第三章 李冬梅的事情,郭韬本想给陆俊打个电话,最终还是选择了呼机留言。没过多 久,陆俊回复:“谢谢你的信任,告诉我这事。她人真的不错。祝福你们!” 郭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根本找不到想象中的酸,因为全世界的醋都被自己 的心头垄断了。他赶紧自我宽慰,以求心理平衡。没错,母亲说得对。陆俊再好, 也已经过去,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该想想自己的今后。没有陆俊的日子还长 着呢。他必须学会适应。 李冬梅表现得很是主动,经常约郭韬出来吃饭、看电影,或者郊游。郭韬呢, 半推半就,无可无不可。在郭韬跟前,她总是落落大方,从来没有小女人的扭捏作 态。两人在一起,也从来不曾谈及情感,遑论婚嫁。 忽一日,郭韬收到邀请,周末去李冬梅家吃饭。虽然对方的语气十分自然,但 郭韬依旧一惊。他本能地嗅出空气中的风险:那并非鲜花覆盖的精美请柬,而是装 饰着刀剑的“哀的美敦书”。 “为什么?”郭韬脱口而出。 “真有你的,你说为什么?咱们交往这么长时间,我父母总得看看你怎么样吧。” “一个普通朋友,有什么好看的?” 李冬梅当时正在给郭韬削苹果,闻听这话,手僵在空中半天没动,仔细一看, 两行眼泪已经潸然而下。郭韬一见,心里颇不是滋味。确切地说,那滋味他非常熟 悉。他赶紧上前,要给她拭去眼泪,但动作又半途而废。 他搓搓双手,“别介别介,你这是干吗?有话好好说嘛。” 李冬梅说:“我总算明白陆俊为什么拒绝你了。你这人心不诚,总是玩弄感情!” “这话说的。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何人证明我玩弄过何人的感情?” 李冬梅任由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还好意思说,你现在不就在玩弄我的感情吗? 整个三小谁不知道咱们在谈对象?还普通朋友!你叫我明天怎么见人?”说完一阵 哽咽。 郭韬不觉鬼使神差地上前将李冬梅搂住。而这个动作也被李冬梅视为誓言。事 后他不断反思,总觉得那个动作不是自己做的。他感觉自己在渐渐地沉沦,渐渐被 海藻包围。既然无法挣脱,那就索性不再挣脱。哪怕是毒酒,总能给人的舌尖以刺 激,给人的喉咙以热辣,直到彻底麻醉神经。得,去就去吧。不就是相女婿嘛,又 不是龙潭虎穴。他们还能捆绑拜堂不成? 李冬梅的母亲尉兰英是干部,父亲李鲁生是语文教师。看得出来,老人对未来 的女婿很是满意,非常热情,水果点心满满一茶几。尉兰英一边自己动手,一边催 促女儿给郭韬削水果剥糖。李冬梅说:“行了吧妈,你当人家是饿痨?” 谁也没想到,郭韬跟未来的岳父李鲁生找到了共同语言。原因很简单,两人都 喜欢唐诗宋词。尤其对姜夔,都是极度推崇。“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妙不可言。两人从书里聊到书外,再从书外聊到书里,很快便结下忘年交。老头儿 甚至还用古音吟了一曲。那感觉绝非相亲,而是钟子期和俞伯牙。 那天喝的是茅台。郭韬饮酒的样子类乎自杀。他已经不想选择,只想随波逐流。 就像鸵鸟。他需要忘记,需要快乐,因此跟李鲁生频频干杯。偏偏这位李老师也好 这一口,两人酒逢知己,不醉不休。郭韬越喝越开心。他仿佛刚刚发现,生活其实 一点儿都不难,只要你肯妥协。 虽然不得不承认李冬梅的女朋友身份,但郭韬却迟迟不肯确定婚期。此举遭到 了李冬梅和母亲的内外夹攻。郭韬能拖,李冬梅可拖不起。至于老人,总有卸掉包 袱的冲动。子女的婚姻便是他们心中的大包袱。当然,还有随后的生养第三代。尽 管只要不闭眼睛不得精神病,包袱总是卸不完,但他们还是本能地想卸。卸掉一个 是一个。 真正让郭韬下决心结婚的是那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那天,李冬梅要带郭韬回家,说是老爷子想跟他聊天。冬季天短,下班时已经 天黑,他们俩骑上自行车便匆匆出发。那是个小胡同,自行车和行人可以抄的近路, 出来便是马路。可以想见,那里没有红绿灯。郭韬刚一露头便发现有车,赶紧朝旁 边拐,可哪里来得及。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他像鸟儿一般飞出去,硬挺挺地摔在大 路上,眼前顿时一片乌黑。郭韬记得清清楚楚,刹车声中还有李冬梅的尖叫声。 说来也巧,肇事车辆正好来自修船厂,李书记的坐骑。既然这样,那就不必报 警,自然也不必认定责任。而且此刻也顾不上论责任,救人要紧。李书记下来看清 是郭韬,连声说:“这算怎么回事?对不起啊,小郭。”说着他立即吩咐送他们去 医院。 好在郭韬穿得多,因此他感觉伤势并不严重,只是疼痛越发清晰。李冬梅扯下 围巾,包着伤口。在此期间,她一直搂着郭韬,小心地护着他的脑袋,就像母鸡保 护小鸡。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亲密接触。郭韬神志非常清醒,那种被女人保护的感 觉,像春风化雨,让他坚硬如冻土的心渐次柔软。