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媳妇的事情办好之后,小王在郭韬跟前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小王没什么文化,类乎青皮二赖子。只要某件事办得漂亮利索,让他服了气, 从此就会拿你当带头大哥。当然,他配不配作小兄弟,完全在你的选择。反正小王 从此服服帖帖,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只恨午休时不能睁着半只眼,好帮郭韬看住 车间。 心情不好时,郭韬也烦小王的这个做派。他还没能完全忘记学生时代。拿那时 的观点看,这叫打小报告,向来为人所不齿的。某日小王来说些闲话,因为听到下 面有点儿反映,无外乎郭韬霸道之类。这类情报不值钱,郭韬也没当回事。他盯着 小王的脸,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小王立即明白了郭韬沉默背后的潜台词。小王说 :“主任,你比我大,我就把你当大哥看。电航车间我就认你。不管大事小事,我 不知道便罢,知道就肯定会告诉你。” 郭韬转脸一笑:“这个我当然明白。我是担心你在下边引起议论,造成孤立。 你平常还都是跟他们一起,小心点儿,关系别闹得太僵。” 小王脖子一梗,“我才不怕呢。他们除了说两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还能把我 怎么着?反正我又不是瞎造谣!” 变化最明显的,还是老杨。郭韬刚分到车间时,在老杨眼里就是个毛孩子。尽 管后来当了副主任,也没能入老杨的法眼。就像邻家的小屁孩儿,你一天天看他长 大,忽然就当了大官,你总会有点儿错觉,似乎他还是邻家孩子,你还是邻家大爷。 郭韬真正主政之后,老杨多少转过来点儿弯,不再把他当孩子看,但还是免不了托 大,经常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还动不动就大大咧咧地拍胸脯放话:“郭主任你放心, 有我支持,电航车间绝对没问题!” 这话郭韬极不爱听。你支持我就绝对没问题,那么你是谁?全车间百十号人, 三四个组长,你一个人就能摆平,那主任的位置何在?于是决心拿下他的支委。 现在好了。老杨再不来拍肩膀,也再不拍胸脯放话。 那天到老杨那里,郭韬蹲在地上跟工人闲聊,说起了纪律和规定。他说车间太 大,人多,管理难免会有漏洞,所以大事没有,小事不断。我再有本事,也不过一 张嘴两只眼,关键还得靠大家自觉。此时工人们都不吭气,眼睛要么朝地,要么看 着老杨,似乎还在等着他拍胸脯。可老杨只是笑对郭涛,光点头不说话。 老杨的反应,突然就让郭韬有了新感觉。回到办公室,他还在不住地咂摸,寻 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小王跟李春梅。事到如今他才明白,权 力原来可以带来乐趣,主宰别人命运的乐趣。没错,如果不是他能在一定程度上决 定他们的短期命运,他们怎么会如此俯首帖耳? 这个全新的发现,像催化剂,也像强心针,让郭韬对工作的兴趣大增。他宁愿 将之理解为事业心。眼前的局面虽好,但只调动了几个人,这远远不够。怎么办呢? 他决定接过当时最热门的旗帜,在车间内部搞改革,核心思想是增加班组。拿破仑 不是说过么,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能征服地球。勋章厂里没有,但官帽完全可以 起到同样的作用。 郭韬打算将车间内的班组打乱拆散,增加两个班组。导航组一分为三,罗经、 自动舵和陀螺球彼此单列。计程组和测深组继续保留,但人员要调整。这么说吧, 除了保管组之外,其余的全部要大动。 这么大的动作,当然需要领导支持。尤其是班组长,虽然不入流,无正式级别, 但也要厂党委下红头文件的。没有鸡毛当令箭,总不免底气不足。 李厂长闻听,多少有点儿吃惊。