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郭韬离开时满怀的希望,没能持续半个月。最终的结果是清脆的失望。他 和“二饼”都是白忙活,接替副厂长的,是生产科长张向东。 韩风雷对郭韬说:“我也没办法,总厂戴着帽儿下来的。不过你年轻,只要我 还在这儿干着,你肯定有机会。别着急!” 郭韬不着急,但年龄着急。他已经三十大几,再混不上正科,那么掌控马山便 不再是美妙的梦想,而是彻底的笑柄。 最不能接受的还不是郭韬,而是李冬梅。正式任命下来之前,韩风雷已经跟郭 韬通气。在此期间,李冬梅不住地在耳边叨叨,担心两万块钱打了水漂。这下一语 成谶,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老婆身上必然会产生的后遗症。极度的失望伴随着极度 的焦虑,他给王明杰打了个电话。 二人对酌。郭韬不待人劝,一杯一杯复一杯。酒入愁肠,没有像范仲淹那样 “化作相思泪”,而是化为无尽的牢骚。王明杰说:“你别发愁,不就是两万块钱 吗,我借给你!” 郭韬闻听,眼睛一亮:“真的?” “不过我有个先决条件。将来你当上副厂长说话算数后,所有的广告业务都得 给我!” 落选的消息对李冬梅自然也是个打击。所幸钱还在。那两万块钱是王明杰刚从 银行提出来的,营业员点清之后,盖着个人印鉴的捆扎条还在。那些崭新的票子硬 挺挺的,无声地强调着自身的能量。李冬梅打开一封,飞快地点着。郭韬说你费那 劲干吗?肯定不会少的! 李冬梅摇摇头说:“你不懂。我喜欢点钱。” 临近年底,郭韬决定以电航车间的名义请韩风雷吃顿饭。他是老主任么。 酒店的档次很高。巨大的枝形吊灯,像钟乳石一般倒垂着;绯红的落地窗帘, 两侧垂着黄色的流苏;墙上挂着西方名画的复制品,丰满的女人半露酥胸,尺度恰 到好处;厚厚的团花地毯,踩上去富有弹性和跳跃感;镀银的勺子闪闪发光,令人 不能不作古代宫廷至少是王府的美妙联想。 因为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因此这场酒的开局良好,席间气氛很是融洽。大家 依次给韩风雷敬酒,韩风雷则来者不拒,直到脖子一片血红,蚯蚓不住地颤动。这 时他非要跟姚怡静喝一个。 姚怡静说:“厂长,我从来不喝酒,你是知道的呀。这样吧,咱们都以水代酒, 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多年的关照!” 韩风雷把酒杯一蹾:“我不喝水。喝水有什么意思?喝酒!” 姚怡静说:“我确实不能喝酒。” 韩风雷说:“领导敬酒你不喝,你什么意思?你不顺着领导,能有进步?要想 提得快,松松裤腰带。你们女人得向郭主任的同学学习。是不是郭韬?你那个好同 学陆俊可是很会做人,很会当官儿!” 姚怡静放下茶杯,冷冷地说:“我还真不想进步。谁能学习谁学去,我老了, 学不来。” 酒精麻醉了韩风雷的神经,他到底反应慢些,笑道:“你怎么学不来?别谦虚, 学不来能进支委?李春梅都没进!”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郭韬赶紧一手端起自己的酒杯,一手端住韩风雷的杯子, 递到他跟前:“厂长,老主任,师兄,咱们男人喝。来,我敬你一杯!” 韩风雷推开酒杯:“不跟你喝。两个大老爷们儿,喝个什么劲?你管管你的兵, 让她学习学习你同学。陆俊,陆局长,陆副局长,是你同学吧?你看看人家,提得 多快!改革开放都快三十年了,思想还那么保守,能有什么前途?” 郭韬腾地一下站起来:“陆俊提得快是因为她有能力,这我很清楚。你是厂长, 说醉话影响形象。你就说吧,还能不能喝?能喝咱们再碰三杯,不能喝咱们散伙回 家!”说完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径自灌下去,然后把杯子翻过来,对着韩风雷。 老王看看情势不对,立即搀起韩风雷:“厂长,时候不早了,嫂子等着你呢。 咱们回吧。”大家也纷纷帮腔,说回吧回吧。 郭韬翻过杯子时,光线反射过来,韩风雷心中不觉一凛,顿时清醒了许多。什 么叫气吞万里如虎?这就是。上回郭韬咬“二饼”时,想来不过如此吧。韩风雷什 么都没说,闭上眼睛,顺势朝老王身上一躺,甚至还假意打起了鼾。 回家之后,郭韬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后悔。