这个突然的新发现令他眼前一亮 :李冬梅不是摔跤手,而是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善良的好女人。 到医院看急诊,结论是没有大问题。在此期间,李书记一会儿呼机嘀嘀叫,一 会儿手机吱吱响。郭韬说:“李书记,你忙就先走吧。” 李书记说:“我是真有点儿急事,要不也不会开这么快。这样吧,小张在这儿 盯着,有事只管吩咐他。”说完便匆匆而去。 郭韬的母亲率先赶来,李鲁生两口子也闻讯而至。此前这对亲家还没正式见过 面。这下可好,全部解决。 次日上午,郭韬的呼机就接到了陆俊的留言:“听说你出了点儿小意外,没事 吧?多保重!”当时郭韬还在病床上输液,没法回电话,内心只有深深的感动。李 冬梅无数付出才能取得的效果,陆俊的一条留言便唾手而得。 出院后不久,便是议定婚期。两人说好,陆俊由李冬梅通知,可郭韬还是忍不 住给她留了言。陆俊的回复很简单,既文明又礼貌:“真诚地祝福你们!” 喝喜酒那天,过去有联系的同学基本全部到场。陆俊当然也没例外。她还主动 过来帮忙。最初见到她的那个瞬间,郭韬仔细看看她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一丝 忧伤,可是没有。她的表情举止就像那则留言,大方得体,无懈可击。郭韬心里一 酸。如果陆俊略微有点儿表示,他肯定会心痛乃至愧疚。尽管是新婚大喜,他还是 宁愿如此。既然陆俊毫无表示,那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快乐得近乎夸张,对同学 们的起哄要求十分配合,不时跟李冬梅做出点儿亲昵动作。不过,还是有人看出了 端倪。敬酒时王明杰悄悄凑到郭韬耳边,“狗头,你干吗那么夸张啊?过去的就让 它过去吧,你只有一辈子!” 医疗有公费,赔偿找保险,这个小小的车祸类似丰乳广告,没什么大不了的。 郭韬和他的家人从未提出无理要求,李书记也算仁至义尽,两次看望,营养品慰问 品不断。他对郭韬说:“小郭,本来我就挺赏识你,觉得你是块材料。现在看来, 我的眼力没错。你好好养病,回去后尽量熟悉情况。电航车间的工作,早晚你得挑 起来!” 郭韬说:“工作没问题,我会全力配合韩主任的。” 李书记下面的话有些微妙:“配合主任这没错。不过大家都是要成长进步的嘛。 你要有独当一面的责任感!” 后来才明白,表面安静的修船厂,惊心动魄的斗争一直在暗流涌动。 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是“仁”。将“仁”字拆开,便是二人,两个人。说得再 明白点儿,就是人际关系。没有人际关系,“仁”便无从体现,二者的关系类似皮 与毛。 只要有两个人,便会有人际关系,有三个人便会形成帮派。在修船厂,厂长自 然是第一帮派,李书记权力稍逊,手中的行政资源少,只能屈居第二。不过亚军的 实力从来都不容小觑。电航车间主任韩风雷便是李书记的核心力量。中层里面,办 公室主任刘洪德和生产科长张向东则是厂长的哼哈二将。生产科相当于部队的司令 部,安排全厂的生产任务;厂办则控制着后勤,掌握着钱财大权。这两个要害有得 力门卫,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去不知内情,有些场合郭韬还发发言,谈谈看法,明白之后便三缄其口,不 置一词。此举并非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他实在是懒得掺和。“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鶵竟未休。”多大点儿的事情,至于如此你争我夺吗? 副主任需要表态的机会并不多。可郭韬的反应还是引起了李书记的注意。他暗 示郭韬说:“小郭,你不能凡事都没个态度哇。” 郭韬脱口而出:“李书记,我刚从学校出来,过去一直被人管,管人这还是头 一次,确实经验不足。刚开始我还敢放炮,不懂么。可现在接触了工作实际,就不 敢乱说了。很多情况,咱未必掌握,放空炮放错炮,都要辜负领导!” 这番话能说得这么流利,郭韬自己都没想到。机敏应对,所谓捷才,是官场上 的常规武器,非常人所能有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身上确实还有不为人知的潜能。 纵横捭阖,自己也未必就不行呢。于是谨守边界,每天没事,便下到班组,向老工 人学技术。这活儿如果不精,将来难免受制于人,就像韩风雷。当然,每天跟班组, 也是在悄悄寻找漏洞。 电航车间下面有三个班组。导航组,组长是韩风雷的师傅老杨。他是修船厂的 元老,徒弟中出过厂长。年龄大资格老技术好,都是资本,因此他难免倚老卖老, 不过人倒是不坏。半斤鸭子四两嘴,要说坏,就坏在嘴上;计程组,组长叫程全。 这家伙并非科班出身,没正经上过学,但特别能钻,对电路图什么的天然敏感。他 的特点是技术好脾气暴,二两酒下肚,厂长都敢骂。谁的话都不听,除了李春梅之 外。韩风雷对他毫无脾气,只好信马由缰;另外就是保管组,组长是会计李春梅。 郭韬对她可谓印象深刻。因为这个组的工作丝毫不牵扯技术,尽管名义上归他分管, 他也基本不过问。导航好办,老杨蒙不了他,只有计程组,程全那么桀骜不驯,技 术又离他的专业最远,他得仔细学习,免得将来被动。 