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郭韬突然发现,他已经像孩子贪吃甜食那样,深深地迷恋上了权力,那种可以 控制别人命运的感觉。 这个发现,被郭韬视为觉悟。他想,古往今来的大诗人,多数都没能身处权力 中枢,故而鄙薄权贵能成为文学作品的基调。就像站在岸上的旁观者,这样为挣扎 于漩涡中的人打气:“加油!你稍微使点儿劲就能出来!”你当然不能指责旁观者 不够真诚,或者只说风凉话,但这丝毫无助于落水者处境的改善。确实有旁观者清 的时候,但更多的情况下,旁观者只怕还是不清。比如他们无法理解看似不起眼的 漩涡,实际能量何其巨大。如果多数文人体验到了权力,体验到了一切尽在掌握的 感觉,他们写作的基本姿态,还会那样愤世疾俗么?难说。 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可收拾。那些崭新的发现和体验,突然让郭韬产生了前所 未有的野心:他决心利用十年左右的时间,爬到马山权力的顶峰。 这个宏伟目标,郭韬跟谁都没有说过。甚至在心中默默想起时,他都会本能地 调动起控制声音的意识,似乎担心那些话会脱口而出,吓着自己。这个野心也确实 足够疯狂。只有一个人能掌握马山,那就是市委书记。身为车间主任,郭韬现在是 副科级,因为修船厂比马山的局委办高半格,是副处。但这只适合一把手。车间主 任套上职称,才能从正股上升半格。仅仅从级别论,从副科到市委书记的正处,只 有三级的差别,但数字背后隐藏着的实际门槛却有天壤之别。就说副处,先有实职 与虚职之分,实职的副市长跟市委常委,又是一道槛儿;同样是常委,组织部长和 市委副书记之间,还有一道槛儿。即便到了实职一把手的正处,通常也得至少先干 一届市长,然后才能当书记。十年之内迈过这些无法量化的漫长台阶,无人敢想。 除了郭韬。 灿烂的阳光穿透窗户,却无法穿透躯体,照射到那个隐藏的秘密。它们在内心 结成块垒,就像煤,原本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却因为采不出来,而只能是冷冰冰的 一团。那些能量驱动郭韬,在办公桌前的阳光中转来转去,像条想咬住自己尾巴的 狼。他很想找人说说,可现在人人都急于表达,很少有人愿意倾听。本来陆俊是天 然的对象,可发生在她身上的某些事情令郭韬心痛不已。 股级干部都要到党校轮训一个月,以备重用。那种班被称为马山的黄埔军校。 陆俊初次引人注目,便是在那个班上。统计数据表明,她是全市最年轻的实职正股, 二十八岁。说起来,这个“股”确实是屁股的“股”字,但在县城里,其实际地位 远高于字面涵义。道理很简单,不当孙子永远不可能当爷爷,不当小媳妇就别想当 婆婆。更何况他们手握事权,也就是实权。 如果猴子一直坐于地上,谁也看不见它的屁股是红的。它在树上爬得越高,暴 露红屁股的概率越大。陆俊引人注目的副产品便是流言蜚语。未经证实的消息表明, 她的裤腰带很松。起初听到这个说法,郭韬非常气愤。这传说搁谁头上他都能相信, 唯独安到陆俊身上他不信。 但没过多久,陆俊升任文教局副局长,她丈夫王东峰改任保密局局长。市委保 密局并非序列局,这个局长虽然有名也有实,与组织部副部长兼党史办主任同级, 但重要性判若云泥。你如果理解成贬谪,也说得过去。 就在那之后不久,两人的婚姻宣告破产。局长属于上流社会,他们的婚姻当然 吸引眼球。这样一来,郭韬的不信也就转变成了半信半疑。 不管怎么说,总是老同学,至少要安慰安慰人家,便请她吃饭。酒过三巡之后, 慢慢切入正题。郭韬问:“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挺好的么?” 陆俊说:“你难道没听过这句话吗?婚姻是双鞋,合脚不合脚只有穿上才知道。” 郭韬说:“那总会有个具体的推动吧。宇宙绝对运动的原始推动力,你可以归 结为上帝的力量,离婚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嘛。没有个具体的原因,好端端的,怎么 会突然解体?” 陆俊盯着郭韬的眼睛:“你干脆直说,是不是怀疑我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郭韬连连摆手:“那可是你说的啊,跟我没关系!