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道理怎么能 忘?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的政治涵养不够,必须立即纠正。想要成大事,没点 儿波折怎么可能?想到这里,当时就想给韩风雷打个电话,可看看时间,只能作罢。 次日一早,他赶紧跑去负荆请罪。“厂长,你知道我学生出身没酒量,昨天喝 多了,冲撞了你,请你多多包涵!” 韩风雷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知道?他妈的我也喝高了。我没说什么过 头话吧?酒这东西,以后咱们都得少喝。” 新官上任三把火,韩风雷的火何止三把,简直要成燎原之势。不过火势虽然凶 猛,但概括起来无非两样,一要动人,调整中层;二要动钱,大兴土木。 这事可以从正反两方面解释。从正面说,他必须制造政绩,让上级看看提拔他 没有提拔错;就反面而言,谁都知道钱只有流动才能创造效益。为了当厂长,他的 投资肯定不菲,眼下已经到了秋后算账的时节,寻求收获也在情理之中。 动钱郭韬无所谓,跟他无关,动人却要牵扯到他的后方。韩风雷打算提拔李春 梅为副主任。当然这是大面积调整,从机关科室到各个车间,不仅仅要动李春梅一 个人。 此时郭韬方才明白,那天韩风雷突然冲着姚怡静开火,其实根子还在李春梅身 上。因为李春梅没进支委,姚怡静等于越位。这或许就是对郭韬的提醒,也是提拔 李春梅的前奏。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挡肯定是挡不住的。还好,任命公布 之前,李春梅主动找到郭韬剖白心迹,谢谢郭主任关照啦,一定配合主任工作啦, 拉拉杂杂一大堆,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我绝对服从领导,配合工作。 很难判断此举背后有无韩风雷的推动。但无论是韩风雷的意思,还是李春梅的 聪明,郭韬都只能借坡下驴。后来姚怡静说,韩风雷恐怕是做给我看的吧?郭韬说 你别瞎想,他们俩过去关系就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姚怡静突然不由自主地对郭韬 放了一阵电。当然很短暂。她说我还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阵短暂的电波转瞬即逝,不必详细计算频率波长和周期,反正已被郭韬捕捉 到。这差不多可以算是个奇迹。既无放肆的动作,亦无出格的语言,更无特别的音 调,但却能准确传递异性之间的好感。郭韬当然不是棒槌。他心里一颤,竭力用正 常语调调侃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过去我在你眼里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姚怡静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你还这么维护陆俊的声誉。” 人的精力有限,顾此失彼在所难免。韩风雷力杀四门,唯独忘了本行。那阵子 修船厂人心惶惶,有官的怕丢官,没官的想要官,人人都想蘸一指头,结果就出了 事故。 海运公司有条船要中修,电航车间负责更换维修测深仪。测深仪用于计算吃水 深度,因此肯定要在水下,跟海水接触。上船安装时,李春梅主动请缨,要求带队 上去。郭韬本来不同意,但李春梅的态度积极而恳切。她说正因为我不懂技术,才 要加强学习啊。而且我多上上船,熟悉熟悉业务,对行政管理也有帮助嘛。郭韬听 听在理,于是也就点了头。测深组的组长老邱那天正好有个文艺下乡的演出邀请, 临时请假,一切全由李春梅现场负责。 换过测深仪,其余中修项目也全部完成,便按照程序对船做下排实验。就是在 船坞中放水,完全淹没船体下部,让它自然浮起。结果下排后没多久,就发现舱室 大面积进水,因为计程仪的水门组密封不严。他们赶紧使劲拧螺杆,试图排除故障 加紧密封,结果三扭两扭,螺杆彻底断裂。没办法,只好紧急上排,赶紧抽水。 粗听起来,不过是简单的浮水排水,但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超过八十万。还好只 是下排实验,如果发生在出海试航期间,后果不堪设想。