程全骂厂长是真骂,当面骂,可不是背后放冷箭。几年前有个女厂长,不知为 什么将他惹恼了,他便醉醺醺地摸上办公楼,堵住她破口大骂:“你还有半点儿女 人味吗?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脱光了躺我跟前,我都懒得看一眼!” 厂长并非老年妇女,而是盛年少妇,闻听气得眼泪打转。幸亏许多人冲出来保 驾,将程全连劝带拖地架走,否则她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郭韬起初听说此事,不 觉想起这句经典元曲:“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通俗地说,便是愣头青滚刀肉。不过这些日子跟他朝夕相处,却发现此人并非传说 中的那么恶劣。他其实是个顺毛驴,身上的哥们儿义气挺重,真要求他办个什么事, 比如修个小电器什么的,他都会爽快地答应,活儿也干得漂亮。只要你不惹他,他 就不会攻击你。 郭韬韬光养晦,韩风雷风云激荡。领导层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李书记着急当 厂长,韩风雷着急进班子,二人联手要拱走厂长。虽然没人明说,但全厂上下,可 能连看大门的老邱在内,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段时间,李书记的脾气格外好,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特别谦虚。韩风 雷在电航车间基本找不到。早上过来一趟,随即不见踪影,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 匆。厂长下台之前,先回滨海住了医院。韩风雷为此大发感慨:“权力这玩意儿, 看来有人还真是看不开。人还没退,心先生病。”说完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 的表情。他没提名字,但聋子也能听出来他说的是谁。 郭韬没去揭那层窗户纸,“换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够得着一把手的位置吗?根本不能比!”郭韬闻听 笑笑。韩风雷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老郭,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兴奋不 起来?这事跟你有关系,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郭韬说:“你主任都够不着,和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那好,到时候征求意见,我可推荐别人了啊。” “得了吧,我知道你不会!” “这才像句人话。我告诉你,关键时刻,你得瞪起眼来!” 厂长一走,李书记就盯上了他的报纸。办公室当然不能马上占领,得有个交接, 报纸可不同。他对厂办主任刘洪德说:“厂长办公室的那些报纸,这段时间就送我 这儿来吧。” 刘洪德一愣。厂长的报纸跟李书记多数雷同,只有几份与军事有关的报刊李书 记没有。但过去也没发现他对军事感兴趣啊。刘洪德说:“厂长回来要看,怎么办 呢?” 李书记笑笑:“不就是几份报纸嘛,至于么。你先送来,不行我看完给他留着!” 第二天,“二饼”便亲自动手,将厂长的报纸送到李书记跟前。李书记说: “怎么还用你跑腿,叫小刘送不就完了吗?” “二饼”扶扶眼镜:“办公室不就是为领导服务的么。” 李书记指指眼前的凳子,“二饼”随即坐下。李书记问:“办公室最近没什么 大事吧?” “二饼”心说厂长住院你暂时主持工作,什么大事能瞒得过你?嘴上却答: “没什么大事,一切正常。” “现在厂长生病住院,咱们可不能乱,一切工作都不能出纰漏。” “二饼”说:“厂长虽然不在,不是还有您么?有您坐镇,修船厂乱不了!” “工作主要还得靠大家。小郑,你年轻,有前途。办公室的工作,你可得盯紧 点儿。” 厂长的哼哈二将中,生产科长张向东可没有刘洪德的忠诚。张向东跟厂长在外 面悄悄办了个小修理厂。生产科接到活儿后,好干的、利润高的,相机转到小厂, 剩下的再根据情况安排给各个车间。一句话,他们俩吃肉,厂里啃骨头甚至喝汤。 这话可以这么说:张向东跟厂长铁,所以厂长能跟他合作开小灶。也能反过来说, 因为厂长要跟张向东合作开小灶,所以跟他铁。无论何为因何为果,总之他们俩铁。 然而最先树立叛旗的,往往是最铁的哥们儿。 小厂当然是张向东开的。所有的投资都由他自己解决,厂长拿的是干股。根据 市场经济规则,既然干股是权力的利益衍生物,那么谁有权它就该归谁。因此厂长 刚进医院,张向东就找到李书记,主动提出跟他合营。李书记此时倒还清醒,没有 立即接受。干股毕竟不是报纸。“张科长,这话你没跟我说过,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传出去会要命的!” 