这样的荒唐话,我从来不听 不信不传!” 半掩的窗帘泻出一线阳光,像舞台上的追灯,照着陆俊的半张脸,分割出截然 不同的明暗调子。陆俊半天没吭气,良久之后,两行眼泪潸然而下。她没有抬手擦 拭,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郭韬的身子朝前一倾,刚要抬手,陆俊的话却像切断电 源一般,令他的动作戛然而止。“我没想到,女人追求事业,竟会如此之难。” 那一刻,郭韬万分愧疚。仿佛他就是流言制造者,理当承担全部责任。他赶紧 递过纸巾,试图逗她开心。“你管那些闲话干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 他本想幽上一默活跃气氛,没想到适得其反,陆俊的身体剧烈一颤。“都什么 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意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哭。” 郭韬不由自主地要握住陆俊的手,但陆俊的啜泣却突然停电。她使劲一抹眼睛, 恶狠狠地说:“随便别人怎么乱嚼舌头,我只管走我自己的路!他们越骂,我越要 把官儿做大。气死他们!” 郭韬脑子里突然闪出两句诗,随即脱口而出:“对,就是这样子。两岸猿声啼 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陆俊长出一口气,盯着郭韬的眼睛:“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书生气。你能不 能忘掉这些诗句?它们只能耽误你的前途。青春保质期很短的,一旦过期,永远失 效!” 郭韬胸有成竹地笑笑:“一般人可能会这样,但我绝对不会。我要让它们为我 铺路!等着瞧吧。” 当然,郭韬无意向陆俊透露自己的宏伟计划。 和王东峰的不期而遇,也是在一个酒场。不过王东峰和郭韬不在一桌。小县城 就是这个特点,抬头不见低头见。郭韬打算借上厕所的名义逃酒时,正好碰见王东 峰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抬头见是郭韬,他眉头一皱,朝上竖起一根手指,脖子 略微一扭,似乎不期而遇久别的故人,他很熟悉但名字又不能脱口而出。郭韬满脸 微笑,可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傻笑什么。王东峰的样子一时将他镇住了,“王局长” 三字压在舌根。 “郭韬!他妈的你小子!”王东峰在郭韬肩膀上捶一拳,然后将他使劲搂住, “走走走,咱们喝一杯!妈的,离开组织部,就把弟兄们给忘了。听说你混得不错 嘛。” 郭韬赶紧说:“王局长,您是领导,日理万机,整天忙大事,我哪儿敢打扰啊。 修船厂是企业,我一个小小的工头儿,凑合着吃碗饭而已,哪能跟您比!” 王东峰把郭韬拖进一个空房间,“少跟我来这个!来来来,咱俩说句心里话。 你他妈的,我一上来就吃了你的亏。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干吗要把你那封信藏起来?” 郭韬闻听满头雾水,以为他喝糊涂了。“王局长您啥意思?我胆量再大,也没 本事让领导吃亏呀。信,什么信?您记错了吧?” 王东峰的身体猛地压过来,像从高处掉下一袋面,直接落到郭韬身上。他血红 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直直地逼视着郭韬。“妈的,你小子读 了几本破书,别的没学会,装糊涂倒是学得挺好。你小子能不能爷们儿一回说点儿 真话?什么信,就是你给我前老婆陆俊寄的报纸,你发表的什么豆腐块!早知道你 们有一腿,我干吗还要插这一杠子。他妈的我真是晦气,往家里抢绿帽子。你小子 应该好好感谢我,要不然现在丢人的就是你,你懂吗?” 王东峰一口一个“妈的”,逐渐逼近郭韬涵养的极限。他朝后一抽身子,以便 避开王东峰口中那股臭烘烘的酒气。正在此时,他脑海里突然一亮,立即明白过来。 看来那封信陆俊当时还就是没看见。怪不得。这个发现顿时让他长出一口气,似乎 找回了无数的面子。他冷冷地说:“王局长,你说明白点儿。