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天小王带着老婆登门拜访。小王带了些时令水果,另外还有一箱古井贡酒, 六瓶装的,价值几百块。 郭韬说里面有没有钱?有钱你给我拿出来啊。你别害我。小王支支吾吾。郭韬 明白其中还有内容,便撕去胶带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有个信封。郭韬捏捏,肯定不 止两千块。也是,几年过去,考虑到通胀因素,办事的代价同步上涨,合情合理。 郭韬顺手将信封扔给小王,说这个你自己拿好,需要时我再找你,你直接送给人家。 此前的目光一闪,郭韬已经对小王的媳妇印象深刻。除了那条裙子,再也看不 出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属于女人。你确实很难判断其性别。她不像男人,也不像女 人。应该是第三种性别。这么说吧,也许她就是人类中的工蜂。好在皮肤比较白, 不至于令人望而生畏。但皮肤白也有负面影响,那就是将她嘴唇上面胡须一样的汗 毛衬托得越发清晰。 找陆俊时,郭韬并未叫上小王。他甚至连自行车都没骑,独自朝大院走去。修 船厂在北边,大院在东南。郭韬不惜绕远,从功夫市穿过咸鱼市,最终再折向东北。 马山如今还保存着两处比较完整的老城区。除了西边的花鸟市、破烂市,就是 东边的功夫市和咸鱼市。功夫市是打临工的工人找主顾的地方。咸鱼市很好理解, 是咸鱼的舞台。咸鱼和鲜鱼,一字之差,却足以刻画生活层次的区别。虽然靠着海, 但平头百姓想吃点儿鲜鱼,也不那么容易。 街巷两边都是低矮的旧屋,一溜的平房、青砖墙。一些残存着的石狮与拴马桩, 还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一户房顶上长出几片叶子,看不清什么种类,许是 飞鸟衔落的种子,就像郭韬那样,偶然落到此处的吧。巷子不宽,车能开进来,但 不能出去,或者相反。这种格局对延长景物寿命颇有益处。那些夕阳中的石柱、石 门和照壁残破不全,恰如整日坐在旁边晒太阳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在静静地等候最 后的通知。他们无力抗争,当然也不会抗争。他们这一生就像拉磨的马,蒙住双眼, 整天绕着磨盘转来转去,却不知道在磨些什么。直到此刻,眼上的布被拿去,一切 方才真相大白。除了死亡,世上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配得上永恒二字? 世上总有无数的苍生,因为心事重重而步履蹒跚,似乎所有的心事都压在脚上。 比如眼前的郭韬。他慢慢走出功夫市和咸鱼市,进入新建的街道。那是任何一个小 地方都有的景致。人类想象力的衰亡竟到了如此程度,到处都是千篇一律,不约而 同。一样的楼,一样的路,一样的街,以及同样表情呆板的人。他们的模样当然彼 此不同,但却有同样干枯的内心。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作为高级动物的精神活动。除 了像蒙眼的马一样拉磨,以便换取维持基本热量的食物,他们没有别的追求。事实 上,“追求”二字已完全是外星人的语言。如果没有爱情和理想,在这狭街窄巷里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郭韬走着走着,表情突然坚毅起来。随即停下脚步,拦辆出租车回了车间。郭 韬决定约陆俊出来吃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适合在办公室谈。 饭局定在次日晚上。郭韬提前一步,前去恭候。饭店不是很大,但干净整洁, 不失体面,饭菜的口味也还不错。一句话,适合谈心。 陆俊进来时,郭韬起立迎接,同时接下她的包,然后拖出凳子,让她安坐。陆 俊笑道:“郭作家去趟人民大会堂,进步很明显嘛。” 郭韬说:“那是个骗局,我也是将计就计去趟北京看看同学。你千万别说出去, 丢人!” “嗯,除了绅士风度,还学会了谦虚!说吧,找我来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瞧你这样,好像还要接见美国总统似的。要不我让服务员上俩馒头,咱们就 着咸菜啃完就走?” 陆俊笑道:“美的你。不好好宰你一顿,我才不走呢。说正经的吧,什么事儿?” “还是上回我们车间那个小王的事情。我得请你把他媳妇再办上来!” 陆俊眉头一皱,茶杯在半空中悬停住,“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就是上回那小子。还得麻烦你,把他的事办办。” “你当文教局是村委会?说调来就调来,说调走就调走?调人的事情最麻烦最 敏感,你难道还不明白?” “就是因为麻烦敏感,我才要找你的呀。这事只有你能办得成!” 陆俊放下杯子,“什么意思?人家的媳妇,又不是你的,你着的什么急?” “这事关系到我在车间的威望啊。