张向东笑笑说:“这话出我口入你耳,怎么会传出去?” 当月月底,张向东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到李书记跟前。他什么都没说,李 书记也什么都没问。 然而最终,那个近乎完美的政变计划却被一个小小的意外打乱:厂长被确诊为 肝癌。这个当口把人家拿下,组织上于心何忍,只得暂时维持现状,让他保留厂长 职务,只是将党委书记一职让给李副书记,韩风雷提拔为副厂长。 癌症没别的办法,先开刀再化疗。情况稳定后,厂长顾不上泡病号,先杀回马 枪。回来之前,他按照惯例给刘洪德打了电话,刘洪德想来想去,第二天上班才公 布消息。厂长的报纸这些日子一直送给李书记,所以门卫老邱分发时,便将重复的 留下,其余的直接分给李书记。刘洪德特意不通知,老邱如何知情,便还延续惯例, 继续这样分,办公室也继续这样送。 等报纸送到跟前,李书记这才反应过来。他刚要打电话招呼小刘,想想还是自 己动手,匆匆分出报纸,然后带着它们敲开厂长的门,满脸含笑:“出院了?很好 很好,厂里一大摊子事,都等你回来定夺呢。恢复得不错吧?”说完不动声色地将 报纸放下。 报纸的事厂长当然知道。虽然不能生气——怒伤肝嘛——但他还是很生气。人 还没走,茶已凉透,是何道理?他笑笑说:“恢复得确实不错。医生都说有点儿意 外。至于工作,有你在,什么大事能耽误?” 中层一直没有调整。按照惯例,每年都要动一动的。李书记一再提议调整中层, 因为电航车间的主任出缺,也确实需要调整。这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但厂长不干。 他不在家时调整干部,知道的明白是他拍的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李已经得势,岂 有此理!他说电航车间还是先叫风雷临时顶着吧,有了合适人选再说。 厂长刚住院那会儿,李书记在厂里确实所向披靡。哼哈二将都折了一员,其余 的可以想象。韩风雷多次暗示郭韬:“厂里征求意见,我已经推荐了你,剩下的工 作,你自己看着做。” 郭韬心内一动,但嘴上还是说:“我把本职工作干好就行,还要做什么?”这 话当然是装糊涂。 韩风雷正色道:“老郭,你不是跟我打马虎眼吧?主任的位置,你知道有多少 人惦记?‘二饼’恐怕就有这想法!如果你没兴趣,人家凭啥非要让你干?领导脑 子有毛病?” 郭韬说:“不让干就不干呗。不当主任,我就不能活了?” “不进则退。眼下车间的工人都认为你要当主任,所以个个对你点头哈腰恭恭 敬敬,这不假吧?一旦你将来当不上,他们还不知道怎么鄙薄你呢。你得为他们现 在的恭敬支付利息!你想想吧。” 究竟找不找李书记,或者应该如何表示,郭韬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准主意。李 冬梅的反应倒是干脆利落:“决赛你还不拼,啥时候拼?机会不是随时都能碰到的。 你不抓紧,将来准定后悔。再说你对这倒插门的生活,难道有瘾么?” 所谓的倒插门,是指他们俩现在住着三小的房子。郭韬进厂后,厂里只分过一 次房,原因是有人调离,局部微调。那时郭韬正好在组织部帮工。当然,即便能及 时掌握情报,也没他的份儿。 李冬梅说:“你别怪我俗气。可要想分到房子,你不当官儿还就是不行,副职 就是不如正职管用!我告诉你,你的老情人儿可是升了官啊。” 郭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什么老情人儿,我怎么不知道?” 李冬梅拧拧他的耳朵,“什么意思?除了陆俊,你难道还有别的老情人儿?” 郭韬揉着耳朵,“得得得,别转移话题。陆俊升了什么官?” “看把你急的!她当了文教局的职教科长!注意,是科长,不是副科长。分房 子能加好几分呢。” 这消息多少有点儿爆炸性。更具爆炸性的是,这个位置,她等于是从师范的同 学手中抢来的。此前该同学在这个位置上干得好好的,结果文教局试水竞争上岗, 陆俊一炮打响。过程近似公开,程序类乎透明,貌似无懈可击,但依旧是议论纷纷。 舆论倾向于这个说法:陆俊的提拔,幕后有大院的影子。王东峰到底是鞍前马后地 伺候着市委副书记老刘,此公按照分工,正好分管工青妇和文教卫生。 郭韬的惊讶很短暂。多年以前,陆俊就像薛宝钗极力鼓励宝玉上进那样,不住 地在他耳边念叨,要他积极进取。如何积极,又如何进取?只有不断升官。他的参 照系就是陆俊。本来还多少有点儿优势,现在真可谓时不我待。 这事李冬梅不在行,母亲在行。因为上次的车祸,她见过李书记一面,对他的 印象不错。她说人家不是给你露过口风么?既然这样,你再没有表示,恐怕不合适。 郭韬说那怎么办?给他送礼?我可干不出来!母亲说怎么干不出来?我跟你说,很 多时候,人家并不在乎那点儿东西。那是个礼貌,是个态度,你懂不懂? 后来证明,还是母亲看得准。郭韬担心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李书记非常客气, 自打郭韬进门,李书记脸上礼贤下士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郭韬说:“李书记,我 想向组织汇报汇报思想,主要是电航车间下一步的工作改进问题。” 