事后调查原因,是因为李 冬梅没带防水垫。按照规定,船方代表应该查验相关设备,然后由修船厂的维修人 员安装,但船方没有尽到查验责任,光顾着招待李春梅等人——这样他们自己也可 以跟着蹭顿酒饭么,具体安装的任务,则随手交给船上的一个技工。也活该他们倒 霉,单纯安装测深仪确实没什么技术含量,随便一个人就能扭上。偏偏那天从开始 就存在疏漏,结果一错再错。 这属于重大事故,捅出去必将引起震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灭火, 瞒住海运公司和总厂。万一前者得知消息,极有可能取消修船厂的维修资格,修船 厂就会损失一个大客户;一旦到了那个地步,总厂震怒,韩风雷肯定没好果子吃。 就事论事,船方和修船厂都有责任,但最多是二八开。李春梅忘带防水垫,这 是重大疏漏;那个被扭断的螺杆,后来查明,出自张向东的加工作坊,并非修船厂 出产的正品。他那个小厂,估计现在有韩风雷的股份。 韩风雷有苦说不出。郭韬能感觉出来,如果可以一言不发地杀掉自己,韩风雷 是绝对不会手软的。可是他恼火,自己又何尝不窝囊?如果不是韩风雷非要提拔李 春梅,也未必会出这样的纰漏。只是这话无法出口。他只得苦着脸,主动承担责任 请求处分。 处分郭韬肯定不行。韩风雷随口骂他两句,主要还是商量灭火。要想瞒天过海, 首先必须解决这八十多万的损失。这个好办,反正修船厂是公地,问题在于船方是 否愿意配合。海上航行对安全的要求极为严格,隐瞒这样的事故,将来不出问题便 罢,稍微出点儿问题,船长政委的政治前途,就只能化为浪花。 风险与利润同比。既然需要别人承担风险,那就得给人家相应的好处。韩风雷 亲自出马,将船长和政委请出来吃饭。事关机密,修船厂这边,厂办主任都没参加, 韩风雷只带着郭韬。 酒桌上的气氛还算不错,韩风雷可以约略放心。酒足饭饱之后,韩风雷说领导 们长期在海上航行,很是辛苦,好不容易返航回来,应该彻底放松放松。咱们去洗 澡吧。 郭韬心里一动。他很明白洗澡的潜台词。真正到了最后关头,他是该随波逐流, 抑或洁身自好?突然,他眼前闪过一道寒光。那是刚出车间时,在门口碰到“二饼”, 他眼镜的闪光。当时“二饼”冲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洗完澡后,服务生前来殷勤询问:“老板,要不要按摩?” 韩风雷赶紧接腔,对船长和政委说:“按吧按吧,休息休息!” 船长和政委心怀鬼胎,推三阻四。此时韩风雷对郭韬使个眼色,郭韬心中一激 灵,立即带头发起冲锋。他把浴巾朝肩上一甩,说:“按吧按吧,我先去!”那一 刻,郭韬几乎为自己的壮怀激烈所感动。仿佛他不是要去嫖娼,而是舍身炸碉堡。 那天晚上,郭韬在单间里给按摩女郎上了整整一堂唐诗宋词课。一节课四十五 分钟,恰巧是女郎服务的一个计价单位。 很久之后郭韬才明白,韩风雷上任之初之所以那么嚣张变态,是因为他干副职 期间,受了太多的气。内怨淤积于心,毒气发散于外,结果全厂遭殃。 本来郭韬是准备效仿韩信,忍受胯下之辱而成大事的。但忍耐终究有个极限, 到了临界点便会爆发。这个临界点,便是他在车间的威信。 过去电航车间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可韩风雷当政之后,动不动就 一竿子捅到底。再加上李春梅被火线提拔后,喜欢手眼通天的感觉,两下一结合, 没有坏不了的事儿。 个人感情就像银行存款,你特别清楚它有还是没有。郭韬敏锐地感觉到,韩风 雷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他。两人虽然面和心不和,但终究还能维持脆弱的平 衡。忽一日,这个平衡也被彻底打破,起因是那张横空出世的大字报。 大字报大约是夜间贴出来的,一共六张,都在显眼之处。内容言之凿凿,题目 气势如虹:韩风雷请你对修船厂全体人员说明以下四个问题!!! 一、去年年底评选先进,是什么原因让你肆无忌惮地干涉普导车间党支部的工 作,逼迫他们改报一年轻女性为先进,并且威胁原候选人说:“你如果不闹,明年 先进就是你的,你如果敢闹,不但明年没你的份儿,今后也永远没你的份儿。”一 个好端端的车间,就此被你搅得矛盾重重。是什么样的“利”竟能使你置党纪于不 顾? 二、你身为厂长,应当带头搞好全厂的团结,可你到处插手各个车间、科室的 工作,在各个单位培养安插只听命于你个人、以打小报告为能事的亲信。