什么叫我们早有一腿? 你们领导的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妈的你还装?这事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陆俊嫁给我时就不是处女!哈 哈,现在好了,这身脏衣服我已经扔掉了,谁爱穿谁穿!” 如果王东峰不是接着便扑通一声趴到桌上打鼾,很难说郭韬能否控制住自己, 不劈头盖脸给他一巴掌。这也未免太卑鄙太龌龊了,离了婚就朝对方身上乱泼脏水。 说陆俊婚后不检点,郭韬还能半信半疑;说她婚前便不干净,就是刀架到脖子上, 他也不会相信。陆俊婚后的生活他看不见,也不必负责,但婚前的岁月,他可是旁 证。假如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纯洁女人,那肯定是而且只能是陆俊。她怎么会有问 题? 韩风雷搞技术不行,但搞政治行,你不服不行。他的点子简直比石榴子还多。 你得承认,这是个本事。 对于各个车间主任,韩风雷身为副厂长,无法直接决定其进退去留,但还是想 方设法替他们说话。比如主任的特别经费,过去是五百块,韩风雷在办公会上以通 货膨胀为由,建议增加到八百。 再比如郭韬的副科级,说起来也得益于韩风雷的坚持。那年郭韬报工程师职称, 条件有点儿勉强。学历和论文都有,但时间差半年。李厂长说:“这次就算了吧, 明年也不耽误。反正工资什么的都不受影响。” 韩风雷说:“我看要是能办,还是应该给他办。他这个中级职称眼前确实没用, 但却会影响后面的副高和正高。那时候万一有副总或者总工空缺,不就耽误了么?” 只有高工才能出任总工与副总,这是条死杠。中级职称耽误一年,副高和正高 也都得顺延。年限越往后卡得越死。万一有了空缺,郭韬的职称又差一年,确实只 能干瞪眼。 一把手看副职,怎么着都不顺眼。韩风雷此举,在李厂长眼里就是收买人心, 他多少有点儿气不顺。“那你说怎么办吧,条条杠杠都是死的,怎么个批法?” 韩风雷不慌不忙地说:“肯定不能让厂里违反政策。我刚当副厂长时,郭韬不 是实际主持过工作吗?加上这个年限就够了吧?” 以副代正,年限便能照顾。郭韬差的半年,主要在于见习期的影响。他七月份 毕业,当年评赚半年便宜,次年评就吃半年亏。韩风雷提拔起来时,电航车间有段 时间没明确主任,实际是郭韬顶着。如果把这段时间按照以副代正主持工作考虑, 郭韬的年限便没有问题。 当初李厂长曾经就此给郭韬表过态许过愿,但最终却没能实现。此话一出,他 只好点头。正巧,郭韬的中级职称刚评下来,上面就有了新政策:为照顾知识分子, 有中级职称的中层干部享受副科级待遇,没有的只能屈居正股。 郭韬为此对韩风雷满怀感激。于是两人身上的共同点便被情绪性地放大:两人 都是滨海一中的毕业生,算是校友;先后干过电航车间主任,又有个承上启下的关 系。 不过韩风雷上天言好事,近乎有偿服务,而非义务劳动。车间主任们很快就发 现,那增加的三百块经费,还不如不增加。因为每月给韩风雷处理的账目,四百块 都打不住。没办法,副厂长签字不好使,花钱不方便,只好往下转嫁。郭韬对此当 然也有感觉,但想来想去也只能愉快服从,毕竟人家帮过自己。有一回说到经费紧 张,韩风雷说:“你不说我还正想找你呢。我知道你们各个车间也不容易,老让你 们处理账目有点儿难为你们。这样吧,你们车间不是有个报废的陀螺球吗?你给我 拿出来,反正已经报废。我找人修修,实在不行卖个废品,要不账目还是处理不完。” 就在郭韬高中毕业的1986年,美国学者哈丁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题目是《公地的悲剧》。他在文中模拟这样的情景:许多牧民共用一片草场,由于 羊太多,草场不堪重负。此时某个牧民想增加羊的数量,以便提高个人收益。尽管 他知道此举会加剧草场退化,但还是不愿改变主意。道理很简单,草场退化的风险 由大家共同承担,而多养羊的收益却完全归于自己。如果牧民们都抱此心态,那么 草场的结局便只有彻底退化。这就是所谓的公地悲剧。 公地悲剧是经济学上的一件大事,文章的观点直到今日还经常被引用。但从我 们的国情出发,这其实不过是洋人的大惊小怪,国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郭韬面临 的陀螺球危机便是如此。 