李书记说:“好啊,这话我爱听。你是竞争上岗的成功典型,你的工作表现, 党委非常重视!党委随时考虑给你压更重的担子,你要有心理准备。”李书记不动 声色地强调了“党委”二字。 本以为板上钉钉,不料风云突变。厂长回来后,先开干部会,又开全厂大会。 他精神头十足,丝毫看不出体内尚有无数的癌细胞正在飞速地扩散繁衍。 干部当然要调整。开会之前,韩风雷悄悄告诉郭韬,说情况有变,我们不会给 你提名。确切地说,是不能!郭韬问怎么回事?韩风雷说这话不能说明白。你自己 琢磨! 韩风雷在车间的办公室还原样保留着,近乎闲置。因为机关大楼里有他的新办 公室。这回跟郭韬透口风便是在那里。副厂长的办公室当然比车间主任的好。郭韬 坐在沙发上,跟老板台后面的韩风雷遥遥相望。空间的距离,也造成了感觉或曰感 情上的距离。郭韬突然发现,自己在他跟前已经无法信口开河。不管是真洒脱还是 假风度。 干部调整的前一天晚上,李春梅突然敲开郭韬的家门,随身带的四样礼品不算 贵重,但很有特点:一箱时令水果,一件婴儿毛衣,另外就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 的精装书《宋诗鉴赏辞典》和《唐宋词鉴赏辞典》。 是李冬梅开的门。两人一照面,李春梅便大大方方地说:“是冬梅弟妹吧?郭 主任在不在家?”等进了门,她略一端详李冬梅,“果然不假,比我想象中还漂亮! 咱们俩也真是有缘,一家子不说,还都有个‘梅’字!” 李冬梅说:“早就听郭韬说起过你。” “郭主任是批评我吧?我工人出身,没文化,难免会冲撞他。不过他涵养高, 肯定不会跟我一般见识。对吧郭主任!” 李冬梅说:“你来玩就来玩,干吗还带东西?” “嗨,又不值钱。郭主任喜欢读书,我看那本唐诗的他有,就买了这两本。毛 衣是我亲手织的,将来你们小宝宝出生,用得着!” 不速之客,让人犯难。这些东西算不算送礼?应该算。可李春梅那么一说,郭 韬又觉得其实不算。算什么呢?人情往来。且人家含笑而来,你岂能拒之门外? 郭韬立即换上笑脸,“还是李姐想得周到。谢谢你费心!” 李春梅说:“你别客气,只要你用得上就好。人嘛,都讲个缘分。不管过去怎 样,现在是走到了一起。我们一个春梅,一个冬梅;一个在家,一个在单位,同时 辅佐你吧。男人干事业,少不了鞍前马后帮衬!” 次日见面,李春梅便悄声恭喜。郭韬说:“恭喜什么,喜从何来?” 李春梅笑着说:“行了吧郭主任,你就别谦虚了。你们男人就是心大,什么事 情都能沉住气!不过今天开会,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哦。” 这副包打听嘴脸,郭韬颇为不齿。但奇怪的是,这些事情他明明并不知情,但 却装出早已明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含蓄地笑笑:“八字没一撇,你可别 乱传!” 李春梅说:“我就是向领导汇报思想,怎么叫乱传!” 李春梅这番话,突然吹皱郭韬内心的一潭死水。他很奇怪,自己当时为何没有 严正辟谣,而是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后来他才明白,他是担心对方因此而看轻自己。 这个发现,多少有点儿令他沮丧。 会议还没结束,消息便陆续传来。本来张向东要兼副总的呼声很高,副总虽无 实权,但算是厂领导,同时挑着生产科,可谓名至实归。但最终却没能挑上,原因 据说是副总超编。倒是刘洪德意外地夺得李书记兼任的工会主席,这也是厂领导职 位。退休加调动,中层有几个空缺,但李书记和韩风雷没有主动出击。除了重点坚 持的核心利益,其余都跟厂长搞了平衡。幸亏他们没提名郭韬,所以他才得以代理 电航车间主任。假如被提名,郭韬可能连这个结果都不会有。“二饼”就落了空, 从办公室副主任调任团委书记。级别没变,还算独当一面,但离权力中心越发遥远。 文件公布后,厂长找中层一一谈话。此举多少有点儿越位。因为这是党委的活 计。过去他兼着党委书记,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做当然并不新鲜。百日维新结束前 夕,慈禧突然下令,三品以上大员上任之前必须向她谢恩,而过去都是光绪接受谢 恩。慈禧的画外音很明白:真正掌握你们命运的是幕后的老女人,而非前台的小伙 子。时间不同环境迥异,但情理相通。 厂长说:“小郭,你还年轻,提拔太快不是好事。先主持着工作吧。老王是老 同志,有经验;你年轻,有文化又有冲劲,互相配合好,把电航车间抓起来。电航 车间老工人多,水可不浅呢。” 郭韬板板正正地说:“多谢厂长栽培。您放心,电航车间的情况再复杂,大事 我随时向您请教,不会出问题的!” 厂长微微一笑,很满意的样子。 郭韬接着说:“厂长,您身体不要紧吧?” 厂长的手在空中飞快地画个圈,做出俱往矣的姿态,“没事,没事,我好着呢。” 厂长回来后,迅速收复失地,强力反弹。过去从不锻炼的他,如今突然跑起了 步。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操场,身着李宁牌运动衣,脚踏耐克牌运动鞋,一圈圈地 慢跑,样子颇为专业。