他本能地询问原因。郭韬说主要是为了开展工 作。我觉得车间的气氛长期沉闷,工人的积极性一直没能调动起来,不利于长远发 展。不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嘛,老没有动作,也不像回事。李厂长说这么大的动作, 你能保证平稳运转? 重新设立的班组长,每个都要竞争上岗。虽然上边早就号召胆子再大一点儿, 步子再快一点儿,但李厂长还是没有立即同意。开拓并非当务之急。创业难,守业 更难。他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守业。只要确保安全运行,他就能全身而退。 于是,郭韬不惜动用特别经费,买了东西跑到厂长家里陈述衷曲。 李厂长对此颇感意外。“郭韬,你可是稀客呀。” 郭韬说:“这个我确实要自我批评。不过并非我目无尊长,主要是不想麻烦领 导。您上班那么忙那么累,下班后我哪好意思再来打扰?” 李厂长说:“那你还不是来了?” 郭韬哈哈一笑,虽有少许尴尬,但很快就来了词儿:“整个修船厂谁不知道您 事业心强责任感重。这事既大又急,还能出成绩。我必须求得您的支持!” 终于请来上方宝剑:电航车间搞改革试点。如果顺利,全厂铺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老杨、程全和李春梅人心惶惶,都来打探口风。尤其 是程全和李春梅。他们直接问:“主任,你真想把我们拿掉?” 郭韬说:“这是什么话?你们想帮衬我,我感激不尽,怎么会拿掉你们?再说 真要有这想法,我也不用弄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如果还想干,那就回去好好准备。 你放心,我个人绝对支持你们。只是群众评议这一关,你们得自己努力。” 老杨和程全,郭韬确实没有动的意思。他们俩技术都能顶起来,只要听话,没 必要拿下。但对于李春梅,他确实有过想法,因此事先找到姚怡静,问她有无意思。 姚怡静说:“我才不干呢,没什么好处,还要得罪李春梅!” 郭韬说:“你是支委,不能单考虑自己,要考虑工作!李春梅一直管钱,从保 护她的角度出发,换换工作其实对她也有好处,至少可以避嫌么。” 姚怡静摇头:“那是你主任考虑的事儿,反正我不感兴趣。不过要是征求我的 意见,那我觉得还是让李春梅干比较合适。道理很简单,只有愿意干,才有可能干 好。” 从某种意义上说,郭韬增加班组是为了削弱各个组长的权力,而且这些新上任 的组长,尽管名义上是公开竞争得到的职位,并非出于某个人的私恩,但实际情形 大家都清楚。郭韬对他们算是有知遇之恩,他们当然唯郭韬马首是瞻。 最后新支委小马当了罗经组的组长。李春梅的组长没动,但支委姚怡静被任命 为副组长,对她多有牵制。小王分到测深组,给老邱当副手。副组长这是郭韬的首 创,厂党委不承认,但车间承认,每月津贴跟组长一样,由车间自行解决。这点儿 钱对车间来说,当然不是问题。 那之后的电航车间,说脱胎换骨绝对不是夸张。就像重新布置过的家,虽然家 具都是旧的,但放到不同的地方,就有了不同的效果。想当官的有了位置,老组长 有危机感,新组长有使命感;不想当官或者不能当官的,无非想要票子。既然李春 梅不再成为问题,郭韬便想方设法提高福利,只要能跟政策规定稍微挂点儿钩,便 给大家发福利。要么发海货,要么弄洗衣粉香波,甚至白面大米。他坚持四个原则 :都经支委会讨论;不发现金;主任副主任不搞特殊;厂领导利益均沾。 自己的威望显著提高,这一点不用小王汇报郭韬也有感觉。不但他,整个修船 厂都知道。李厂长在全厂大会上公开表扬电航车间,声称那是全厂改革的成功试点。 惯导(惯性导航设备)和普导(普通导航设备)车间接连表示要来取经,请郭韬吃 饭谈经验。 郭韬不觉步履飘然。这对于他,全都是崭新的体验。过去,尤其在学校期间, 他跟众人拧着走,大家朝东他偏朝西,别人向南他肯定向北,似乎那样才能自我实 现。此时方才明白,与大家同向而行,其实更加考验个人能力。 