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团委的日子就像鲁智深的受戒生活,口中淡出些鸟来。办公桌、椅子、书橱、 沙发、茶几、报架,所有这些一成不变的风物,就像法官和陪审团,冷酷地判处包 围圈中的郭韬死刑,方式是闷死。他不服判决,顽强上诉,至少要拖延时间,方式 是阅读。可时间一长,郭韬慢慢发现,英语单词也好,唐诗宋词也好,其实只是闲 情逸致的东西。就像味精,虽不能无,亦不可多。整天读书,他早已无此心境。所 以对于小王的突然造访,郭韬心里很是欢迎。 上回开运动会,郭韬的新办法在电航车间抓了两个现行,老王和小王。不知道 跟这有无关系,过去在车间里,二王似乎多有不平。当然郭韬不能确定。但无论如 何,他对小王的印象一般倒是事实。 小王没称新官职,笑嘻嘻地叫声“郭主任”,便推门进来,自顾坐下。闻听门 响,郭韬本能地抓起书本,这会儿又自然放下。小王看看桌上的书,“到底是大学 生,就是不一样。” 郭韬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王当然有事。他老婆在职业高中,地方偏,学校待遇差, 他想活动活动,调入职工中专。郭韬说:“这事你直接找李书记呗,正好他媳妇管 事!” 小王说:“你还不知道?他媳妇早调到人大了!” 郭韬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组织部长。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地说 :“我当然知道。不过老虎虽然离山了,但余威还在呀。她现在要是能说句话,肯 定管用!” 小王摇摇头,“终究隔了一层,费劲。这事归职教科管。职教科长要是愿意帮 忙,就能办到,未必要惊动局长。” 职教科长?那不是陆俊的宝座吗?郭韬若无其事地说:“那你就去找找她呗。” 小王说:“郭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办好呢?直接送她两千块钱?” 这是郭韬最不熟悉,也最不擅长的业务。然而他还在顺流而下,继续撒谎。他 略一沉吟,笑着反问:“你说呢?” 小王见状很高兴,似乎找到了知音。人往往都是这样,表面看是广泛征求意见, 集思广益,潜意识里却是在寻求支持。“钱怎么送呢?包成红包,还是装进信封, 或者夹在东西里头?” 郭韬心里一阵慌乱,但口气却还是成竹在胸,“装信封里吧。红包碍眼,夹东 西里头万一她没看见呢?” 小王说:“随随便便上门,人家只怕不理。听说职教科长是你同学,你们关系 很好,你能不能出面帮我说句话?” 去市里的路上,郭韬一边骑车一边琢磨,他何必非要充这个大瓣儿蒜呢?小王 既非重要人物,他没有讨好的必要,又非实在朋友,他没有卖力的义务。尤其荒唐 的是,他首次行贿的对象,竟然是陆俊!还有比这更离奇的经历么?到底为什么? 还没想明白呢,路过一处街心花园,忽听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这手相和面相 能对起来,七月份后就能转运!” 停车一看,花木掩映之间,那人的面容不甚清楚,但那头长发足以证明他对声 音的判断。那不是别人,确实是诗人杨卫民。这家伙竟然也学了新本事。 此处已成命运集散地。好运霉运和算命先生全部云集于此。电视台曾经曝过光, 有关部门也清理过,但是野火烧不尽。郭韬放下车子迈步进去一看,由南向北,一 溜大约有二十几个,算命的、测字的、看相的,应有尽有。 不但头发,杨卫民的胡子也几乎要形成气候。如果头发干净点儿,胡子再长点 儿,还真能沾点儿仙风道骨的边儿。杨卫民没有认出郭韬。他以为来了客户,赶紧 招呼:“看相?我看相很准的。一般人只看面相手相,我结合《周易》推演,更准!” 郭韬劈头盖脸地说:“杨老师,你不写诗了?” 杨卫民抬头看清来人,脸上不觉闪出一丝羞愧。“原来是你呀。都什么年月了, 你思想还这么僵化?这跟写诗并不矛盾啊。这也是我观察社会观察生活的窗口!” “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 “第二职业嘛。”杨卫民说,“不是吹,《周易》我是真通。你可别觉得这是 什么封建迷信,是生命科学!来吧,反正也没事,遇见故人,我免费给你算一卦。” 杨卫民看看郭韬的面相手相,又问了生辰八字,略一沉吟:“你这个人心地善 良,但是有点儿软弱。这对你的事业没什么好处。你寿命长,爱情线曲折,应该有 两次刻骨铭心的爱情。” 