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常委办公室都在七楼。七上八下么。郭韬的办公室正好跟林斌对门。虽然原来 的部长接替了副书记、副书记当了市长,但他们的办公室都没动,郭韬直接进了原 来市长用的那间。前任落马,有人因此忌讳这个房间。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张局长向 郭韬请示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不要另外拾掇一间办公室。那时任命还没正式公布, 刚刚谈完话。郭韬坚决地摇摇头,笑着说不必,我没那么多穷讲究。生意不好,还 能怪柜台子?张局长闻听如释重负。另外再拾掇办公室,话说得轻松,事儿办起来 可没那么利索,因为房间有限。这两年市级领导呈不断增加之势,而新大楼马上就 要投入使用,确实不好为此另外再费劲。 副部长、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三人簇拥着郭韬来到办公室。进门之前,郭韬回头 看看林斌的办公室,再想想上回的贸然闯入,不觉有些感慨。时间不长,言犹在耳, 但已经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郭韬不吭气,后面那三人也就不敢开口。此处近乎宫中禁地,人迹罕至,楼道 内静悄悄的,远远看去,多少有些压抑。他略一思忖,扭回身子走进房间,直奔办 公桌。秘书赶紧越过他,抢先将公文包放到他的右手,然后拉开老板椅,像星级宾 馆的侍者。 副部长说:“郭部长,你觉得怎么样?看看缺点儿什么,我们再置办。” 郭韬说:“别的不需要,墙上挂幅中国地图,桌上添个地球仪。行了,你们都 忙去吧。” 当年朝见部长的惶恐,郭韬还历历在目。现在那种感觉,他也从对面的人物眼 里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就是掌控和被掌控的感觉。他不是神仙,脑后并无佛光, 但身上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可以左右别人的命运。那种惶恐并非出于对权力的畏 惧,而是面对命运的巨大的不可知感,类似月夜之下的沙海孤旅。 就在郭韬到人事局的同时,陆俊被调出市妇联,改任老干部局正局级的副局长。 妇联统共八个人,老干部局虽然稍微好点儿,但毕竟还有一二把手的区别。谁都知 道,这是对她的冷冻措施。转眼已近两年,郭韬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但很少见面。 任命公布前夕,她发来短信祝贺,郭韬淡淡地回复道:“谢谢,任命还没公布,一 切尚未确定。”履新之后,某天她又发来短信,没有恭敬的称呼,更无谦卑的落款,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母:“SOS !” 这座办公楼曾经气派过,如今已经算不得豪华。新办公楼在新城区,马上就要 交付使用,所以这座老楼也就没怎么整修,外表看起来甚至不乏寒酸。不过常委办 公室里面的设施完全对得起时代。外间办公,里间休息,不仅有床,还有单独的厕 所。卧室里的陈设,不比高级宾馆逊色。就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上,陆俊跟前任市 长不知道曾经留下过多少春梦。郭韬每次在这里午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 这个念头。他甚至还下意识地闻闻被褥,依稀寻找她的体香。其实卧具被褥早已焕 然一新,跟过去的历史完全割裂,并不连贯;就像某条见惯不惊的河流,貌似日常, 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更新,都在上演告别圆舞曲。 这条短信郭韬没有立即作答。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可以脱口而出的回 复不能说,一说就是亵渎。对人,亦对己。