那个周末,尉兰英给郭韬打电话,让他周六过来吃饭。她年龄到点,刚刚退休, 有的是时间。席间自然要谈工作。这其实是尉兰英召郭韬前来的主要目的。惯导和 普导两个车间主任请饭时,郭韬说话都很场面,态度也很谦虚,此时没了顾忌,不 觉眉飞色舞。他说其实对付他们并不复杂,就是胡萝卜加大棒。治大国若烹小鲜么。 尉兰英说:“我就知道你是这块材料,好好干吧,将来肯定有出息。” 可李鲁生却不冷不热地说:“求上进我支持,年轻人么。但我不赞成你耍弄权 术。那不是正道!” 类似的话陆俊已经说过,不意李鲁生竟跟她不约而同。郭韬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他内心很看重的。别人的指责他大可不管不顾,但他们俩的意 见无法漠视。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泓水河边的宋襄公。宋襄公梦想称霸,可拘 泥古礼,讲究书面仁义,不肯半渡而击,结果兵败国辱,沦为千古笑柄。那时在泓 水河边,面对浩浩荡荡渡河而来的楚军,耳听大司马公孙固的一再劝谏,身后绣有 “仁义”二字的大旗又在猎猎作响,宋襄公内心是否也曾有过一丝犹疑松动? 郭韬本能地否认自己的手段是权术。他并无欺诈之心,并且自以为真理在手正 义在握;其次,即便这是权术,那么身处官场不讲究权术,跟上了战场不讲究战术 又有何区别?千百年来,宋襄公似乎都是反面教材,并非克己复礼的正面形象啊。 李鲁生接着问他最近读了什么好诗。郭韬又是一愣。上次翻书是什么时间,他 哪里还有印象? 尉兰英插话:“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现在郭韬又不是学生,哪有那么多时间? 你当人人都像你,不求上进,只啃书本?” 郭韬赶紧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读书还是应该的。不过这段时间车间事多, 书我还真没怎么读过。” 李鲁生淡淡一笑,起身说:“你吃好了吧?时间到了,我就不陪你了。我得赶 紧拉胡琴儿去!”说着话便进书房抄起一把胡琴儿,然后甩手出门。 郭韬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把胡琴儿。以前只是隐约听李冬梅说过两句。这是李鲁 生的新爱好。破烂市那边,前不久有票友开了个店,每天晚上,那个不大的店面就 成了票房,有人唱,有人拉。在那里,李鲁生资历不算最老,但态度最为坚决,几 乎风雨无阻。 团圆饭不欢而散。似乎欢乐轻松的气氛,都已追随李鲁生和他的胡琴儿而去。 尉兰英说:“不管他!咱们聊咱们的!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书呆子!” 然而这话同样刺激郭韬的神经。尽管明白尉兰英绝非针对自己,他依旧体味到 了一丝被人指桑骂槐的心惊。书呆子,那不就是过去的自我么? 那天的尴尬是如此深刻,委实令人难忘。好在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都有 新目标新任务,也有新乐趣,足以淹没不快。就像一盘棋或者一列火车,你能主导 其方向,让它赢或者输,行或者止,随时随地。那种感觉比读书确实要有趣很多。 因为文字终究是死的,而那却能活动,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他欲罢不能。 老皮的突然来访,就是乐趣之一。 老皮大约已经衰老到了不能再衰老的地步,故而容貌固化。头发灰白,皮肤黢 黑,笑容就是狂风,总会带来一圈圈波浪般的皱纹。对于此公,郭韬可谓印象深刻。 他突然袭击的电筒,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照亮镌刻着不快和耻辱的青春。不过世间的 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如今郭韬对他再无半点儿恶感,只有深深的怜悯。