郭韬一怔:“那事业呢?” “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杨卫民每次收费十块,看来生意还不错。反正文化馆也基本不上班,他每天不 要多,只算两个,就能再挣一份工资。确实是开放搞活了,单位没人管。除非你跟 一把手有仇。他的话,郭韬并未当真,约略有些感触而已。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 明白了对小王撒谎的根本原因:宁肯不懂装懂,也不愿被视为傻瓜。一句话,虚荣 心作怪。他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 陆俊得知来意,笑道:“你也开窍了,明白权力的好处了?” 郭韬说:“别扯那么远,你就说能办不能办吧。” “那得看对方是你什么人。” 郭韬突然之间又撒了个谎:“我车间的工人,很贴心的下属,对我支持很大!” 陆俊仔细看看郭韬的眼睛,“既然老同学开了口,我总得当个事儿办,要不回 头你还不得骂死我?” 郭韬此来只为探路,扔炸弹还不到时候,那得带着小王去办。小王本来要把钱 送给郭韬,然后就像导弹,放出去便不管,郭韬怎能答应?他说我只是负责联系传 话,具体如何办何时办能否办成,我可不打包票!小王说,主任你对弟兄们就不能 来点儿实的?别那么谦虚。她答应你的事情,还能不成?郭韬心里颇为受用,没再 解释。 钱装在信封里,由郭韬交给陆俊,当着小王的面。陆俊自始至终没看桌上那个 离奇的信封,似乎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后来陆俊给郭韬的呼机留言:“本来我对你挺担心的,现在看来你还有救。” 这则留言让郭韬哭笑不得。给人当回散财童子,便有光明前途,这叫什么逻辑? 宿舍楼工程很快就进入收尾阶段。内外装修拾掇完,同时清理垃圾,平整场地。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厂长却没能看到那一天。 从严格意义上说,厂长可以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因为他的工作除了晨跑, 就是麻将。那天晚上,他再度召集老几位,一同修长城。那天晚上厂长输了不少钱, 每人跟前都搁着厚厚一摞,只有他那里像第三世界。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这 是规矩。厂长到底是厂长,临危不乱,表情越来越轻松。他说平日里我赢了你们不 少,看来最后都要还给你们呀!刘洪德觉得这话未免突兀,但又不敢说什么。打到 凌晨,厂长输光身上的最后一张票子,用手使劲一推,方方正正的麻将随即发出一 阵脆响,四散开来。厂长说行了,你们跟我这么久,该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说完 起身,作势欲走,突然一个踉跄。大家赶紧上前扶住。他看着刘洪德,抓住他的胳 膊,说洪德,我恐怕不行了! 厂长就此住进医院,再也没能出来。据刘洪德说,那天凌晨,厂长面带微笑, 表情平静,似乎毫无痛苦。不知是真话,还是美化。 火化那天,厂里出了四台大客车。中层肯定必须去,工人自愿。结果还真去了 满满四车,灵堂里人山人海。李书记主持遗体告别仪式,悼词念完,集体鞠躬完毕, 他围绕遗体转了一圈,声音哽咽,泪如雨下。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无人相信。 几步之外的郭韬看着这一切,内心五味杂陈。他实在难以想象,李书记会虚伪 到这个程度。假如他仰天大笑,郭韬恐怕还不会这么恶心。 很久以后郭韬才明白,这种想法对于当事人,绝对是误读误解。李书记既非虚 伪,更非做作,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表现。当然,要悟到这一层,需要极其特殊 的修炼,就像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经历。 李书记终于如愿以偿。他主持分房,郭韬的分数比较靠前,分得三楼的中间一 户。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李冬梅对此颇为满意。不过郭韬的工作还是 没有调整。 小王的媳妇一直没能调成。小王不断催促,郭韬说我也没办法呀,本来就不在 我的射程之内! 忽然有一天,姚怡静问郭韬是不是在帮小王调人。