渐渐地,跑步的人数逐渐增多,“二饼”、刘洪德、张向东 等人全部加入进去。晨练肯定是好习惯,可刚刚出院的肝癌患者是否适合,郭韬不 清楚。只是他本能地觉得这样做有些刺眼。 除了喝两口小酒,厂长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外出考察,也要考虑牌桌人选, 张向东和刘洪德一般都会伴驾。刘洪德有一次醉了酒,搂着郭韬的脖子说:“兄弟 我告诉你,哥哥我没别的爱好,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我在麻将桌上确实输了很 多钱,可也得到了很多乐趣。”说到这里,他悲天悯人地拍拍郭韬的肩膀,“你这 辈子真是可惜,这样的享受都不会。什么年月了,还看书呢。” 刘洪德桌上输的钱,其实都是投资。若非麻将打得好,他也不会从一线工人干 到工会主席。此君作风严谨全厂公认,是厂机关的鬼子一号。那还是郭韬头一次也 是唯一一次见他醉酒。当然是否真醉也很难说。如果郭韬不总是一副书生意气的样 子,主席同志没将他列为潜在的竞争对手,醉得再厉害只怕也不会有那番真情告白。 早起晨练,实是战斗号角;夜晚搓麻,只为享受生活。重新主政后的厂长,生 活很有规律。那些日子,中层们很有点儿怨声载道的意思。当然,都不好意思说出 来。他们不敢贸然对癌症患者妄加微辞,以免给人留下恶毒的印象。再说看厂长那 活蹦乱跳的劲头,谁也吃不准他究竟能撑多久。 大家的怨气主要体现在一个问题上。厂长抓权抓得厉害,控制得格外死。刚回 来没多久,厂长就让人起草文件,要求加强成本核算,严抓企业管理,开源节流, 提高效益。过去车间主任每月有五百块钱的机动经费,主任签字便可下账报销,包 括机关的中层。除此之外,刘书记掌握着政工经费,工会、妇联、团委也都有专项 经费。现在,所有经费的用途不变,支配权也不变,但是签字权统一上缴。厂长搞 了个新花样,叫联审会签,单据拿到办公会上,说明事由,然后再按照程序签字。 一把手这么搞,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收权。 对此意见最大的是李书记。因为他受到的冲击最大。某天轮到郭韬值班,正好 李书记带班。早晨两人到食堂吃早餐,遥遥看见厂长领着几个人在操场上慢跑,李 书记深有感触地说:“厂长这种精神,确实值得敬佩。小郭,你要好好体会呀。” 郭韬脱口而出:“那是,身患绝症意志顽强,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李书记闻听微微摇头,但没再说什么。看来郭韬的回答并非他想要的标准答案。 郭韬安排副主任老王分管福利和后勤。第一个月的月底,李春梅拿着工程单来 到办公室,“主任,这是这个月的工程单,我刚刚统计出来。你要不要复核一下?” 工人修船时带着生产科下的工程单,修好后经船方签字认可,回来再上缴车间, 根据这个报领奖金和出海补助。修一枚陀螺球多少钱、一只转向舵多少钱都是有数 的,但因为工人已经熟门熟路,船方有时也乐得做个好人给他们多签一两笔,就说 修理期间又发现仪器上有新隐患新毛病。反正奖金和补助都是厂方内部的事情,总 体保养费用又是双方上级公司的公对公。韩风雷业务不精,工人怎么说他只能怎么 信,李春梅熟能生巧,多少能看出点儿门道,难免要搭个顺风车,挣点儿外快。这 些情况郭韬当然有所耳闻。本来他并不想随便断人财路,工人这点儿小便宜固然算 不上光明正大,可跟贪官比比,实在不值一提。问题是眼前的情况不同。 郭韬扫一眼账单,但并没有动手翻看。“过去韩主任怎么处理?” 李春梅说:“我复核,他只看月底的总账。” 郭韬说:“萧规曹随,那就还照老办法吧。王主任签过字吧?” “我还没找他,就想请示你的意见。” “他分管后勤福利,当然要审查签字。以后都按照程序来,现在厂长抓得严你 也知道。过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开始,你必须严格审核。你那儿是第一关, 出了错首先是你的责任!” 过了两天,李春梅又拿着账单找上门来。她和老王都签了字。那是一沓账单, 表面有个封皮,上面有总数、单据、张数等内容。郭韬没翻详细单据,看看总数他 就明白有鬼。这个月出了多少工,修了几条船,其中转向舵几何、陀螺球若干,他 大体有数;出海补贴外加奖金应该在什么水平,他也基本掌握。眼前的数据,包含 太多的海水,让他心里发咸。 郭韬没接账单,盯着李春梅的眼睛说:“你是不是统计错了?” 李春梅一阵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笑着说:“主任你开玩笑呢。我也是老 会计了,这点儿小账还能出错?” 郭韬说:“那你把王主任叫来,咱们一起复核。” 老王过来后,郭韬翻开自己的记事本,“这个月咱们修了多少船,一共有多少 转向舵,多少陀螺球,我这上面都有记录。王主任你应该心里有数吧。一个两个转 向舵、陀螺球修理中间发生新故障,这有可能,总不能全部都这样吧?你们再对对 这个工程单,贴谱儿吗?” 