于是自从 你上任以来,打架吵架就成了修船厂的家常便饭。你和惯导车间主任有旧怨,就私 下散布要撤换主任的言论,许愿让某某人接替,导致车间内部人心惶惶,最终分成 几派对打;电航车间本来是总厂表彰的内部管理先进单位,可你挑拨离间,排斥异 己,并将矛盾引向车间主任,造成内部动荡;综合车间建设救生筏站,你亲自出面 谈设备采购、房屋装修等花钱的事儿,将车间主任完全撇开,结果全厂上下都知道, 车间主任最终拒绝在发票上签字;自从你上任,财务科便是乌烟瘴气,科长和职工 正常的工作纠纷被你调和成个人恩怨,并且愈演愈烈,直到现在成本核算都无法完 成,结果在总厂挨批;你鼓励生产科打小报告,弄得大家人人自危,互相提防,彼 此不通气,结果一个人一道指令,让各个车间无所适从;器材科科长在你眼里是老 厂长的人,是不安定因素,你办事直接安排到职工,科长完全成为傀儡,只能在发 票上签字。全厂的所有车间和科室,几乎都被你搅得混乱不堪,现在是工人闹情绪, 中层有怨气,副职发牢骚。你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这算什么工作方法?你 到底有无能力领导这么个历史悠久的大厂? 三、去年部里的技术人才岗位津贴评选,各个车间都认真上报优秀技术人才, 等待党委遴选,可令人震惊的是,全厂唯一的名额竟然被你窃取,真是厚颜无耻! 现在请你面向全厂说明一下,你到底干过什么技术,你上过几次船,你又搞过什么 科研?平常大家的科技论文和科研项目,你身为厂长非要署名,大家没法计较,你 借此混个高工也就罢了,如今这样的荣誉你竟然还想染指。你这样的人报到总厂, 万一再报到部里,修船厂能丢得起这个脸吗? 四、办公楼前的彩色显示屏,要么整天不开,要么开起来三天两头坏。这是你 先圈定了厂家和价钱,才让有关人员前去办理,最终花了将近三十万买回来的。而 滨海的市场价不过一半。这是什么样的价格,又是什么样的质量? 今天先问你四个问题,下次再请你集中回答经济方面的问题。不要以为你采取 零打碎敲的办法四处下手,亲自谈回扣,偷偷收红包,就能瞒天过海!官仓老鼠大 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不想走可以,你得把所有的问题,对上上下下交代清楚! 这几乎就是韩风雷主政以后的另类总结,全面且完整。郭韬暗自惊叹,这家伙 确实有心,问题也很要命,招招不离后脑勺。这份文稿他其实并未能在第一时间看 到原文,很久之后,他跟韩风雷的斗争到了最激烈的时刻,才神秘地获得了一份。 当时那六张大字报,值班室发现第一张后,立即四处搜寻,最终一一找到全部撕下, 所以真正的阅读者并不多。它能迅速深入人心,主要是靠口口相传。 韩风雷找郭韬谈话,让他帮忙分析,这到底是谁的杰作。 最初听说大字报的内容,郭韬很是解气。那上面可能有个别词句带有感情色彩, 但主要事实无一捏造。那绝对算是群众心声。然而解气过后,他立即告诫自己调整 心态。这种想法不符合自己的根本利益,也有损于那个明确目标。在单位跟一把手 斗,那是找死。故而刚刚听到韩风雷的疑问时,郭韬心里很是庆幸:那语气似乎表 明,他没拿自己当外人。 郭韬说:“谁最恨你,谁的可能性就最大。” 韩风雷朝椅背上一躺:“想干点儿事儿,总会得罪很多人。恨我的人估计不少。 单纯这么泛泛而谈,不解决问题。” 郭韬说:“那你想想,你把谁得罪得最厉害?” 韩风雷猛地一下从皮转椅上抬起身子,两手朝老板台上一撑,摆出一个标准的 进攻态势,直勾勾地盯着郭韬:“你分析分析,大字报的文笔那么好,厂里谁能写 得出来?” 郭韬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根细细的绳索上,下面就是 万顷波涛。他赶紧清清嗓子:“大字报的条理清晰,文笔不错,厂里有这文化程度 的人确实不多。不过这不是问题,他只要有心,完全可以请人写,倩人捉刀啊。” 后来总结,郭韬觉得自己错就错在日常姿态上。即便到了那个临门一脚刺刀见 红的关键时刻,还本能地转词儿,什么倩人捉刀云云。可平心而论,他确实不觉得 大字报的文笔有多么好,很多词句和说法,换作他,绝对不会那么直白。 韩风雷阴沉着脸:“不管这大字报是谁写的,我念他初犯,只要肯承认,我保 证不追究,不搞秋后算账。” 郭韬想想,摇摇头,又说了句错误的实话:“我相信你的风度和气量,但我估 计他也不敢站出来。”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几乎要将整个房间抽成真空。 