郭韬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姚 怡静说:“这个你别管,直说吧,到底有没有这回事?”郭韬点点头。姚怡静气愤 地说,“你干吗要管他的闲事?他才不是东西呢。现在全厂大概就你不知道这事。 他到处说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肯出力,两面杀!” 郭韬大怒。正想找小王质问,他已主动上门。小王大概喝了两杯猫尿,也不再 称呼郭韬为主任,醉醺醺地说:“郭书记,这事儿你看怎么办吧。” 郭韬说:“我也想知道该怎么办呢。当初我是想帮你,谁知道弄成这样!” 小王说:“调不成也行,你把钱还我。” 郭韬大惊失色:“小王,你亲眼看见钱已经给了人家,怎么反倒朝我要?” 小王的笑已经由流氓而淫荡,“我哪儿知道那信封里到底装没装钱,装了多少 钱?真要如数给了人家,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郭韬收罗记忆,钱确实是经过他的手转交的,最后没让小王验证,更没封口。 小王说:“你们是同学,她既然办不了,就该退钱。你给多少她退多少,这是 你们的事;你从我手里拿去两千块,必须还我两千块,一分不能少。当然,利息我 就不要了。” 团委紧邻厂办和工会,再过去就是财务科和纪委,厂领导的办公室也都不远。 郭韬忽然明白这次没上调整名单的原因了。这家伙指不定生了什么坏心眼呢。可此 时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不可能说清楚的。郭韬强压怒火,“小王, 两千不是个小数,我身上肯定没这么多。你先等等,下午再说吧。” 好不容易才送走瘟神。怎么办呢?找陆俊要回来?郭韬没那个脸皮。催问?前 两天刚刚打过电话。这事可不是市场上买白菜,随时随地都有。没办法,只好自认 倒霉。 中午回家,郭韬凑齐两千块钱,如数还给小王。小王总算留了点儿面子,没有 当场蘸着唾沫,一张接一张地仔细清点。郭韬强忍恶心,说你还是点点吧。出了门, 我可不认账了。小王掂量掂量那沓钱,说不用。郭书记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也真是巧,没过两天陆俊就通知他,事情已经办成。郭韬的第一反应是啊的一 声惊叫。陆俊说局里刚刚开会研究通过,文件今天下发。你跟那人说一下吧。 论理是该通知小王一声。可闹到这个份儿上,他实在恶心看见那张脸,听到他 的声音。两千块基本相当于他一个季度的工资。他想,小王如果稍微有点儿良心, 就该璧还。他宁愿等着。可他最终等来的不是两千块钱,而是更大的耻辱:小王到 处宣扬自己的煞气,说郭韬欺软怕硬。你真跟他横起来,他就会低头服软。这不, 钱退给我,事儿还得老老实实给我办! 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一回郭韬跟小王在饭局上相遇。不是一桌,是邻桌。两 人都喝了点儿酒,这才发现冤家路窄。郭韬说:“小王,那话是你说的吧?” 小王脖子一梗,“没错。你就是骗我,一直拖着不办。我要是不反映你,不跟 你要钱,还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郭韬端起酒杯,咕咚灌下一杯啤酒,“小王,我喝口酒也发个誓。我要是不把 你老婆原样办回去,那就是我郭韬黑吃黑,欺软怕硬!你等着吧。” 郭韬的这个要求,陆俊实在无法想象。确认之后,追问原因,郭韬竹筒倒豆子。 陆俊虽然愤怒,却也只是沉吟。郭韬说:“你别犹豫,就给我句痛快话,能不能把 她办回去。” 陆俊眉头一皱,“你还大学生呢,普通物理都没学好。上升需要外力做功,下 降只需要地球引力。把她调回去简单,找个人对调就行,顺茬儿。调进来确实麻烦。 局长副局长跟前,你不得做做工作?这样吧,再有人活动上调,我安排对调,他送 的钱给你。” 郭韬说:“钱我不要,能把她办回去就行,越快越好!” 陆俊将身子朝椅背上一靠,拉长距离观察郭韬,就像收藏家鉴赏刚刚到手的古 玩。“过去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身上还有这股杀气呢?” 这种满含欣赏的口气,郭韬甚为陌生。对于郭韬而言,此举绝对不算什么美德。 损人不利己么。可在陆俊眼中,竟然是自己身上未曾发掘出来的优点。这又算什么 逻辑? 那之后不久,小王的老婆果然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