如今想起陆俊,他更多的已是怨怼。他 痛恨对方那种远远高出空调功能的世间最先进的制冷技术。 晚上照例有个饭局。结束之后,郭韬吩咐司机开到办公室,同时给陆俊发条短 信:“我在办公室,请来面谈如何?” 进门到里间坐下,打开电视,郭韬内心狂跳不止。那一刻的郭韬,简直就像情 窦初开的懵懂少年。情势殊异,但刺激与罪恶感完全相同。客观地说,那时在他心 头冲撞的动能,肉欲的成分并不具体。他脑海里洋溢的主要还是诗句,是“相对坐 调笙”,是“拼却醉颜红”。那种感觉取代了一切,仿佛世间只有它们是具体的, 可以触摸的。那一个个的铅字不再是铅字,而是簪花仕女,婷婷袅袅,手执纨扇, 穿行于春日午后的牡丹亭。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他满心盼望彼此的泪水能在某个陌生的车站会合,就像长江与黄河奔腾着咆哮着合 龙。 陆俊迟迟没有回复。或许她没听到?郭韬飞快地给她振了一下铃。片刻之后, 手机屏幕闪亮,短信随即跳将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一直抗拒你,只为能让 自己高看自己一眼。我并非不知道你的真情和感受。可是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 我不能让你也看轻我,更不能自轻自贱。希望你能理解!” 恼恨和羞辱还是有一点儿,尽管不多也不长。毕竟他早已习惯畅通无阻。要知 道马山至少有他的半个天下。然而那点儿细微的恼羞成怒之后,他又陷入深深的后 悔与自责。郭韬飞快地回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了解你有什么打算。” “那就上班之后吧。” “也行,明天下午如何?上午我有会。” 这回陆俊的回复没那么迅速,大约十分钟后,她的短信才翩然而至:“有件事 情我一直没说。你知道修船厂,确切地说是老李,最初为何那么积极地要提拔你么?” 看了短信,郭韬不觉“啊”的一声大叫。思维如同电流一般,上天入地打通所 有的关节。那次突发的交通事故之后,陆俊是第一个留言问候的朋友。她怎么能如 此迅速地得知消息,实在是个谜,被生活淡忘的谜。因为二人的单位和交游圈子, 很少交叉。如今方才意识到,那个谜底一直未被揭开。他隐约感觉到,这其中大有 文章。 陆俊进来前,规规矩矩地敲了门。郭韬没有使用自动设备,起身过去为她打开 房门。“你坐,我给你泡杯茶。老家特产信阳毛尖,明前的新茶!” 陆俊说:“哪敢劳动部长大驾,我自己来吧。” 落座寒暄之后,二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对方,似乎要揣摩对手的秘密武器。那 感觉让郭韬很不舒服。他突然微微一笑:“我没有打听隐私的兴趣。不过如果你方 便的话,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解释。这关系到你的前程。万一上会,难免有 人质疑,我总得有个话说。” 陆俊喝口茶,半天没吭气,似乎是要细品茶叶的口感与气息。良久之后,她身 子朝后一靠,选择了一个潜意识里最有安全感的姿态。“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你 说的,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既是干部向部长汇报思想,也是老同学交流谈心, 否则我不会开诚布公。” 对于汇报思想云云,郭韬只是笑笑。他早已习惯。他平静地看着陆俊,静等谜 底揭开。 陆俊说:“我知道王东峰曾经对你说过,我嫁给他时已非女儿身,对吧?” 郭韬凝重地点点头,没说话。 港口小城名叫马山,难免令人困惑,但就陆俊而言,却再真实不过。她的童年 完全是在马山度过的。这里的马山既非过去的县城如今的市,也非郝老师曾经主政 的那个偏远乡,而是真实的大山。当然,也是行政村。从她家到马山乡有五十多里, 从马山乡到县城,还有五十多里。她虽然自打出生就跟随父母吃商品粮,有城镇户 口,但却完全复制着农村孩子的成长模式。生性正直善良或者迂腐懦弱的父亲,在 马山林管站一干就是三十年,直到从最年轻的职工干成最老的站长。 