半个月后,韩风雷终于对大字报事件做了公开回应。他召集各科室车间支委班 组长以上人员,开了个大会。按照惯例,各部门一把手都坐在头排。自打进入会场, 郭韬便一直盯着韩风雷的脸,希望从中寻找答案,可韩风雷的目光自始至终拒绝跟 他对接。 正常工作讲完,话题随即在大字报上定格。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已有 半月之久。韩风雷突然表现出来的非凡口才,简直令郭韬肃然起敬。韩风雷指桑骂 槐,从头到尾都不点名,却让大家都明白他骂的是谁。 “有意见可以正常反映,党委的言路畅通,你为什么要写大字报?既然敢写, 为什么又不敢署名?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还算个男人吗?你别以为你放暗箭打冷枪 我就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证据,知道你是谁。一个中层,我推荐提拔的中层!我 没想到,我培养的是条白眼狼!你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能写点儿酸腐文章嘛,那算 个鸟!真有本事你就站出来,咱们逐条对质!我没干过技术,我怎么没干过技术? 我上船修理干技术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郭韬内心一片冰凉,然后又是满腔火热。他使劲捏住手中的钢笔,好险没把笔 杆捏断。他寻找韩风雷的眼睛,韩风雷避而不见;再看周围的领导和同事,他们也 纷纷躲开,仿佛会议室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么个人。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目光竟然 有如此强大的威慑力。 事后郭韬对自己当时的表现很是满意。他觉得自己在政治上确已成熟,没有立 即揭竿而起。散会时,他甚至还冲韩风雷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 从车间到家一直无话。郭韬的脑子填得满满的,已经容不下任何词句。没滋没 味地吃了几口饭,他便放下筷子,出门上街,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天黑透之后, 这才发觉自己到了破烂市。从家里到这儿,差不多有五里路呢。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凄凉的胡琴儿声。琴声幽怨,如泣如诉,几乎浇湿了月光。 那种韵味情绪很符合郭韬此刻的心境。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票友聚会正热火朝 天。岳父李鲁生只是冲他点点头,依旧自顾自地拉曲子。 一曲终了,李鲁生将胡琴儿交给旁边一个戴着金戒指的中年人,起身招呼郭韬。 “知道我刚才拉的是什么吗?” 郭韬摇摇头。 “好听不好听?” 郭韬点点头。 李鲁生说:“那叫《夜深沉》,来自昆曲曲牌《风吹荷叶上》,第一句是‘夜 深沉’,于是后人干脆以此命名。” 郭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没事常过来玩吧。对了,我又在《语文教学》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那可是中 文核心期刊。” 目力逐渐适应周围的亮度后,郭韬终于看清岳父脸上喜滋滋的表情。那种表情 令他同情,更令他痛心。发表文章再多又有何用?有几个人会认真看?它最大的价 值,无非是参考文献中的一条索引。他实在不想效仿岳父,一生的经历不过凝结为 参考文献中的索引,无论一条还是多条。 现在他越来越明白,官场的确是个淘汰好人淘汰君子的屠宰场。因为君子讲道 理,小人讲歪理;君子守规则,小人耍手段。如不以暴制暴,反戈一击,他算是彻 底没戏了。你只有比他们更狠更黑,才能突出重围。 既然已是箭在弦上,那就干吧。 进入厂区走向车间,一路上职工还像往常那样打招呼,郭韬也竭力装出若无其 事的样子回应,但却分明感觉到,仅仅过了一天,形势便已天翻地覆。 