陀螺球属于精密仪器,单只价格无论如何不会低于两万。电航车间的那只,初 始价格超过三万。尽管已经报废,但还有六成新,修理修理完全可以投入使用。然 而修船厂的服务对象并非私人小船,而是中国远洋那样的大型国企。在那些万吨巨 轮上,这只陀螺球不过是枚螺丝钉,无人在意。你说要报废?行,那就报废吧。 按道理,报废材料也有相应的处理程序,然而这是公地,谁还在乎那一套?韩 风雷主政时期,它便落寞地躺在仓库深处,几乎被灰尘掩埋。即便偶尔有人打开窗 户,阳光也照不到它身上。 大家伙终究是大家伙。无论老杨之辈还是程全之流,都没敢染指。郭韬更不必 提,担心上面查账。一份权一份钱,多大官多大胆。别人不敢惦记,韩风雷敢。他 这么一说,郭韬内心一片茫然。此事既无法应承,又不敢推辞。韩风雷说没事,这 样吧,哪天咱们俩都值班,你从后门拿出来就行。 修船厂有道后门,平常都关着,偶尔来了大型设备才开。后门的旁边附设有道 小门,钥匙值班室掌握,每天交接。也就是说,韩风雷安排给郭韬的任务,其实就 是盗窃公物。 偷还是不偷,确实是个问题。然而韩风雷并没给郭韬斟酌犹豫的时间。他从办 公桌后遥遥地给郭韬空投一根烟,笑道:“到底是书生。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回到办公室,郭韬内心依旧忐忑。干肯定要干,问题是怎么干。他身为主任, 自己动手偷东西,那叫监守自盗,但事关机密,又不能托付给程全或者小王。窃钩 者诛,窃国者侯。这只陀螺球价格不菲,希望能为前途增色吧。郭韬就这样上了韩 风雷的贼船。 转眼到了月底,又是韩风雷朝下摊派账目的时间。郭韬心想,这回电航总该轻 松了吧,于是便故意问道:“韩厂,那只陀螺球修好没有?” 韩风雷眉头一皱:“都成废铜烂铁了,还修个鬼呀?咱们也真是浪费,要是早 点儿整修,肯定还能用!” 言外之意,电航车间对此还负有保管不力的责任。郭韬顿时失语。他想,到韩 风雷掌握签字权之前,他头顶上的这座大山,恐无搬掉之可能。愚公能搬掉太行王 屋二山,可这虚拟的山远比现实的山沉重。 果然,韩风雷发完牢骚,便随手递过一张餐饮发票,四百六十多块钱。那一刻, 郭韬内心隐约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今后跟这位师兄,恐怕很难愉快合作。 接到雏菊的电话时,郭韬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来。只是人家的口气如此热络,他 哪好意思直言,只能虚与委蛇,说啊哦,哦,是你呀。你从哪儿来?雏菊说当然从 信阳来啊,要不还能从哪里? 信阳二字像火柴般擦亮郭韬的记忆。他立即想起北京、人民大会堂,以及周芹。 不过对他而言,这远非愉快的记忆,更像不可告人的秘密。雏菊说我们到了滨海, 忽然想起你就在马山,决定去看看你,欢迎么? 这等不速之客,除了欢迎,还能有什么办法。雏菊倒也没麻烦郭韬接待。到达 之后先找宾馆安顿好,这才联系他。 朋友来了有好酒。信阳二字,岂能不值一顿酒钱?郭韬跟李冬梅打声招呼,晚 上便过去请雏菊吃饭。雏菊带着一个人,男人,胖子。衣服像风帆一般,不是从这 里,便是从那里鼓起,防不胜防。双下巴凸出来,像挂着一个面包圈。 胖子叫马晓波,雏菊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吧。一见面,他便主动伸手过来,握住 郭韬的手使劲摇晃,像在老家农村发动拖拉机,激情十足。马晓波操着一口标准的 普通话,用带着胸腔共鸣的男低音说出来,很有点儿磁性。与之相比,雏菊的信阳 普通话就显得无比怪异,还不如直接用信阳方言。 原来雏菊已经辞职。她没提及诗,郭韬也没把话题朝这上面引。事实上也很少 有机会,因为马晓波要谈生意。 修船厂下面有不少产业,比如盐场。那是全民经商时代的历史遗留问题。盐场 早已不死不活,当初的固定资产投资收没收回来,恐怕都是笔糊涂账。如今那里被 马晓波看中,他想承包。 次日一早,郭韬便向李厂长汇报。盐场就像修船厂身上发炎的阑尾,李厂长一 直想切掉,可惜无人主刀,闻听自然很感兴趣。“这人的背景你了解么?” 郭韬一怔:“我还真不了解。那个女的从前也只见过一面,并无深交。