山里的童年是快乐的。陆俊之于父亲,就像常春藤之于墙壁。她无比熟悉父亲 的肩膀。那个瘦弱的背影远远谈不上高大,却也足以撑起童年的天空。她跟着父亲, 秋天在马山上采野果,夏天在西河里摸鱼虾,几乎每一天都流淌着欢乐。陆俊的父 亲陆士元是马山人,母亲逄怡芳却是外地知青。她的故乡河北沧州其实算不上大城 市,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心底藐视马山,用一个特别的方式:自从陆俊牙牙学语,逄 怡芳就教她说普通话,严格禁止她跟着周围的孩子说马山方言。逄怡芳这样告诫女 儿:马山方言是土话,既落后又难听。 后来回想,陆俊几乎生活在母系氏族社会里。因为逄怡芳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 训斥丈夫远甚于训斥孩子。然而陆士元一点儿都不恼,只管微笑,不时还跟女儿使 眼色做鬼脸,就像两个不幸落网的调皮学生,在老师刚刚扭转身去的瞬间,还不忘 小小地捣个鬼。然而水性至柔却能穿石,陆士元的倔脾气,逄怡芳根本奈何不得。 如果按照她的办法,丈夫早已进城,至少要到林业局弄个副局长干干。因为他有文 化。但结果呢,他们却在这个形同发配的环境下终老一生。 陆士元确实有上调机会。一般情况下,组织上绝不至于将一个人赶尽杀绝。他 在马山林管站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后,局里打算把他调进县城,派个年轻人过去接班。 但就在党委正式开会研究的前几天,马山林管站截住了三个农民,如果你愿意,也 不妨称之为偷猎分子。因为他们的麻袋里满是野生动物,有天上飞的,有水里游的, 有地上爬的,还有洞里钻的。 这种行为法律上认定得清清楚楚,规定得明明白白,陆士元没什么好说的。那 三个偷猎分子其实也脸熟,就是马山村的农民,并非穷凶极恶之辈。领头的那个见 势不妙,立即递烟哀告,请求高抬贵手。陆士元当然不吃这套。那人无奈,只好搬 出后台,董副县长。那时不比现在,手机一拨随即接通,都能说上话。不过话是这 么说,看陆士元的架势,即便有手机有圣旨,他也不会从命。农民说陆站长,您要 是不信,可以给县里打个电话,我跟董县长说。陆士元说你说得轻巧。我那是办公 电话,电话费贵得很,能让你私人闲聊?那人说我出钱,你说吧,多少钱!说着话 就要给陆士元塞钱。陆士元说我警告你,贿赂国家干部,罪加一等,你不要错上加 错! 那几个人到底还是被押送到了马山乡派出所。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 毕竟他没跟领导发生正面冲突,没伤人家的面子。问题是那三个家伙并未送到县城 的公安局,在乡上便重获自由。陆士元闻听大怒,跨上站里的三轮摩托,风驰电掣 地跑过去兴师问罪。其实这有什么好问的,原因傻瓜也能想象得到,那是领导的意 思。偏偏陆士元不信这个邪,四处反映,最后直接给县委书记写信。 放人是公安局的决定,董副县长事先并不知情。事后得到消息,除了默认嘉许, 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再把老家的那几个穷亲戚抓起来。陆士元不闹还好,一闹他就 更不能退步。他非常生气,质问林业局长,说你们那个林管站长怎么回事,口气比 我这个副县长还大?他还是党员吗,有没有一点儿组织纪律观念,有没有起码的政 治敏感性? 逄怡芳阻拦,公安局苦劝,林业局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都不管用。结果是 那几个农民毫发无损,陆士元却没能进城。那段时间,家里没有闹得鸡飞狗跳,因 为陆士元不接招;但尽管如此,那种凝重粘稠无法流动的气氛,还是足以将陆俊吓 住。她悄悄问道:“爸爸,你何必非要惹妈妈生气呢?蛇是坏的,他们愿意抓就抓 呗。” 陆士元抚摩着女儿的脑袋:“傻孩子,蛇其实不坏。人不惹它,它就不会咬人。 它跟那些很漂亮的鸟儿一样,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它们本来很多很多,可是现在却 越来越少,眼看就要灭绝,因为它们都被贪心的坏蛋抓去卖掉吃掉了。