李春梅和老王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郭韬继续说:“过去怎么办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现在厂里的情况有 变化,厂长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年轻,又没经验,刚干这一摊,你们工 作就这么不细致,厂长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总不能说你们两个老同志一时工作疏 忽,出现笔误吧?” 李春梅嘟囔道:“反正过去都这样。” 郭韬抬手制止李春梅的话头,“今天这个事,到此为止。这是家丑,谁都不能 外传。只是你们得保证,下回不再出现这样的失误!” 保管组有个女保管,名叫姚怡静。年龄比李春梅小,跟郭韬相当,负责管理物 资,做出库入库登记。因为不与钱直接挂钩,没多少利益空间,显然不如会计重要。 某日她去郭韬办公室,正好看见桌上李春梅送的那两本厚书,便随手拿起来翻看。 郭韬好不容易找到知音,赶紧问:“你也喜欢?” 姚怡静说:“不敢喜欢,瞎看而已。” 郭韬说:“谦虚使人落后啊,真正不喜欢的人,眼里根本不会有它,更不会拿 起来翻的。如今不嫌它碍眼,就算好同志了。” 姚怡静微微一笑:“没事看看这些,其实挺有意思的。” 郭韬说:“喜欢哪本就拿哪本看去吧。书非借不能读也。” 姚怡静说:“领导就是水平高,懂得体恤下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姚怡静拿的是那本唐宋词。她跟李春梅对桌。李春梅一看便知其来源所在。她 眉毛略微一挑,没说什么,但已牢记在心。 车间里慢慢怨声载道。运动会上被郭韬的新招抓住的小王怪话最多。他说厂长 割主任的肉,主任就割我们的肉。可厂长割得再狠,主任也不该拿我们开刀啊。反 正这些血淋淋的肉,怎么着也到不了主任身上。损人不利己,何苦呢! 这些话老王听了不少。起初他向郭韬反映,郭韬说:“这是什么话?厂里的规 定,我能怎么办?扣下来的钱又不给我发奖金!” 郭韬语气颇为激动,老王不觉坐卧不宁,似乎那话都是自己说的。他笑道: “郭主任,你别跟我解释,没用。又不是我说的!” 郭韬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但你也要积极跟他们沟通说明嘛。” 从那以后,老王再听到怪话,如果时间合适气氛对路,他便不动声色地添点儿 油加点儿醋。当然,只是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 转眼间到了年底。此时新宿舍已经起来一层的墙体。大楼开工前,联审会签突 然不了了之,一切悄然复位。有人说这是新盖的厕所三天香,一阵风;也有人说要 盖大楼,厂长很多事情不想让大家知道,故而顺水推舟。究竟怎么回事,郭韬也懒 得操心。 年底车间清理出一批废品,以废旧材料为主。别看都是破铜烂铁,其实很多零 件机件稍微修修便可废物利用,还是有点儿含金量的。另外还有不少过期报纸和旧 图纸。过去这是主任的自留地,没人过问,也没人敢过问。姚怡静过来请示机宜, 郭韬反问过去怎么办。姚怡静说:“还能怎么办?卖掉呗。” 郭韬略一沉吟:“卖掉的钱怎么处理?” 姚怡静微微一笑:“这是你领导的事,怎么问我?” 郭韬说:“我是问过去怎么处理!” “领导能跟我说这些?”见郭韬皱起眉头,姚怡静又说,“据说是进贡厂长。 据说啊,我没见过,更没经手过!” 郭韬说:“那先卖吧,卖完再说。” 卖了废品最后收罗收罗,竟然有四千多块钱。这样的钱,肯定没法走账。该怎 么处理,郭韬先找老王商量。老王说你是主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呗。郭韬无奈, 只能请教韩风雷。韩风雷说:“这点儿小事,你也好意思问我?” 郭韬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听说你过去都给了厂长?” 韩风雷闻听大怒:“这样的事情,你也敢造谣?你还有没有一点儿政治敏感性?” 灰头土脸地下了办公楼,想想那钱简直就是个烫手的山芋。长期留着,那叫小 金库。反腐倡廉的关口,高压线碰不得。怎么办呢?还是萧规曹随吧。两千块进贡 给厂长,余下的车间支配,发点儿年货什么的。于是便将两千块钱装入信封,来到 厂长的办公室。 郭韬头回干这买卖,业务极度不熟悉,话也没说对:“厂长,这是我们车间卖 废品的钱,不知道怎么下账,给您买点儿营养品吧。” 见到厚厚的信封,厂长本来表情舒展,闻听这话又皱起眉头。“小郭,财务纪 律不是强调过多次吗?你怎么能这么办呢?没法下账,那你就上缴财务科!” 事没办错,话没说对。郭韬又一次灰头土脸。当然不能给财务科。那不是肉包 子打狗吗?回去跟母亲一说,母亲悲天悯人地看看儿子,说郭韬你真是可以。你这 不是要绑架领导吗?什么借口找不到,过年的心意,给他补养身体,或者干脆就说 是你自己送的红包,哪样不行?千错万错,你不该提卖废品这事! 郭韬如梦方醒。其实就此改口还来得及,但郭韬已经无此心绪。他本来也不太 情愿么。主要是从前韩风雷开了这么个坏头。临近年关,车间给厂领导的进贡都有 常例,然后列支报销,卖废品的钱不送也罢。私自吞下,小范围私分,郭韬从未动 过此类念头。不是不喜欢钱,主要是有贼心没贼胆,传出去丢人现眼。