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道从何日起,办公桌上的邮件突然多了起来,要么黄牛皮纸,要么白卡纸, 都是统一印刷的公函封,署名某某文化或艺术研究机构。打开一看,不是入选某某 人才辞典,就是文章获奖将结集出版,需要你支付若干银两,认购多少册。 这些无聊玩意儿他一般从不打开,信手便扔进废纸篓。可是有一天,某枚精致 的信函引起了他的注意。白卡纸信封的左下角,印有一幅工笔仕女,大约是幅名画, 笔调类似周昉,具体谁干的好事他不能确定。尽管还是同样的公函封,同样的心怀 鬼胎,但那个神情落寞的古典美人,足以令它与众不同。 随手拆开,是封邀请函。声称他那篇小文精彩独特,已被列入走向二十一世纪 散文经典,邀请他参加“走向二十一世纪文学创作研讨会”。会议将在人民大会堂 颁奖,嘉宾个个有名;然后举办培训研讨,导师人人大牌。当然,少不了参观风景 名胜。会议费评审费参观考察费食宿费合计八百八,同意参加需交定金百元。 看看落款,名头更大,《人民日报》培训部和走向二十一世纪文学创作研讨组 委会。郭韬当然清楚这完全是拉大旗作虎皮,《人民日报》跟这毫无关系。但是《 人民日报》、人民大会堂的字样,还是足以吸引眼球。自从毕业,他再没去过北京。 那里已经成为别人的城市,似乎与他的青春毫无瓜葛。这未免令人心痛。若能再去 探望,作趟官费旅行,何乐而不为呢? 郭韬打定主意,便带着邀请函去找李厂长。事情的性质,李厂长当然比郭韬更 清楚。他略一皱眉,“这个事情,跟你的业务扯不上关系嘛。” 郭韬微微一笑:“要不我还来请示您?不管怎么说,总是《人民日报》的活动, 又在人民大会堂举办。” 李厂长说:“那你把车间的工作安排好,别出什么纰漏。” 还能出什么纰漏。现在的电航车间早已是铁板一块。他交代了老王,然后从李 春梅那里支点儿差旅费,安排小王跑腿儿,去车站买好卧铺,便准备北上。 到了报到地点,尽管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郭韬还是不免失望。年龄跨度 大,老中青结合,但老同志多,难免给人老弱病残的感觉。尤其荒唐的是,其中竟 然还有一个来自贵州的姑娘,是搞蜡染的——艺术家或者匠人暂且不论,反正跟文 学和写作浑不搭界。他们的生活背景与精神层次,不必亲见便能想见。来之前郭韬 已明白这类乎圈套,主办者牟利,参加者为名,不等价交换但也能各取所需。如果 不是官费,如果北京没有同学,这个活动他打死也不会参加。可要命的是,很多人 还真当回事,尤其那两个来自农村的老汉。不知道他们种一亩薄田每年能净落几何, 竟然也舍得一掷千金。 没想到的是,其中还有个信阳老乡。女诗人。笔名雏菊。诗写得如何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来自信阳还将回到信阳。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么。郭韬从登记表上 找到她的房号,然后前去敲门。 门缝里露出一张警惕的脸。这种表情颇能杀伤郭韬的自尊。郭韬说:“你好! 你是信阳的吧?我也是信阳人,咱们老乡!” 雏菊唔了一声:“是吗?”但依然没有敞开房门。那一刻,郭韬眼前不觉闪出 密密麻麻的飞蛾形象。它们只不过为了寻找一点儿温暖,竟然必须葬身火海。他很 是后悔自己的举动。还好,雏菊并未继续保持防卫态势,随口问:“你也是来开会 的吧。你写什么?” 郭韬说:“其实我就写过一篇散文。我来不为开会,只为游览,官费旅行呗。 顺便见见大学同学。” 这番话打开了雏菊的房门。她微微一笑:“咱们差不多。” 两人的相见低开高走,聊得倒是挺投机。雏菊其实并非信阳人,只不过在那里 工作经年,生活习惯和口音完全被同化。巧的是,郭韬的老家她也去过,去那里采 过矿样。她在信阳地区地质队工作,现在是团委书记。 无论如何,人民大会堂的面子还是得给,因为此前未曾进去过。他的鞋底还是 想抚摸一下那里的红地毯。而且证书也小有用处,回去报销差旅费时,或可作为凭 证。