不止 是怜悯他,更怜悯他的垂垂老矣但又一事无成。他的一生完全可以简化成挂在墙上 的壁毯,一目了然。郭韬暗暗告诫自己,坚决不能重复此人的老路。绝不! 老皮是为他的书,确切地说,是著述而来。他想寻求帮助,将研究成果印制成 书。他说:“我知道我的请求很突然。不过我认定,整个马山,如果只有一个识货 的行家,那肯定是而且只能是你!” 郭韬心里泛起一阵被巴结吹捧的快感,旋即又是唯恐被愚弄的警觉。巴结吹捧 表面的善意背后,经常埋伏着将你当傻瓜的潜台词。 老皮当然也明白,立即补充道:“我这是真心话。整个马山,正儿八经的理科 大学生有几个?北航的高才生,恐怕只有你吧。如果我的研究你也不认,那我这辈 子不可能再见天日。” 郭韬问:“你的研究成果是什么?” 老皮说:“我证明了1+1.” 郭韬一愣。这话他实在没法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地。老皮赶紧说:“我 知道,这个太专业,一般人确实不懂。但我前面的研究你一定能懂。我能用我的研 究方法解决罗素悖论。” 罗素悖论郭韬当然知道。而且《唐·吉诃德》中也有类似内容。说是唐·吉诃 德的仆人桑丘跑上某座小岛自封为王后,颁布了一条奇怪的法律,岛上的每一位访 客都必须首先回答这个问题:你到这里做什么?答对者可以随意游玩,答错者一律 绞死。这个风险未免太大,因此小岛很少有人问津。终于有一天,来了个胆大包天 的家伙,他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是:“我到这里来是要被绞死的。”此时桑丘遇到了 难题。如果绞死他,他的回答就是正确的,根据法律他可以随意游玩;可如果让他 随意游玩,那他的回答就是错的,应该把他绞死。 数学家罗素也提出了与之类似的“理发师悖论”。说是有个著名的理发师,写 了这样的广告词:“本人将为本城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我也只给这些人刮 脸。”顾客络绎不绝,理发师每天忙着给别人服务,却忘了自己。忽一日,他看见 镜子里的自己已胡子拉碴,想要操刀自行了结,可那一刀却迟迟不能落下:他如果 不刮,就属于不给自己刮脸的人,按照广告词上的约定,他必须给自己刮脸;可他 要是给自己刮脸,他又不属于不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不能给自己刮。 大学里学过高等数学,但没有接触罗素悖论。郭韬对此并无深入研究,只知道 它已经解决。可问题在于,不管这个悖论是否还是问题,老皮,一个给电影院把场、 手持电筒到处照人的老头子能想到它,便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郭韬实在无法想象, 1+1 那样的高端问题,能跟面前的老皮联系起来。这中间的路径选择,本身便是不 解之谜。 翻翻老皮带来的材料,说实话郭韬看不懂。当然他要是能看懂,那就奇了怪了。 或者说,又将创造一项奇怪的纪录。忽然,他出其不意地开口道:“那时你可没少 骚扰我们呀。” 老皮嘿嘿一笑:“在电影院的时候?没错,我喜欢那样。每当研究没了灵感, 我就打着电筒下去照人。突然打开的电筒,照亮了你们年轻人,也能照亮我这个老 头子的内心。” 说这话时,老皮头靠在椅子背上,两眼微闭,十分沉醉的样子,似乎是独自面 对上苍的心灵独白。那个瞬间,郭韬眼前一黑,如同穿越时空隧道,回到多年前幽 暗的电影院里。并不宽敞的楼梯上积满灰尘,冰凉的味道直穿肺腔。墙壁上的涂鸦 隐约可见,间或有两行单相思者绝望的爱情自白。白天里那层幽暗的防护衣其实轻 薄而且脆弱,你能清楚地看到一切,只要你愿意。只是来混日场的闲人,注意力多 半不在电影本身,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会自动散布开来,从不麇集一处,尴尬庶 几可免。