这段时间, 工程单卡得很严,工人们的外快大幅降低,不如发点儿年货吧,堤内损失堤外补。 召集老王和几个班组长一商议,大家当然乐得同意。最终决定,全部买成年货, 在厂里规定的过节费之外发放。姚怡静闻听有点儿迟疑,“这样好吗?” 郭韬略一犹豫,“好不好也只能这么办了,留下是个祸害。” 留下固然是祸害,花出去还是祸害。还没放假,厂里就接到匿名信,反映电航 车间私分公物,滥发奖金。除了厂领导,信还同时寄给了纪委和厂办。看来此人执 意要将事情捅出去。 李书记询问有无此事,郭韬自觉心无愧疚,老老实实地承认,并且交代了钱的 来龙去脉。当然,送给厂长的那个小插曲不能说。他还没笨到那个程度。李书记看 着郭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卖废品其实各个车间都干,有些胆大的,半新不旧 的设备都敢卖。问题是人家没引来举报信。民不告官不究,大家相安无事。眼下电 航车间不但有人举报,查证还属实。一旦走上程序,这事就不好随便压了。 最后厂党委没有正面处理这事。厂长说小郭年轻,犯点儿错误难免,咱们还是 要保护干部。就这样,年初调整干部时,郭韬和“二饼”的任命都不改变,但工作 对调。然后厂长找郭韬谈话,和颜悦色地说:“小郭,这次工作调整,组织上事先 没有征求意见。不过我相信你有这个觉悟。调到团委也正好发挥你的特长。厂里青 年人多,你发动大家多学习多读书,对厂里的企业文化建设也有好处。” 厂长丝毫没谈举报信,更没提卖废品,发下去的钱也没回收。他并不眼热那两 千块。郭韬心里有他,面子上完全过得去。问题是这家伙太不通世故,独当一面还 欠火候。 在常规价值体系中,车间主任当然比团委牛。前者实后者虚,前者管人后者不 管,其重要性云泥立判。郭韬并不在意这一点。唯一有点儿在意的是级别决定分房 时的打分,而他现在的级别并未改变,一切如旧。如果没有举报信,他完全可以愉 快上任,但问题是有。他等于是被撤下来的,走得不光彩。 保持尊严的唯一方式,是假装不在意。郭韬慢慢拾掇办公室,没有花鸟鱼虫, 只有书。不多,但一趟还抱不过去。老王过来帮忙,“郭主任,你成了机关领导, 回头有事,可别忘了关照关照弟兄们!” 郭韬呵呵一笑:“厂长叫我去团委带动大家读书学习,你要是愿意,这几本书 我都送给你!” “别,给我是浪费。还是给姚怡静吧,她好这个!” 郭韬心里一梗。这点儿小事,难道也能入他们的法眼? 团委是个空架子,书记也好副书记也罢,都是光杆儿司令。好在有间单独的办 公室,读书清静。刚坐下没多久,内线电话响起,是姚怡静。“郭主任,你高升到 机关,也不请个客?” 郭韬苦笑:“开什么玩笑。屈贾谊于长沙,还高升呢。” 姚怡静说:“我就知道你这人小气。这样吧,我请你,给你送行。” 姚怡静打算叫几个人。这也是郭韬的意思。他点了几个将。可没过多久,她又 打来电话,说那几个人都说有事,只有程全答应来。一个人有事有可能,三四个人 同时有事则是典型的小概率事件。郭韬内心一阵悲凉。他落下话柄,还不是为了大 家好嘛。否则上缴财务,一了百了。他赶紧自我安慰,心说人走茶凉是应该的,否 则便是对在位领导的不尊。 郭韬说:“那就算了吧,人少不热闹。” 姚怡静说:“就是程全也不来,这顿饭该吃还是得吃。越是这样,越应该吃!” 姚怡静还真给郭韬带来了惊喜。那天的饭局上,除了程全,他还见到了一位久 违的故人,借调组织部时的短暂同事周学东。原来他是姚怡静的丈夫。 周学东随身带着一本书,《厚黑学》。这书当时很流行,但郭韬并未看过。他 不喜欢那书名。郭韬去得稍晚,进门时周学东正在看书。介绍寒暄落座,郭韬随口 说:“周科长真是善于学习呀,有古人的三余之风!” 周学东说:“哪里哪里,路上刚刚买的,传统文化嘛,了解了解还是有必要的。” 彼时两人并无私交。但此刻相见,郭韬还真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新鲜。姚怡静说 :“你真不知道他就是我对象?” 郭韬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姚怡静说:“看看你多官僚,一点儿都不关心下级!” 郭韬突然发觉,自己虽然生长在这个小城,但跟这里的生活却总是隔着一层膜。 不厚,但足以隔绝彼此的交通。他的脚似乎从来都没踩到这块海边的土地上。那是 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在台上,别人在台下,或者反过来。他略一愣怔,赶紧自 我解嘲:“你这么漂亮的女士,我老去关心家庭问题也不太合适。哈哈。” 周学东和蒋莉的关系已经正式调入组织部,分别落在宣传科与组织一科。张彬 已经打道回府,在郭韬之后不久。郭韬说:“怎么会呢?那么机灵的一个人。” 姚怡静哼了一声。周学东岔开话题:“喝酒,喝酒!来,程师傅,头次认识, 我敬你一杯!” 郭韬几杯酒下肚,便觉愁云散尽金光灿烂,前途一片光明。“其实团委正对我 的胃口。我自己一间办公室,门一关就是个独立世界,看看书,听听戏,没人来烦, 多好!” 姚怡静闻听跟丈夫对对眼。周学东笑而不语,程师傅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