开门进了办公室,随手敞开窗户,然后就打开电脑,噼里啪啦一顿猛敲。正敲 得高兴,姚怡静在开着的门上轻叩两声然后进来,面色凝重。“到底怎么回事?” 郭韬长吁一口气,身子沉重地朝后一仰:“我哪儿知道啊。这家伙简直就是条 疯狗,不分好歹一通乱咬!” 姚怡静说:“你好好跟他解释解释吧。我知道你的脾气,这事不可能是你干的!” 郭韬说:“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哪里还有解释的余地?”说完他抬起身子,见 姚怡静满眼的无可奈何,又接着说,“我会找他解释的。我正在给他写个报告。” 报告是写给总厂党委的。当然同时要给修船厂备份。录入期间,他脑袋晕晕沉 沉,浑身热得像在发烧。等修改完毕,体温又神奇地恢复正常,大脑无比清醒。那 一天郭韬什么都没做。他关闭手机也关闭了自己,呆在办公室里一直没露面。 快下班时,郭韬将报告打印出两份,随即带着上了办公楼。从楼梯口过去,先 是韩风雷的办公室,然后才是李书记的。他慢慢走到李书记门前,刚要敲门,忽然 又停住,扭转身子,疾步来到韩风雷的司令部,猛一抬手,摁下了可视门铃。 门咔哒一声打开,郭韬昂然而入。“韩厂长,你凭什么认定大字报是我写的?” 韩风雷一愣,“啊”了一声,但很快就说:“我没说是你啊,你别对号入座!” 郭韬笑笑:“要不要我把你那天的发言重复一遍?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再矢 口否认还有意思么?” “那就算说的是你吧。” “你有什么证据?” 韩风雷沉默片刻:“我确实没有证据。但大家普遍认为,你的嫌疑最大。因为 你平常牢骚满腹,而且那么好的文章,除了你,谁能写得出来?” 郭韬哭笑不得。“原来你只是怀疑猜测。如此重大的问题,既关系你的声誉, 又影响我的前途,仅靠怀疑和猜测就能随便乱说吗?” “大字报是‘文革’的做法,现在已经明令禁止。尽管我没有直接证据,但只 要多数人都认为你有嫌疑,党委就可以审查你。” “党委审查?好啊,我等的就是这个。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报案,最好能让 警方介入,让他们还我个清白!” “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你,那你可以检举揭发呀。那是你洗清自己的最好方式!” 郭韬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而来的,但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当然,这个结局也在 意料之中。“韩厂长,我今天来找你,有两点要求:第一,如果认定是我,那么请 你向全厂上下公布证据;第二,如果没有证据,那么请你给我恢复名誉。” 韩风雷说:“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我们并没有掌握证据,但绝大多数 人都怀疑你。再说我又没有直接点名,哪里谈得上恢复名誉?” 郭韬说:“如果我的这两点要求得不到满足,那么我将上书总厂乃至海事局党 委,实名举报你。举报信我已经写好。” “举报我?你举报我什么?” “这个你先别管。我既然要向上级党委实名举报,厂党委我肯定也会留备份。 你自己考虑清楚,到底答不答应我的要求。我给你三天时间。” 韩风雷说:“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拒绝你的所有要求。我是长大的,可不 是吓大的!” 郭韬微微一笑:“师兄,您不需要时间,我还需要点儿时间做最后的修改。不 过我想,一个小时已经足够。您今天跟我说的有些话,也是证据和举报内容。” 举报信寄还是不寄,这是个问题。郭韬手头只有这么一张底牌,一旦揭开,情 势便无法逆转。就像面临决战的将军,突然发现自己兵力单薄,甚至无法分出一点 儿人马作为预备队。这个仗还怎么打? 手机以往夜里十点便关掉,免得家人的睡眠被无关紧要甚至错误的电话打扰。 可是那天夜里他一直开着。他多么盼望铃声响起,韩风雷送来停战协定。但是没有, 一直没有,永远没有。 次日一早,郭韬带着两封举报信,慢慢吞吞地朝邮局走去。那两份举报信,一 份已经封好并且贴上邮票,准备投邮,另外一份没封,准备交给厂党委,确切地说, 就是李书记。 信箱上的绿色,是希望的预言么?