不过我 想,厂里不妨接触接触,合适就谈,不合适也没什么损失,所以才来跟您请示。” 李厂长光荣退休的日子遥遥在望,正是善自珍重的阶段。大约是退休综合症外 加更年期,他近来举止大变。一般而言,领导听汇报,总是安居宝座,有年资的下 级可像唐朝的宰相,安坐赐茶,所谓三公坐而论道;无年资的僚属,只能老老实实 地站着。可最近这段时间,下属前来请示汇报,李厂长都不端坐聆听,而是走来走 去。此举令原本坐着的郭韬颇为尴尬,只好起立。 李厂长终于像陀螺那样停止运动。他点点头:“那行,你叫他们过来谈谈吧。” 此时的郭韬已非昨日。像这种事情,他明白只能牵线,具体情形不便过问,也 不能过问。因此那天将他们俩领进门,招呼秘书沏茶拿水果,然后规规矩矩地说: “厂长,那你们谈着,我回车间还有点儿事。”说完对雏菊微微一笑,转身轻轻带 门离去。 后来还真达成了协议。马晓波以每年八十万的价格租下盐场。雏菊当然很高兴, 装修一新之后,请郭韬全家周末过去玩。盐场就在海边,海风张起大家的衣袖,猎 猎作响。海浪不厌其烦地舔着岸边的沙土,大声诉说着安宁。没错,确实是一派安 宁,尽管耳边根本无法清静。 郭韬说:“这里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马晓波说:“你生活在马山,海景该看腻了吧,还能有感觉?” 郭韬似乎总也无法忘怀别山春树与淮河帆影。信阳的童年经历,给他的整个人 生都定了基调。他跟渤海之间,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永远存在着,无法像海浪一般粉 碎成沫。他说:“海边我来得还真不多。” 马晓波说:“那好办,你没事常来。反正我们在马山也没有别的朋友。” 几个月后,有一天郭韬带着工人上船临修。活儿当然不用他动手,安排妥当, 便准备回去。半路上他心里一动,便让司机拐个弯儿,将他送到盐场。 在办公室没见着马晓波,只有雏菊。郭韬问马总呢?雏菊说出差快半个月了, 还没回来。我一个人等在这里,简直要烦死。随即安排厨房准备饭菜。场里有不少 工人,食堂不可或缺。平常他们跟工人一块儿吃,来了客人就多炒两样小菜。 马晓波不在也好,雏菊不必憋着学说普通话,他们俩可以随意交流。两人对酌 山花开。山花是没有的,但是有浪花。郭韬对雏菊的印象蛮好,不仅仅因为她来自 信阳,身上或许有一点儿故乡的味道。更主要的是,她让人觉得舒服。可能算不上 漂亮,但模样完全够得上端庄二字。 郭韬想不明白,雏菊怎么会跟马晓波混在一起。尽管马晓波并不令人生厌,但 终究是个生意人。铜臭味跟翰墨香,相去甚远。雏菊说马晓波人不错,毫无商人的 俗气,很会关心体贴人。郭韬心说他肯定有一套,要不你会跟上他?从年龄上判断, 或许还是离了婚,跟他资产重组的。 突然间,郭韬明白了自己跑到盐场来的真正动因。其实他并非寻找宁静,更非 来看雏菊。他是来寻找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周芹。认识雏菊期间,他跟周芹有了 销魂一夜。尽管再没见过面,但心里却始终还有根丝,软软的,细细的,在阳光下 完全透明,你几乎看不到,但它却不容置疑地存在着。 郭韬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为何一再纠缠于过去?先从周芹身上寻找陆俊,再从 雏菊这里寻找周芹。这是干吗?“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 见?”可是碰见的皆不如意。 话题还没引向初见,谈话已被无端打断。忽然间从外面进来几个人,领头的虽 是雌性,但高而且壮。脖子上戴条金项链,很粗,几近镣铐;手上挎只路易·威登 包,黑色,不知真伪。肉堆满全身,稍微一动便颤颤悠悠,喷薄欲出;乳房像阳台 一般突出,极度醒目。一句话,她是马晓波的女人版。 面对不速之客,雏菊赶紧起身问道:“你们找谁?” “阳台”看看雏菊,眼神很不友好。丑女对靓女大约有天生的仇恨吧。她剜了 雏菊一眼:“我谁也不找。从现在起,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还找什么找?” 雏菊大惊:“你搞错了吧?