所以国家要 保护它们。你懂吗?” 陆俊当然不懂。蛇不坏这个说法,她没办法懂。不过父亲的话总是没错。而且 那些漂亮的鸟儿肯定是好的。保护它们,她愿意。当时的陆俊并不理解此举意味着 什么。她根本不知道,父亲这个善良举动的代价,是她只能在村里上小学,母亲也 不得不继续守着相看两生厌的马山。 或许是童年的快乐太多,已经透支吧,欢愉的日子终于戛然而止。以初一结束 前夕的那个夏夜为界,她的人生黑白分明:前面是清平乐,后面是昭君怨。 闺女能在村里凑合着上上小学,初中却没办法凑合。若不进城,那就只能到乡 里读。中间隔着五十多里山路,必须住校。且不说她能否习惯,即便能,逄怡芳也 不情愿。无论如何,总是县里的学校教育质量高,利于孩子成长。可她紧催慢赶, 陆士元的举动依然不够积极,至少是没有奏效。陆俊小学毕业那年,他们夫妻俩还 是没能调进县城。 逄怡芳决定自己动手。那个夏天里的某日,陆士元要到外地出差,问问行程, 周末可能回不来。逄怡芳闻听很高兴。本来她就想支走丈夫,一直找不到理由。她 说东北你轻易去不成,既然去了就多玩两天再回来。你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丈夫走后,逄怡芳就备点儿野味,请局长过来消闲吃饭。对于城里的大爷,周 末看看山景尝尝野味,自是赏心乐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局长轻车简从,前往马山 林管站检查指导工作,同时慰问干部职工。 局长叫高占功。野味肯定货真价实,那顿酒高占功喝得老高老高。逄怡芳之所 以想支走丈夫,是担心他碍事。打野味也好,陪领导喝酒也好,都不是他熟悉的业 务。逄怡芳虽然也不是特别熟练,但至少有熟练起来的愿望。她不想让闺女步自己 的后尘,跟马山相看两厌,耽误终身。 林管站在村街上。之所以设在村里而没放在乡上,完全是受地形的限制:马山 村是鸡鸣三县的节点,道路可直通掖县龙口。陆士元的家跟办公室彼此通连。见局 长情绪高,逄怡芳便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调动,说局长我们俩已经扎根农村三十年, 孩子一天大似一天,再不进城,她的前途也得耽误掉。无论如何,请您关照关照! 高占功说你放心,这事我放在心上。你们的条件,本来早就该进城的。可惜老陆那 张嘴。逄怡芳很高兴,说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不计小人过。俊,来,给伯伯敬 杯酒! 当时陆俊正在隔壁写作业。接到母亲的将令,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逄怡芳见状 二话不说,起身就把女儿拖了过来。高占功搭眼一瞧,说老逄,看不出来,你闺女 还真接你的代呀,生就一副美人坯子!说完哈哈一笑,在逄怡芳胳膊上捏了一把。 如果说高占功的笑声像野兽,那实在是对野兽的污辱。陆俊给他敬上一杯酒, 便匆匆离开。逄怡芳则陪着他继续喝。她到底是女人,又一直栖身农村,哪里比得 上高占功那样酒精考验的干部,很快就被彻底灌醉,这才有了陆俊噩梦般的夜晚。 当时的情形,陆俊不愿想,也不敢想。逄怡芳凌晨时分清醒过来,也无法相信 眼前的事实。她虽然喝得死死的,高占功也差不多,旁边毕竟还有秘书和司机。司 机几乎没喝。他们呢?难道他们都是死人? 愤怒,痛恨,惭愧,懊悔,怜惜。人世间万种滋味,逄怡芳瞬间尝遍。然而她 对丈夫的仇恨,却远甚于对高占功。当初吸引她的善良,如今全都成了软弱;当初 吸引她的正直,如今全都化为执拗。若非他执拗傻气软弱多嘴,他们全家早已进城, 何至于此! 逄怡芳小心地给女儿擦拭着身体,飞泪如雨,和着血迹,斑斑点点。她说小俊, 千万别告诉你爸爸。这事谁都不能说!你千万要记住! 没过多久,局里就下了调令,陆士元夫妇同时调进林业局机关。陆士元由马山 林管站站长提拔为局工会主席,逄怡芳则由副股级干部提拔为林政科科长。还好, 此时高占功已经升任副县长,他们不必朝夕相处。 灾难突降带来的成熟,往往类似拔苗助长。从那以后,原本活泼好动的陆俊性 情大变,冷漠少语,像隆冬的太阳一般阴冷。对父母的态度也彻底改变。爱与依恋 不断衰减,恨与隔阂日渐增多。