于是他跟着大家,像无知的鸭子一般被赶进去,匆匆领到证书,又像迷途的羔 羊一般被赶出来。 剩下的活动郭韬都没有参加。他来北京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找人叙旧, 找当初的同学。不过他首先联系的并非同班同学,而是英语系的同级女生周芹。大 学期间,她追过郭韬,那时郭韬心里只有陆俊,因此没成。但两人的友谊保持了下 来。 电话里周芹听到郭韬的名字,小小地尖叫一声:“真是你!你在哪儿?我去看 你!” 这帮老弱病残岂能示人?郭韬赶紧说:“别别别,还是我去找你吧。看看你, 也顺便看看你的北京!” 约好时间地点,郭韬随即出发。打的不是问题,一切有组织作后盾,但他还是 坐了一段地铁。在他印象中,让人痛感自身渺小的既非东海,更非泰山,而是北京 的地铁。当你像沙丁鱼进罐头一样挤进车厢,陷入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的包围时, 除了渺小,你不会有别的感觉。只有那个时刻,你才会有故乡和亲人的概念。因为 渺小的你,仅仅对于它和他们才有一点儿可怜的意义。而就你身边的无数人而言, 你根本不是人,甚至不是个概念,跟地铁的车厢座椅或者扶手毫无二致,都是没有 感觉的物件。 几年不见,周芹容颜大变,漂亮了许多。是那种成熟的美,像红叶满树的秋天。 当然不是身材,而是神韵。郭韬吃惊地说:“北京的水土就这么养人?我简直认不 出你来了!” 周芹呵呵一笑:“你什么意思,你不就是说我大学时丑么?” 如果说那时的周芹像朵瘦梅,现在的她就像一株丰荷。她长开了。郭韬的目光 不时离开她的眼睛,在她脸上搜寻来搜寻去,试图寻找当年的陆俊以及当年的自己, 可惜网眼太大,什么东西都没捞到。 周芹现在供职于一家大银行。郭韬说:“你的日子好幸福啊,整天都有大堆大 堆的钞票进账!” 周芹说:“再多有啥用,又不是自己的。说说你吧,你怎么样?你那个初恋情 人呢?你们应该很幸福吧?” 郭韬摇摇头,“幸福个鬼,根本没成。” “敢情你也会被人甩啊。该!” 周芹说这话时,歪着脑袋,眼皮略往上翻,醋意中带着俏皮,郭韬心头不觉一 阵悸动。此时郭韬才明白为何一定要来北京。他并非多么挂念周芹,更不需要在她 跟前寻求心理优越感。他挂念的,甚至也不是当时的陆俊,而是当时的自己。她们 是面镜子,能看出当时的自己。他想从镜子的反面看看当初那个心怀理想充满抱负, 坚信明天会更好的郭韬。一句话,人们之所以着急向远方出发,只是为了更紧地抱 住自己。 一向无海量的郭韬,那天忽然有了酒兴。他频频举杯,很快就进入微醺佳境。 周芹看来也很有感觉,小脸绯红,更添妩媚。饭毕离开,郭韬还没察觉出来,周芹 已经自然而然地将他挽住:“小心点儿,不能喝就别喝!” 郭韬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醉我者非酒,乃佳人也!” 周芹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现在跟我说漂亮话,早呢?你也被人甩了,活该, 我真是高兴死了!” 郭韬没回那所老弱病残济济一堂的宾馆。他们俩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一夜。不, 是半夜。醒来时睁眼一瞧,枕头的形状提示着佳人曾经的存在,被卧间香痕犹存, 可她的人已经难觅芳踪。“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郭韬抱起枕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表,是凌晨两点多。钟声滴滴答答,郭韬再也没能入睡。他 满怀愧疚,不过不是对李冬梅,而是对陆俊。起来后直到离京,他再没跟周芹联系, 走前也没打声招呼。“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不过,不是不带走,而是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