老皮精心炮制的除外。而到了夜场,他往往更加积极。 一阵电流从郭韬心头泛起,随同血液流遍全身的每个角落。就像在昔日的电影 院,由夜场到日场,然后他们满怀惆怅地来到阳光底下,重新体味到梦幻破碎的虚 妄。老皮的感触,想来比这更加痛楚深刻吧。就在那个瞬间,郭韬打定主意,竭尽 所能帮助这个曾经无比讨厌的老头儿。 “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起研究数学呢?” “我从小就喜欢,可惜家里穷,没法上学。说起来我跟你父亲还是战友。我们 都是一个军的,一年的兵。当然他不认识我。” “那你怎么没有提干呢?照你的程度,不应该呀。” 老皮淡淡一笑:“有几个人能像你父亲那样机灵呢。我的本事都在数学里面, 别的一窍不通。复员后本来分到文化局,可因为醉心数学,被领导当作不务正业的 典型,下放到了电影院。也好,在电影院工作,我时间很充裕,所以才能证明1+1.” 老皮脸上的表情和言外之意,郭韬都很熟悉。他明白,老皮认为社会对待他缺 乏公平,他一直受排挤。在他抑郁不得志的时候,这种认识是他最大的安慰。他永 远怀着时来运转的希望,直到最后怀恨在心。只有这愤恨的火焰,能使他稍微感觉 到一点儿温暖。 郭韬放下材料,“我能帮你什么呢?我又不是中科院数学所的专家教授,无法 给你出具有分量的证明或者鉴定。” 老皮连连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给他们写过信,那里都是一帮官僚,没有 真正做学问的。我想把这本书印出来,但缺乏资金。” 郭韬说:“我只是个车间主任,恐怕帮不了你大忙。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帮 你操作操作看看。我会尽力,如果不行,你也别埋怨。” 老皮走后,郭韬随即拨通王明杰的手机。这家伙紧跟时代潮流,早已置上这玩 意儿,最早拿个大砖头,现在是个掌中宝。郭韬说了说老皮的情况,问印这样一本 书得多少钱。王明杰说两三千吧。郭韬说你跟我说清楚,到底两千还是三千?王明 杰哈哈一笑,说那得看自费还是公款,你还是别人!郭韬说你就当是我的事儿。王 明杰说你这人也真是的,八竿子打不着,你至于嘛。那时候想砸人家玻璃,现在又 来管他的闲事! 小时候抽过陀螺的人都知道,它转得越快越稳定,越不易倒下。这个现象体现 着一个物理原理:定轴性。通俗地说,高速运转的陀螺,在不受外力的情况下,旋 转轴由于惯性的作用,不会改变方向。 陀螺球还具有另外一个特性,即逆动性。因此被广泛应用于导航设备。修理保 养陀螺球,要做摆动实验,那时的实验基本都是人工手动,最多是半自动,运转轨 迹的主要参数打在纸带上,然后统计分析。郭韬去上海一家大型造船厂学习时,看 到了一种新设备。他们设计了一套程序系统,将摆动实验设备连接到电脑上,同步 记录实验数据然后进行快速分析。 都是明白人,这套技术的原理郭韬一看即懂。他立即决定,回去也搞一套,作 为车间的重点科研发明。想法跟李厂长一汇报,他也很支持。当即同意立项,下拨 两万元科研经费,由电航车间具体实施,技术科牵头负责。 技术科长就是“二饼”。那两年不是号召重视科技吗,这个岗位跟副总、总工 一起享受特别津贴。而且技术科负责科技设备采购,不缺实惠。“二饼”什么好处 都不肯放过,随即跳高而去。 立项时郭韬提了个附带条件,那就是把他们车间的一台电脑升升级。李厂长没 有明确表示同意,但也没有拒绝,让他跟技术科商量。“二饼”见厂长立项很痛快, 技术发明又是技术科的重点政绩,便拍了胸脯。 那就干吧。按照惯例,这两万元钱由负责人直接支配,只要项目完成便可交差。 经费当然应该有所盈余。搞发明立项目,有点儿报酬完全应该。郭韬将程全和小王 纳入课题组,这倒不是出于私情,完全是为了工作。他们俩都比较能钻,技术上有 一套。小王尤其手巧,加工个模具什么的,不在话下。 这个项目主要是智力投入,绝对投资不多。看得见的成本,大约有八千多块钱。 