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后来的郭韬。然而郭韬的情 感却像排斥的磁极。他对她越好,她后退的脚步也就越快,直到彻底转向。 新婚之夜,设若陆俊能跟王东峰坦陈一切,他们的婚姻未必就会半途而废。或 者换句话说,如果那时王东峰能直言不讳,营造出可以坦诚交流的气氛,陆俊或可 剖白心迹。然而王东峰发现异常时,表情僵硬片刻,便侧身躺下,不置可否。 那一刻,痛彻骨髓的寒冷再度将陆俊包围。她贴在丈夫背后喃喃道:“东峰, 我跟郭韬没有什么。真的。” 王东峰回转身干涩地笑笑:“我没说你跟他有什么呀。你别多心。再说即便有 什么我也不在意。都是过去的事情,而且还在我前面。” 这话陆俊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但又分明没过脑子。她听到的最真切的声音,是 关闭城门的沉闷回声。她敏锐地意识到,跟丈夫沟通理解的大门,已经彻底关闭。 那扇黑色的橡木大门是那么沉重,她根本无力推动。 蜜月还是有的,只是短暂。两人首次爆发正面冲突,就在郭韬遭遇车祸的当天。 那天为了陆俊的工作问题,他们夫妻俩请李书记两口子吃饭。李书记的老婆当时是 文教局长。陆俊的事情已基本敲定,只是还没正式上会。这次宴请,既是委婉推动, 也是郑重答谢。本来自己是主角,但陆俊却多次提及郭韬,一个劲儿地夸奖他,说 他聪明有才上进正派,建议李厂长提拔重用。转换话题是应该的,否则一个劲地围 绕中心,彼此都会尴尬;只是不该转换到郭韬身上。那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外 加错误的人物,或者就是错误的听众。两相叠加,彼此共振,效果空前明显。等陆 俊反应过来,王东峰的脸色早已像锅底。 李书记两口子跟王东峰一家,关系远非上下级那么简单。文教局长是陆俊的上 级,这不假,但王东峰伺候的主子,又是文教局长的顶头上司。那时王东峰正是少 壮派,谁也不清楚他将来能胖到何种程度。这种人,大家一般都会特别给点儿面子, 以为后路。这也是小城官场的特色。因此很难说陆俊对郭韬的隆重推荐,究竟对李 书记起了多大的推动作用;若说立竿见影,还是在王东峰身上。路上他就没好气地 说:“你对郭韬评价很高嘛。” 陆俊说:“我总得随便找点儿话题吧,不能看着冷场。” 王东峰说:“我花钱请客,你推荐别人。这不是拿我当冤大头嘛。” 虽然此话略嫌夸张,王大秘书请客向由部门埋单,但情理倒是如此。陆俊没有 吭气。她也确实感觉到了一丝荒诞。仿佛出席葬礼,有人哭得比死者的直系亲属还 要哀恸。王东峰接着说:“既然他那么好,你当初干吗不嫁给他?” 陆俊心头的旧伤复发,隐隐作痛。她不紧不慢地说:“他有千样不好,但有一 样好,心眼不小。” 这在两人之间,基本就算最激烈的冲突。在大院浸淫多年,王东峰已经成长为 成熟的职业政客,那种由后天培育的敏感已臻化境。即便在家中,他也习惯于官场 规则。这个规则近乎文人作画,讲究留白。很多话都不说,只让对方揣摩,彼此都 留着余地。也不怪他们混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马山这样的城市本来就小,又向来 奉行政治与权力高于一切,生活与家庭的位置经过双向挤压,哪里还有什么空间? 所有的种子都会生长,包括裂缝。如果他们有孩子,或许还能好点儿,至少会 延长时间,但不幸或者幸运的是,偏偏没有。 其实陆俊也当过组织部长,时间还在郭韬前面。只不过她没有名分而已。 那个部长姓郑。前途光明的那种,脑门上有一大块圆形空地。陆俊首次跟他在 酒桌上碰面,就被他握住手不放。为了掩饰时间的长度,他不时晃动两下,同时点 着头说:“哦,哦,很好,不错。” 这些动作都是公开的,谁都能看见。但有个动作,只有陆俊清楚:老郑的手指 不住地抚摩着陆俊的手。 作为全市最年轻的实职正股级干部,陆俊已经成为干部年轻化的典型,局里局 外都吃得开,跟郑部长见面的机会自不会少。因为手指上的小动作,陆俊本来对他 的印象很一般,但是接触下来,却大有改观。他们两人私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商 场里,晚上。