投邮口处那道黄色的条纹,似乎是无声的警 示:慢。很难想象,那只肮脏的铁皮方筒,足以承载自己的将来。不,它总是那么 不可信任,那次给陆俊的信,最终不也被耽误了么? 如果五分钟之内有人投信,那么他就将举报信扔进去;如果没有,那么他也暂 不投邮。决定之后,郭韬靠在路边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上,定好手表上的时间,眼睛 直直地盯着邮筒。每当有人经过,郭韬的心便会被一根无形的棉线扯起来,像鱼漂 那样。还好,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只剩最后半分钟时,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过来, 其中一个看看孤独的邮筒,扬起手中的信,问郭韬:“叔叔,信投到那里面去,就 能寄走吗?” 郭韬清清嗓子:“是啊,你寄的什么信?” 小姑娘看看同伴又看看郭韬,欲言又止。可是郭韬已经无暇观察她们的表情。 他像国际裁判那样,读着自己手表的秒针。这时旁边那个小姑娘说:“对不起叔叔, 我们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说完便拉起同伴,直奔邮筒而去。 郭韬耳边没有别的,只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像疾驰的火车,也像奔腾的马蹄, 不过都不是,只是秒针轻微的脚步。它们与心跳形成持续的共振,声音越来越大越 来越洪亮,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戛然而止。 姑娘的信从信箱上飘然而下。从她捡起来再度投邮,直到信被最终吞没,时间 正好过去三秒。 郭韬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树上涂的白灰沾染了自己的裤子。他 拍打拍打,转身回到厂里,没进车间,直接来到李书记跟前。 李书记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微微的笑,若有若无。“现在才明白?当初他可 是你们选择的呀。” 郭韬说:“李书记,我知道我辜负了你。毕竟我是你一手栽培的。不过那时我 并没有说谎。”说到这里,郭韬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他看见自己当时提着明晃 晃的匕首,但没捅李书记的后背。那上面确实有好几把匕首,可刀柄上刻的都是别 人的名字,绝对没有郭韬的手印。 李书记说:“如实向上级反映问题,是党员的权利,更是党员的义务。不过, 事实必须清楚,不能乱说。” 郭韬心里一梗。大字报上列举的问题,他也只是风闻,并无直接证据。“无论 如何,他身为厂长,总不能随便诬陷人吧。” 李书记若有所思:“证据,重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谁也不能乱说。总厂正 在谋求上市,上面要求全力维持稳定。你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千万别信口开河。 那没有任何好处。”说完随手递来一份文件。 总厂上市的相关审核材料已经上报证监会。此时正是所谓的静默期,总厂不能 曝光任何负面新闻,即便是正面消息,报不报,如何报,何时报,也要经过总厂宣 传部,由他们把握。因此文件要求,机关各科室,下属各企业,必须全力维持稳定。 如果爆发群体性事件,对上市造成消极影响,一把手就地免职。 郭韬突然读懂了李书记的表情。他起身递还文件,“大字报跟我无关,反映韩 厂长的问题,都是有真凭实据的。他确实没有管理全厂的能力。”郭韬把没封的举 报信推到李书记跟前,“信我已经寄出去一份,这份留存厂党委。我希望组织上能 给我正式答复。” 李书记闻听,表情随即严肃起来,打电话叫来纪委的工作人员,吩咐将信接下, 同时登记在册。 从李书记的办公室一出来,郭韬便直奔邮局而去。走到那只邮筒跟前,他很想 抬腿踢上一脚,但却没有;他略一端详,似乎是要确定它究竟还在不在使用,然后 才把信塞进投邮口。 纪委知道,就等于全厂知道。几天之后,厂里开办公会。这是例会,中层干部 参加。