我们刚刚租下盐场,装修还是崭新的,你怎么会是 这里的主人?” “阳台”说:“这我管不着,我是刚刚买下的。” 这回吃惊的不仅仅是雏菊,还有郭韬。这实在太不可思议。郭韬说:“你从哪 儿买的?这是船舶修理厂的产业,是央企的国有资产,你随便说买就买了?” “阳台”从皮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递过来:“合同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 谁也想不到,合同上面盖的,赫然是修船厂的公章! 事后才弄明白,其实雏菊跟马晓波认识时间并不长,但谈得很投机。雏菊此前 已经离婚,便辞去公职,带着所有的积蓄,跟马晓波合并同类项。装修盐场,基本 上是雏菊的钱。 警方介入调查后证实,马晓波私刻修船厂的公章,以五百万的价格出卖了盐场, 或者说出卖了雏菊。如今钱已被马晓波卷去一百五十万,这些不动产“阳台”又不 能搬走,她便一纸诉状将修船厂告上法庭。 事情闹得很大,上级也随即介入调查。李厂长本想安全运转维持到点,谁料出 了这道坎。那八十万租金没有入账,在小金库里。他买了一辆五十多万的皇冠车, 又出国潇洒了一把。当然,其他厂领导也利益均沾,各有所得。 烧香引出鬼,谁都无法预料。面对法庭诉讼和上级调查,李厂长焦头烂额,韩 风雷却窃喜不已。 资产租赁按照班子分工,由韩风雷分管。可他一口咬定,事先并不知情,事后 才在会上听说,一切都是李厂长的旨意。这不完全是假话。郭韬本来想先找韩风雷 的,但马晓波和雏菊的意思,找副手说了不算,不如擒贼先擒王。如果一把手有意, 然后再从头开始。说起来这个程序不符合规定,但上上下下都是这么做的。不先探 上面的口风就贸然行动,等于找死。于是郭韬便先跟李厂长汇报。双方一拍即合, 然后才走的程序。当然,都在李厂长的控制之中。问题是这事能做,但这话不能说。 韩风雷因此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情。 韩风雷悄悄找到郭韬,要统一口径。因为这事,他还真对郭韬有点儿看法。怎 么说呢,如果他处于郭韬的位置,也会迈过锅台直接上炕,但这并不等于他能够理 解郭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权威被冒犯的不快。李厂长他惹不起,那就只好委屈 郭韬。 郭韬迟疑道:“这话我没法说吧?毕竟人是我引荐的呀。” 韩风雷冷冷一笑:“你引荐的不错,谈判的内情你知道吗?从头到尾,你参与 过吗?” 郭韬赶紧摇头:“这我哪儿知道。我是电航车间主任,又不是厂办主任!” 韩风雷两手一摊:“还是啊。这不就等于你毫不知情嘛。” 这事其实很简单。从法律角度而言,是桩没多少技术含量的经济诈骗。直接责 任完全在于马晓波,修船厂最多也就是个管理不善的责任。要索赔,只能找马晓波。 但问题在于马晓波不见人影,修船厂又是公地。于是“阳台”死缠着不放,而上级 自然希望灭火。租金存入小金库当然不合制度,但那毕竟是厂里的小金库,而非李 厂长的腰包。买车么,属于公务开支;出国呢,那是考察学习。如果韩风雷不一口 咬定自己毫不知情,李厂长就没多大责任。集体研究决定,集体承担责任,换句话 说,就是大家都没责任。 可是韩风雷死不改口。调查人员于是又找到郭韬。 李厂长此前已经跟郭韬打过招呼,希望他能作有利于自己的证词。他说你别忘 了,人是你介绍来的,其中一个还是你老乡。难道大家不会怀疑你从中得了好处? 如果李厂长没有威胁,郭韬或许会有所松动,毕竟李厂长有知遇之恩。但听了 这话,他不觉脖子一梗。他这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他说怀疑不怀疑是别人的事, 我无法控制,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只能凭良心说实话! 调查人员将郭韬叫进厂里的小会议室。其中有个家伙郭韬认识。每年年终,上 级都派人下到厂里,调查研究啊,走访慰问啊,名目不一。郭韬跟这家伙吃过两顿 饭。当时大家谈得很好,彼此称兄道弟,相见恨晚。可是此刻,他却满脸的公章。 可笑的是,他在调查组只是个随从,根本无力决定郭韬的命运。 组长是局里的纪委副书记。他对郭韬笑笑,示意他坐下。