女人嘛,又没有孩子,晚上逛逛商场,再自然不过,可没想到刚一进 门,就碰到了老郑。他独自一人,孤寂地漂浮在人海中。见了陆俊,他主动打招呼 :“小陆是你呀。你怎么一个人?” 陆俊说:“哟,郑部长。您来商场视察工作?” 老郑说:“什么视察,我一个人没事,瞎逛呢。” 手指行动那次,老郑在桌上讲了不少段子,都是动物凶猛的那种。不光他讲, 局长书记们也遥相呼应,此起彼伏。今天独自碰面,陆俊心里戒备森严,可不承想 老郑言语文明行为礼貌,几近谦谦君子。两人边逛边聊,老郑跟陆俊拉的都是家常 话。嘘寒问暖,婆婆妈妈,让陆俊印象深刻。这些话,王东峰从来不跟她说。 后来两人单独见过好几回面。既非刻意更非约会,都是公开的集体活动,偶然 在局部形成二人世界的那种。每一次老郑都是那样,言行从来不出边儿。他的色狼 行径与饥渴口吻,原来都是虚假的公众形象。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的一贯特点:女 人越多越讲段子,男人越多表现得越凶猛;可如果私下里单独碰上某个女人,他总 是文质彬彬,尽显君子风度。 调副局之前,陆俊前途未卜,不免惴惴不安,便去找老郑。老郑笑着说:“小 陆,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是跑官要官!组织上绝对不允许的!” 陆俊跟他早已熟悉,可以毫不拘束地顺杆爬,于是也笑道:“郑部长,您这是 典型的用词不当。这不是跑官要官,是毛遂自荐,这种精神组织上应该鼓励!位卑 未敢忘忧国。我希望能为组织上承担更重要的职责嘛。” 老郑说:“你个小气鬼,连个客都不请,就想让我提拔你?你想得太美了吧?” 陆俊说:“那就今天晚上吧。你说还叫着谁?” 老郑说:“你请我还是请别人?我提拔你还是别人提拔你?” 于是二人出去吃饭。最终也不外是陆俊请客,老郑签的单。两人喝得不多也不 少,反正空了三个张裕的酒瓶。到此时为止,局势依旧一切正常。老郑也没叫车, 两人打的回去。 这样的情况,肯定得先送领导。老郑也是政治光棍,家属没来马山。在市委大 院当然分了房子,市委招待所也有专门的房间。陆俊问他回哪里,老郑说去宾馆吧。 家里一个人,冷清。到了马山宾馆门前,老郑先下的车,有点儿晃悠。陆俊赶紧下 来,说郑部长,我送送你吧。老郑说送倒是不用送。时间还早,你要是能陪我再聊 会儿也好。 组织部长乘出租车到宾馆,基本可算奇观。此时的老郑,毫无组织部长风范, 只有高阳酒徒气韵,怪可怜的。陆俊忽然有点儿心软,于是递过车费,将出租车遣 走,然后伴驾回房。 已是夜晚,大门外少见人影,但进了门厅便是灯火辉煌,服务员侍立两旁。老 郑挺胸抬头,按照部长的步法上楼,直奔自己的房间而去。 楼层自然比大堂肃静。更何况单独给领导准备的房间,都隐藏在僻静的拐角中, 既朝阳又少受干扰。过了拐角,老郑便晃悠起来,似乎竭力调动起来维持形象的精 神头儿彻底耗尽。陆俊下意识地搀扶住他,打开房门。 进门再关上门,老郑便朝陆俊身上压来,如同大厦将倾。他虽然尚未富营养化, 但终究是成年男人的重量。陆俊身子一闪,老郑赶紧提起重心,同时一把抱住她, 轻轻地。 即便警方介入调查,也难以认定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事情发展的性质。老郑没 有强力进攻,陆俊也未拼命抗拒。两人自然而然地倒在柔软的床上。 在陆俊的人生中,这也是个重要的节点:其后不久,她的婚姻亮了红灯,她自 己升任文教局副局长。因为前面有好几个副局长都是老同志,组织部不好意思直接 委任她为第一副局长,就让她兼任副书记,这样便能排名第二。 副局长也好,副书记也罢,都是虚的。实际上她几乎就是组织部长,老郑不过 是个影子而已。可惜那时郭韬在修船厂正弄得风生水起,舍不得出来。 陆俊在副局的位置上干了不到三年,就解决了正局。提拔她当然是理直气壮的 :女干部,年轻干部。从哪个角度都可以重点培养。她先到市妇联当了一把手,不 到两年,老郑走前又将她安排到了土地局,出任党组书记兼第一副局长。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地下组织部长干得太久,难 免树敌众多。新部长对陆俊耿耿于怀,她的仕途因此岌岌可危。就在这时,市长从 天而降。 