剩余部分郭韬自己买了部手机。爱立信,四千多元钱。这在吃公家饭的行列中,不 算先进,但也绝不落后;程全和小王当然也有所得。剩下的钱,多半给了王明杰。 为老皮出书。 自己印书在小县城甚为流行。书号肯定是假的,随便印上一组数字,反正也不 上市,无人关心真伪。郭韬对它们向来嗤之以鼻。作品总是作者的心血。将其整理 编印传示亲友,心情也能理解。问题在于,有些人依然有书号崇拜心理,非要印个 假号拿出去招摇撞骗。 这事花了两千多块。郭韬同意赞助有两个条件:首先,什么都能有,除了假书 号;其次,不要以任何公开的形式表示感谢。这事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对老皮说你 印个假书号,明白人搭眼一瞧就能看出来,何必呢?你这是科学著作,没有市场, 出版社不接,谁都能理解。至于我,不过小小的车间主任,没什么本事,也没多大 权力,传出去不好。 老皮无可无不可,但不印书号王明杰却不干。道理很简单:印了假书号,形式 上是真的,印刷厂就敢留自己的地址,多少是个宣传;如果不印书号,那就是非正 式出版物或者是非法出版物。 假货通行,真品受阻。难道不也是个悖论?老皮一听这话,眼睛立即放出光来, 直直地盯着郭韬。郭韬除了投降,还能怎么样呢?他可没有解决悖论的本事与精力。 项目完成后,某日“二饼”要请郭韬吃饭。这些年来,二人从无私交。尽管接 触不少,但都止于工作,私下没有来往。因此郭韬感觉很是突然。“不年不节的, 你请我吃的什么饭?” “二饼”扶扶眼镜,“郭大主任,你这个课题也等于给技术科长了脸,年终总 结我们有了东西写。就算为你庆功还不成?说定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去老转村吃麻 辣火锅。” 去后才明白,是个鸿门宴。因为“二饼”有私心,想在项目中插一杠子,要个 署名权。而且还想排在程全和小王之前。 “二饼”说:“郭主任,我年底要评职称。关键时刻,请你千万拉兄弟一把。 你反正有学问有技术有能力有水平,科研项目技术发明,将来还会源源不断地出来!” 郭韬突然觉出了火锅的辣。他呛了一口,使劲咳嗽几下,吐口痰,然后再漱漱 口,随即也打定了主意。上报之前,小王和程全已经提醒过,是不是把李厂长署上。 这个郭韬并非没有考虑。但谁都知道,李厂长搞党务出身,从来没搞过技术,给他 署名,可能会弄巧成拙。小王说那别的厂领导呢?郭韬想想,说厂领导多了,给谁 署不给谁署?小王说过去一般都是一把手跟分管领导。分管电航车间的是总工。郭 韬无奈,只得前去探他的口风。没想到总工还算厚道,并无趁火打劫之念。他说我 这么大年纪,弄不几年就要退休,要那干吗?你刚干上来,弄个成绩不容易。你们 弄吧,我不掺和。 总工都不伸手的东西,“二饼”反倒觊觎,岂有此理。郭韬说:“这恐怕不好 吧。程全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惹他?” “二饼”笑道:“谁不知道程全谁都不服,就是服你?你在电航车间威望那么 高,有你一句话,他们俩肯定没问题!” 郭韬说:“郑科长,我在你手下干过,几斤几两你都清楚。我哪有那么大的本 事?上回主持工作,不就被人轰出去了吗?不行,这个话我不敢说。” “二饼”朝椅子上一靠,抽出一支烟,点上使劲抽一口,“郭主任,真的不能 给兄弟行个方便么?” “不是不给你方便,是我没这个能力。” “二饼”微微一笑,忽然表情又亲切起来。“不行就不行,大家还是兄弟。来 来来,喝一口喝一口!” 项目接近尾声,但电脑升级却没落实。本来可以先升级,完后再报销,可是经 费花的花分的分,已没法先斩后奏。请示厂长,他的答复还是跟技术科协商;再找 “二饼”,他的口气大变,不再大包大揽,要电航车间按程序报批。 郭韬当然不干。他在电话里说:“郑科长,当初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吗?” “二饼”说:“升级电脑是为了课题。