起头的帽子照例戴过, 然后询问事情的原委。郭韬挺直身子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说:“人确实是我引荐的, 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但并无深交。我之所以同意引荐,是因为租赁出去对厂里有 利,是个好事。上级不是也一直号召盘活固定资产么。不过具体的谈判内情,不属 于我的工作范围,我确实不知道。” 副书记“哦”了一声:“这事你跟韩厂长说过么?” 郭韬略一迟疑,脸色微红:“这个还真没有。我直接把他们介绍给了李厂长。 这是我的工作失误,没有按照程序逐级汇报,确实应该检讨。后面他们找没找过韩 厂长,我就不知道了。” 话一出口,顿时轻松。那一刻,郭韬眼前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他得以清楚地看 见自己的内心活动。表面看来,他只不过说了实话,此前他也一直信以为真;但此 时才明白,如果事情不是这么回事,他也很有可能作伪证。道理很简单:李厂长早 点儿下台,自己有可能间接受益。位置都是一点儿一点儿朝前挪的。 回到办公室,他立即拨通韩风雷的电话:“韩厂,刚谈完话。我可是坚决执行 了你的指示啊。” 韩风雷嗯啊两声:“不是我的指示,咱们都是实事求是!” 郭韬连连点头,后来才明白点头再快再多也没用,对方反正看不见。 马晓波迟迟不能归案,法院自然也就无法定论。“阳台”占据盐场的同时,整 天来修船厂无理取闹,弄得厂里鸡犬不宁,工作根本没法开展。这么一弄,李厂长 的政治生涯被彻底断送了。还好组织上没有一棍子打死,只是摘去他厂长的官帽, 党内职务不变。 千年王八熬成精,韩风雷终于修成正果。 前排空出的位置,大家依次推进。尽管从理论上说是春风不度玉门关,根本吹 不到郭韬身上,可他依旧眼前一亮。不是都说么,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 也要上。 如果论资排辈,郭韬肯定不行。从陋规来说,他是最年轻的中层,再过两圈也 轮不到他;就制度而言,他担任副科级职务还不满三年,差两个月。但问题在于, 这不是改革开放的伟大年代么? 副厂长晋升厂长,厂里说了不算,得总厂甚至海洋局点头;车间主任竞争副厂 长,那必须获得韩风雷首肯。上回韩风雷给他争取了半年,这回难道就不可以争取 俩月? 郭韬立即找陆俊商量。陆俊把身子朝后一退,似乎是要仔细打量鉴别一件瓷器, 那眼神多少有点儿让郭韬发毛。郭韬说怎么啦?我又不是外星人! 陆俊恢复常态,说:“没想到你还真能觉悟。这事必须抓紧。你不知道多少人 盯着呢。” 郭韬说:“我明白得抓紧,问题是该怎么办。” “你找韩风雷呀。他那一关必须打通。” “怎么打通?” 陆俊脑袋略微一歪:“真新鲜。上回你是怎么把小王领到我这儿来的?” 郭韬微微有点儿脸红:“我的意思是,送多少?送到家里,还是办公室?” 陆俊略一沉吟:“这取决于两个因素。第一,你跟韩风雷的关系如何,换句话 说,你们的关系值多少钱;其次,副厂长的位置值多少钱,也就是说它能创造多大 的利润。人家其实是把那个位置一次性处理给你。底价是其绝对值,折价率是你们 的关系。我想怎么着也得两个数。我的估计啊,未必合适,仅供参考。” 两万块可不是小数目。自从结婚以来,郭韬手里就没拿过钱。当了主任后,李 冬梅对他的日常管理更加严格。道理很简单,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 所以得坚决控制郭韬的经济命脉。郭韬呢,本来也懒得管钱,当主任后有点儿经费, 平时手头还算活络,也就没跟她计较。假如李春梅可以信任,他在主任的位置上, 多少还能弄点儿外快,问题是不行。 这么大的数目,必须打报告申请。李冬梅闻听大吃一惊:“这么多钱?你多久 才能赚回来?” 郭韬说:“我又没干过,哪里知道?” 李冬梅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即便给了他,也未必能提拔。” 郭韬说:“这是风险投资啊。没有风险,哪来的利润?” 李冬梅还是摇头。 对于当官儿,李冬梅的欲望比郭韬都强烈。她喜欢官太太的感觉。可喜欢是一 回事,投资又是另外一回事。