骑白马的未必都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新市长在滨海市政府挂职副秘书长之 前,是省农大的博士教授,文化干部,英语说得比国语还好,至少超过马山方言。 大家都以为来了个文弱书生,谁知道却是冷面杀手。 上任伊始,正赶上市里开发新城区,正在推进前期工程,拆迁、场地平整和道 路维修。交通问题主要由交通局负责。路迟迟不通,市里很是着急,市长带着相关 部门的一行人,前去工地现场办公。那是陆俊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市长,此前只在主 席台上遥遥见过一面,印象一般。如果苏联名将朱可夫见到他,第一印象恐怕也不 会好。因为朱可夫元帅特别讨厌那些因过早地发胖而行动迟缓的人。市长行动不迟 缓,但确实比较胖。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果,都像战斗机的外挂武器,全部挂在他 的身板上。 那回市里出动一辆大客车,方方面面头头脑脑,去了总有三十多人。市长询问 交通局长,路迟迟不通,原因何在?新城区当时只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印着漂亮的 规划图。市长问话时手持指挥棒,在那些红色的线条上指指点点。 局长的答复比较长。他得舒缓语气,哪能跟市长硬碰硬?但拖得再长,终究还 是得表明中心意思: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市长闻听大怒。当然,在此之前, 谁也不曾见他笑过。他使劲朝牌子上一戳,仿佛那是敌人的胸膛:“如果市里有钱, 资金不紧张,这工程交给谁不能完成?没钱还能办成事,那才能体现干部的能力和 水平!你就说吧,这个工作你能不能完成?不行我好早点儿安排别人。交通局办不 成,我交给城建局!” 交通局长还能怎么说,只得硬着头皮应承:“田市长您别着急。我能,交通局 能!我们保证按期完成!” 市长依旧不太满意:“谢局长早上是不是没吃饱?说话有气无力,精神头严重 不足。好在态度还算积极。考核办的同志,把谢局长的话记录下来,作为年终考核 的一项标准!” 市长知道组织部长没来。既然如此,别人他都可以命令。市长虽然训的是交通 局谢局长,但陆俊却很是心惊。确切地说也不是心惊,而是心动。长期的歌舞升平 灯红酒绿,早已泡去男人身上仅有的骨气血性。他们就像各自的身材,丰硕而不锐 利,缺乏穿透力。极端的例子就是老郑。可是市长,这个肥胖的市长,却是杀气腾 腾咄咄逼人。陆俊无法不印象深刻。 市长跟陆俊的关系,几乎是水到渠成。要么是谁都没有勾引谁,要么就是互相 勾引。当然,勾引这个词或许过于恶毒。陆俊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态来回忆他的。 她几乎没有参市长的政,市长根本不给她那样的机会。他总是刮着陆俊的鼻子说: “女人家操那些闲心干吗?男人天生就是解决困难的。把女人推上一线,难道爷们 儿死绝了不成?” 可惜的是,如此铁腕雄心的男人,最终也被钱堆压垮。与此同时,组织部突然 找陆俊谈话,让她到老干部局当副局长。后面带着一个括弧:正局级。 郭韬几乎没流下眼泪。当然眼泪也绝对不能朝外滴,它只能在内心泛滥成灾, 像地下的暗河。因为陆俊说过,善良无非是变相的软弱。 清清嗓子,定定心神,郭韬嘟囔道:“利用职权玩弄女性,那也算是爷们儿?” 陆俊说:“怎么就是玩弄女性呢?如果一定要用玩弄这个字眼,我玩弄他们难 道就不行吗?” 郭韬又是一愣。陆俊的新词儿总是如暗器如手筋,令他措手不及。他的喉咙咕 哝几下,摆摆手道:“不说这个,我呢?那时候你对我,难道从来就没动过心么?” 泪珠从陆俊脸上滑过,她艰难地笑笑:“我这辈子如果说还有人生经验的话, 那就是这句话:假如你真心爱某个人,那最好不要说破,什么都别发生。至少至少, 你千万不能跟他或者她结合。” 这不就是传说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所作的情歌吗?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叫生死作相思!”