结束前韩风雷照例先问左右的厂领导,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答案当然是沉 默。韩风雷接着又抬眼看看中层们:“你们呢?” 一般情况下,答案应当还是一片沉默,但今天不同。郭韬的声音石破天惊: “我有话要说!”郭韬紧盯着韩风雷,“上次开会,韩厂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暗示大字报是我写的,并且用极其侮辱人格的语言,对我进行大肆攻击。我已经向 厂党委和上级党委提出申诉。当然,是署名的。请大家回去之后,通知你们部门的 人:如果有谁掌握大字报所反映问题的证据,请他提供给我,以便上级党委出面调 查时举证!” 郭韬说完,眼睛扫射四周,结果是望风披靡。 厂党委和上级党委都没给郭韬正式答复。当然,反应还是有的。总厂将举报信 退回厂里,要求厂里详细调查,妥善处理。李书记如何调查处理韩风雷?这听起来 很像是国人早已熟悉的太极拳踢皮球。但这回总厂的态度绝非简单的踢皮球。时机 不对。换句话说,是郭韬赶上了好时候,韩风雷必须灭火。 韩风雷找到郭韬。“你看看,你举报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退回厂里,要 我处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郭韬说:“首先,这是你逼的;其次,我事先警告过你;第三,你还可以不处 理,继续对我不管不问。” 最终韩风雷的要求也是个悖论。当然不是罗素悖论,而是韩风雷悖论:如果郭 韬承认大字报是他写的,那么他就向郭韬道歉。尽管是小范围的,也能给他恢复名 誉;如果郭韬拒不承认,那韩风雷就不道歉,全厂上下便会默认那个并不真实的结 论或者印象。也就是说,如果郭韬承认大字报是自己写的,那么它就等于不是自己 写的;如果不承认大字报是他写的,那么它就等于是他写的。 剩下的只是对耐力的考验。谈判多次面临破裂,又多次在深渊跟前止步。郭韬 到底处于相对弱势,那天他给韩风雷发了条短信:“师兄,跟您告个假,明天我去 趟总厂。” 韩风雷赶紧打来电话,说郭韬你什么意思?郭韬说老是麻烦您多不好意思,我 明天还是直接找总厂纪委吧!韩风雷说别冲动别冲动,你过来一趟你过来一趟,咱 俩好好谈谈。 去后首先还是老一套。韩风雷说:“你去总厂又能怎么样呢?没有证据,还是 白搭!” 郭韬侧身靠在沙发上,双腿朝隔板上一搁,“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证据?这回的 举报信,我肯定要加点儿料啊。” 四目相对,平静背后蕴含着无穷的可能。郭韬暗指搜集到的新证据,也就是大 字报说的那些;韩风雷则想起了郭韬给他的两万块钱。 话题推进至此,只能暂停。谁都不想贸然摊牌。韩风雷说:“你怎么就不能从 我的角度想想呢?以我的身份,一旦给你道歉,将来还怎么面对全厂?” 郭韬说:“你的面子值钱,我的面子难道就一钱不值?” 钱。这个字眼让韩风雷心惊。“除了道歉,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郭韬略一沉吟:“也不是没有,堤内损失堤外补。你至少得支付我点儿名誉损 失费吧。” 韩风雷说:“也行。我给你三万,怎么样?”扣除郭韬给他的两万,他骂郭韬 一顿,给他一万块作为补偿,韩风雷觉得这个价格足够公道。 郭韬没有立即回答。他狠狠心,扬起巴掌,同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口 价,五万!” 韩风雷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旋即又坐下。他恶狠狠地说:“你当我这个厂长能 印钞票?” 郭韬又进了半步:“除此之外,你还得向我口头致歉。” “老郭,凡事你总得给别人留个台阶吧。” 在此之前,除了正式场合,韩风雷对郭韬总是指名道姓,呼来喝去。称他为老 郭,这还是首次。斗争到现在,他终于承认了郭韬作为对手的平等地位。但郭韬依 然不肯后退。他摇摇头嘿嘿一笑:“师兄,没有五万块,岂不是对您非凡口才的污 辱?无中生有您还能骂得那么精彩,我真是服气!” 韩风雷说:“这样吧,五万数目太大,账不好处理。我先给你三万,剩下的回 头再说。” “那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