现在课题基本完成,已到报批鉴定的阶 段,还升级干吗?” 郭韬说:“首先,鉴定结果没有下来,课题就不算完成;其次,有可能让修改, 到时候怎么办?再说即便已经完成,你今天不给我升级,明天我可能还有课题呀。” “二饼”说:“一事一议。下回的课题下回再说!” 郭韬大怒:“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上回是谁拍胸脯打的包票?” “二饼”理亏在先,辩解一句郭韬堵他一句。最后他恼羞成怒,“去你妈的,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随即摔了电话。 当时程全和小王都在跟前。他们是刚刚在技术科碰了壁,反弹回来的。凡事都 有千万种可能,但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它不接受假设。生活中的人,却需要假设。 甚至可以这样说,他们一直生活在假设中。比如老皮。如果没有对于前景的假设, 很难想象他能坚持至今。那天的情形也是如此。假设程全和小王当时不在场,或许 便是完全不同的结局。但问题在于,他们俩偏偏都在。郭韬个人的面子可以不管, 但作为主任的面子,坚决不容侵犯,否则他还如何号令车间? 猛然扣断电话的回音,伴随着“二饼”的国骂,持续不断地敲击着耳膜。郭韬 的太阳穴直跳,眼前一片鲜红,浑身发热。他本能地摁下重拨键,但听筒里只有滴 滴的忙音;挂了再摁,依然如此。郭韬的锐气越挫越猛,随即打电话到隔壁办公室, 横冲直撞地说:“你叫‘二饼’来接电话!我电航郭主任,有急事!” 那气势吓住了接电话的小伙子。只是他虽肯叫人,“二饼”又怎会接听?一不 做二不休,郭韬扔下电话就要上楼当面理论。小王作势欲拦,却被程全挡住。程全 说你别管。对这种混账,就应该教训教训! 郭韬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楼。就像真正的英雄,无比奋勇地奔向失败。推门一 看,惯导车间和普导车间的两个主任都在。“二饼”腾地一下起来,将凳子朝后一 拖,本能地摆出防御姿势。郭韬骂道:“二饼,我们车间的科技成果,你非要署名。 我不同意,你就给我们找麻烦,不给电脑升级。我们车间将来还搞不搞科研?说话 不算数,还开口骂人,你他妈的还算什么机关领导?”说着,郭韬风一般冲过去。 “二饼”情急之下,竟然先下手为强,劈胸给了郭韬一拳。这样也好,他先骂 人,但电话里无法取证;如今抢先动手,那可是板上钉钉。 要说打架,“二饼”怎么会是对手。不过他戴着眼镜,封眼肯定不合适。再说 外伤也容易博得同情。郭韬对着他的小腹,只一拳便干脆利落地将他放倒。问题是 这一拳既狠又快,虽然达到了击倒对手的战术目的,但远不足以发泄怒气。他还要 再接再厉,可哪有机会。惯导和普导车间的两个主任就在旁边,彼此都是中层,老 是一块儿开会,岂能坐视同僚互殴。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抓住正处于瞬间强势的郭韬。 “二饼”从地上爬起来,瞅准这个机会,又回敬了一拳。郭韬一声怒喝,想要出手, 奈何胳膊不听使唤;抬脚欲踢,“二饼”就像割肉后又抄底的散户,刚刚找回点儿 便宜,岂能容其流失,赶紧后退到办公桌边,以此为依托,重新布置防线。 对于郭韬而言,平手即是吃亏,何况目前的点数还是一比二落后。尽管他那一 拳的力量肯定要超过对手的两拳,但气势终究落了下风。他使劲一甩手摆脱那两个 主任,刚扑到“二饼”身边,他们俩又追过来,再度把他的双手架住。郭韬的体格 到底占有优势,使劲一压,立即将“二饼”压在桌上,不能动弹。 怎么打呢?手被人控制着,贴身肉搏,腿又伸展不开。关键时刻,郭韬的方式 简直是惊世骇俗技压群芳:他低下脑袋,在“二饼”背后狠狠地咬了一口,好险没 把自己的牙齿咬断。 幸亏已入仲秋,“二饼”身上的衣服较厚,否则直接损失至少会是一块肌肉。 饶是如此,他那声破空而来的悠长惨叫,依然足以震惊全厂。 