组织部我是没戏了,车间是大后方,绝对不 能再出问题。而且我差不多还是要白麻烦你。车间主任没什么权,办不了什么事儿。” 陆俊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掉?你这不是杀 熟嘛。” 对灯把酒,陆俊眼角那几丝并不明显的皱纹慢慢消失,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周芹变得漂亮,是因为大学时尚未长开;陆俊的模样没变,是因为那时就很漂亮。 喝到中间,郭韬突然单刀直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跟王东峰生活得到底幸福不 幸福?” 陆俊一怔,餐巾纸在手中折来叠去,半晌后反问:“你听到什么闲话了吧?” 郭韬说:“风言风语倒没有,就是有我也不会相信。我只是问你一句,你跟他 到底幸福不幸福!” 陆俊艰难地笑笑:“你的书生气一点儿都没变。什么幸福不幸福的,谁不是过 同样的日子?” 郭韬叹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实话跟你说,我也觉得过够了,没意思!” 陆俊随口说:“李冬梅人挺好的呀。” “就是因为她太好了。如果哪里有明显的缺点,我们能吵吵闹闹,或许还好点 儿。” “真有你的。你当还是小孩子过家家?” 郭韬突然抓住陆俊的手,“这些年来,我的心思你也明白。我三十大几,不再 是小孩子,不会信口开河胡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你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你害了两个人,不,是四个、五个人!” 陆俊用力挣脱。郭韬如果一定要捏,不是捏不住,可那又有何意义?只得悻悻 地松开。陆俊说:“你喝多了。” 语言就像一面破锣,我们敲出声音,本想感动星辰,结果却只能引得狗熊和猴 子乱蹦乱跳。事后郭韬不断反省,想找出失败的原因,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对,可 毫无线索。 陆俊那张没有年龄的脸一片绯红,美得像暮春的樱花般令人哀痛。绝望中,郭 韬只能抛出那种情况下通常都会有的一个其实很愚蠢的问题:“我到底哪点儿不好?” 陆俊字斟句酌地说:“如果我说你很好,只是不适合我,那你一定会当成废话 假话。咱们多年同学朋友,今天我也不瞒你。你各方面确实不错,但也确实不适合 我。我欣赏你的正直,但不喜欢你的善良。在我看来,所谓善良,很多时候,它们 都是无能和软弱的代名词。我不想终身依靠的丈夫是这样的男人。咱们确实不适合。 我劝你还是跟李冬梅好好过吧。她人确实不错,反正我很欣赏。” 郭韬无言以对。善良是种缺点,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概念。他呆呆地盯着陆俊的 眼睛,陆俊也直直地盯着他,最后说道:“我告诉你,你在组织部和车间的挫折, 其实根源都在于你的善良。我听人说过一句话,转达你作个参考。没有杀妻之心, 就不要进官场!” 郭韬说:“为什么一定要进官场呢?你一个女人家,干吗一定要抱着权力当枕 头?有男人的肩膀不就够了吗?” 陆俊半天没吭气,再说话时已经两眼微红,带着泪光。“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时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你去买单吧。” 事已至此,只有不欢而散。不过郭韬托付的事情,陆俊办得很利索。而在办理 之前,郭韬没跟小王透半点儿口风。直到他媳妇接到调令,小王前来千恩万谢,郭 韬才让他带着钱去回报陆俊。 那些钱陆俊一个子儿都没收。她说你媳妇年龄偏大学历偏低,本来不符合进城 条件。我之所以同意办,完全是看你们郭主任的面子,所以这钱我不能收。跟你说 句透亮的话儿,你欠你们郭主任的情,你们郭主任才欠我的情,跟你完全没关系。 直接指责善良类似无能和软弱,也不算多么出格。可身为女人,敢于坦陈不喜 欢男人的善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郭韬无法理解这话。他不能接受。 他并不常以善良自命。但善良就他而言,却是灵魂深处如同祖辈手上老茧一样 的东西,是无法磨灭的。而且可以这样说,善良是文学,是他喜欢的唐诗宋词成立 的前提。或者再放大点儿,是世界之所以能成为世界,而非一片混沌的前提。道理 很简单,若无善良,个个凶神恶煞,这世界还如何成其为世界? 思来想去,陆俊拒绝自己,原因大抵如此:很多女人对男人是需要仰望的,而 郭韬还不能让陆俊仰望。比如调个人,还得以老同学的身份求她才成。既然如此, 那很简单,努力朝上爬,让她仰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