要她做风险投资,那可不行。郭韬突然从她身上看出 了点儿自己过去的影子。此时他才明白,过去自己很少跟场面人物交往,也有降低 成本的潜意识。它埋藏得如此深刻,表面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清高,以至于直到今 天他才发觉,并且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那是典型的小市民意识,可跟小农意识媲 美。其共同特点,都像那个农夫,每天都等在歪脖树下,希望再碰到一只稀里糊涂 的倒霉兔子;如果碰不到,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继续等,因为那不会有看得见的 损失。至于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构成成本。 无穷的等待终究会耗尽有穷的人生。很多人已经将未来城堡里的家具种类和陈 设都在心中细致地描绘出来,并且带着这种幻想度过一生,可到底也没能看见它实 现。他们可以这样,郭韬绝对不会。郭韬说:“真不给假不给?” 李冬梅说:“真不给。” “那好,我出去借。等我办成了事儿,就到外面养个女人。” “你敢!你打算养谁?” 郭韬笑道:“那得看哪个女人愿意借给我钱。” 李冬梅捶了丈夫一拳。郭韬发觉她运动员的基本功还没丢。 韩风雷没住厂里的宿舍楼。那里住着他的父母。他自己还住在老婆单位过去分 的宿舍楼中,在顶层。正赶上夏日里最闷热的几天,实在不是出访的好时机。若在 平时,郭韬肯定不会出门的。此时无人真心好客。可军情十万火急,确实刻不容缓。 刚到四楼,便听到楼上有人说话,语调很是熟悉。郭韬放轻脚步,上到两层楼 间的楼梯平台上,侧身一瞧,韩风雷家的门开着,纱门中间挂着一块布,聊为遮挡。 从郭韬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韩风雷在洗脚,“二饼”侍坐一旁,正在说生产科 长张向东的坏话。韩风雷自顾自地擦好脚,穿上拖鞋。“二饼”赶紧接过擦脚布和 脚盆,起身去倒洗脚水。 那一刻,郭韬险些没吐出来。似乎洗脚水没倒进下水道,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谁要骂“二饼”没有骨气谁就是自取其辱,因为“二饼”根本就不是脊椎动物。郭 韬转身悄悄离去。 次日,郭韬瞅个机会,来到韩风雷的办公室。甫一进门,内心不觉怦怦直跳。 但他使劲眨眨眼睛清清嗓子,从脑海中调出“二饼”倒洗脚水的图像,竭力自我警 示。 韩风雷抬起头来:“什么事?” 郭韬再度清清嗓子:“厂长,这些年来的关照栽培,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感谢 过。今天主要是来汇报思想。” 韩风雷点点头,指指沙发。郭韬前进几步,将包好的两万块钱放到韩风雷办公 桌上的盆景里侧,随即转身坐下,挺直身板:“我在电航就是接你的班儿,希望这 回还能接你的班儿!” 韩风雷多少有点儿吃惊。不是吃惊那个纸袋,而是吃惊郭韬的直白。他一时没 说出话来。郭韬接着说:“感谢领导有很多种方式。我觉得最合适的方式,就是帮 他干好工作完成好任务。如果我能给你当助手,我一定会帮你管理得漂漂亮亮利利 索索,你不用分心,可以专门操心大事。我想你过去栽培我还是很有眼力的。电航 车间我管理得很好,协助你管理修船厂,肯定也没问题。” 韩风雷突兀地起身,然后做个无意识的动作,又坐了下来。这样的场面他可真 是没怎么见过。“郭韬,你到底是大学生,总跟平常人不一样!你想竞争副厂长, 这是好事。年轻人嘛,有上进心,组织上当然应该积极引导。不过你的任职年限不 够,这恐怕不行啊。” 郭韬笑道:“有困难找组织,所以我才求您的呀。上回我中级职称的任职年限, 不也是您给起死回生的么?” 此时外面有人敲门。韩风雷飞快地拉开抽屉,将纸袋扫进去,然后再迅速推上。 整个过程如同电光石火,转瞬即逝,但足以刺破郭韬内心的困惑迷茫。他假装没看 见,扭头看看房门,然后起身,作势要开门。韩风雷从容淡定地摆摆手:“别管他。 咱们谈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