吃了亏的“二饼”当然不干。背上青紫的伤痕是最有力的证据,他特意让人拍 了照。可无论如何,是他先出的口又是他先动的手。而且科技成果争夺署名这事, 虽然都明白是惯例般的陋规,但终究不能摆上桌面,因此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口下去,郭韬自感身为男人的声誉多有损失——那终究是泼妇的战术么。 但他在厂内的威望却大为提高。过去大家都觉得他是书呆子,现在才明白,那是个 真正的狠角儿,惹不起。 事后郭韬还是反思了很长时间。他向来自以为不失善良,但那瞬间爆发的恶, 能量令人侧目。当时假如旁边有把刀,哪怕是削铅笔的小刀,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 地动用。幸亏没有,否则很难想象情形将会如何演变,“二饼”和他自己将会付出 何种代价。那一刻,饱读诗书向来以儒雅自命的自己,怎会变得如此凶恶? 琢磨来琢磨去,这个问题没想明白,另外一个疑惑却又浮上心头。那便是死在 麻将桌上的老厂长。他难道不知道生命属于自己只能有一次么?在死神的黑袍已经 将自己笼罩的情况下,他因何那样不要命,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早点儿摆脱工 作离开岗位,到医院安心静养,肯定有助于延续生命,这个道理即便傻子也能明白。 他完全有条件做到这一点,却偏偏不做,为什么?还有,给他送葬那天,理应恨不 得他早点儿死的李厂长声音哽咽,郭韬以为是做戏,但私下里跟韩风雷聊起来,他 却不以为然。当时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郭韬的眼睛,“老弟,你看问题难道真的这么 简单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李厂长的态度绝对是真诚的。只有那些政治上的 近视眼,才会想当然地推论那是做样子。具体原因你自己好好琢磨。这个问题琢磨 不透,肯定会影响你的前途!” 韩风雷说这话时,表情十分严肃。那种表情令郭韬心虚。可时至今日,他还是 没琢磨透。此前他能想到的最深刻的原因,无外乎李厂长是为自己落泪,痛哭自己 的不易,拖到那天才接上班。但他很明白,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这都不像标准答 案。 关于两任厂长的疑问,已经迁延时日,郭韬此前并未持续探究。咬人秀上演之 后,新疑问荡起涟漪,吹皱水面的平静,不由得又勾起往事。寻思来寻思去,郭韬 终于琢磨出答案。 老厂长执意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是舍不得放弃权力。作为曾经的拥有者,在上 帝的邀请早已不能推辞的情况下,他无法容忍在自己的眼睛还能看清的时候,看到 权力被人拿去,而他则沦为两手空空的乞丐。所以他宁愿坚持到最后时刻。而在这 个问题上,李厂长是他真正的知音。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前者对后者的感情中绝 对少不了恨。但真正的对手之间,难免惺惺相惜。尊重对手其实也就是尊重自己。 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有共同的价值观。李厂长确实没有做戏。他的眼泪中满含对敌手 的真诚敬佩。 善与恶同时存在于每个人体内,通常情况下会保持动态平衡。如今的世界已无 大善或者大恶之人,善良之辈只是善的念头比恶略微强势,反之亦然。通常不过是 百分之五十一对百分之四十九。拿郭韬来说,恶念都像猛兽,被拘束于诗书形成的 虚拟笼子里。对权力的追逐与渴望能刺激出李厂长的眼泪,也足以将隐藏在郭韬内 心深处的恶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