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首情歌的作者确实是仓央嘉措。仅从风格上判断,若非 后人伪托假借,至少也是翻译的过度加工。与此相比,下面这首同样被归入仓央嘉 措名下的诗,表现得更为明显:“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 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确实都是好诗,能够在瞬间击穿所有的壁垒,直接抵达你内心深处最柔软湿润 的角落;但也确实跟仓央嘉措没什么关系。 考证作者绝非组织部长的职责,更非郭韬的能力所在。面对诗词,他最想做的, 可能还是忘怀。然而他很想知道,世人为何宁愿张冠李戴,不惜以讹传讹,非要将 著作权强加给仓央嘉措。这两首假托的情歌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这样更符合人 们朴素的情感需求;而将活佛与苦恋这两个反差强烈的标的人为嫁接,足以反映他 们对自身的不满,以及冲破现实藩篱的强烈渴求。通俗点儿说,就是多数人对自己 的爱情生活都不满意,故而四处寻求寄托。 这个发现对郭韬的内心是极大的慰藉。既然多数人的爱情都不甜美,那他在感 情上遭遇的种种挫折,也就不算上帝的特别打击;他曾经对此满怀遗憾,可既然人 人都有遗憾,那他还遗憾什么? 郭韬若有所悟。“你打算怎么办?” 陆俊说:“我想干点儿事儿。我不想在老干局养老。还不到年龄。” 没过多久,海青镇的镇长出缺。海青镇相当于马山的天津,因为不管春暖花开 还是冬日肃杀,它都面向大海,背靠新城。区位重要,税收和财源更加重要,向来 是出干部的地方。这样的职位,自然有无数人盯着。其中竟然包括韩风雷。 当初郝老师主政的马山乡,已经改成镇。该镇有个叫刘波的副书记,是韩风雷 的亲舅表妹。当然,之前郭韬并不清楚。刘波也看中了海青镇的那个空缺,托韩风 雷过来说项。 修船厂早已顺利上市,韩风雷的身价无法估量,明的暗的,合法的灰色的。上 市之初,正赶上郭韬出任组织部长,他请郭韬吃饭,说是要庆贺。上市的庆祝仪式 已经轰轰烈烈地搞过了,马山的政要几乎一网打尽,人人一个大红包,当然也包括 组织部长郭韬。郭韬说还庆贺什么?不是刚刚庆贺过吗?韩风雷说那是庆贺修船厂, 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今天要单独为你庆贺。你进步这么神速,我很为你高兴。前 些日子忙上市,估计你刚刚履新,应酬也多,就没约你。明天晚上怎么样,能不能 别安排别的活动? 那顿酒,郭韬虽不情愿,但还是喝了。道理很简单,韩风雷从台面上说,是马 山的利税大户,他理应团结;再说得实在点儿,他又是一方诸侯,大家少不了有互 相需要的时候。你内心尽可以讨厌,但是千万不能表现出来。说得组织部一点儿, 个人情绪不能影响工作。 然而这次再请,郭韬就没有应允。他隐隐觉得,这顿饭恐怕不那么好吃。韩风 雷也没再坚持,约个时间,到了郭韬的办公室。进去还没落座,他就摸出一张卡从 桌上推了过去:“郭部长,过去我欠你的两万块钱,现在还你。” 两万这个数字,两人当然都很清楚。当初为竞争副厂长,郭韬曾经送给韩风雷 两万,这是行贿,是被迫的;第三次战役胜利,他从十二万的缴获中退还两万,这 是示好,是主动的。然而在郭韬看来,彼此账目已经两清。其实也不是两清。从他 的感觉而论,他觉得自己欠韩风雷的。倒不是因为那形同敲诈来的二三十万块钱— —详细数目他已经忘记——而是因为韩风雷风刀霜剑一般的严酷催逼。如果韩风雷 没有把他逼到悬崖跟前,他认定自己不会有今天的职位。绝对不会有。如果没有那 番争斗,自己没有借此机会破茧而出,估计早已是温水锅里的青蛙,最多也就是在 副厂长的位置上日渐衰老。 郭韬毫不犹豫地把卡推了回去。他轻轻摇头,坚决地说:“韩厂长,你这是干 吗。我不记得还有欠钱这回事。咱们俩谁也不欠谁的。” 郭韬在最后一句上特意作了语气强调。两年多过去,韩风雷的身体并未像财富 那样暴涨。他没戴粗重的金戒指金项链,只在手指上套了枚玉器。可以想见价值不 菲,但还好,并不刺眼。衣着虽然毫不起眼,但其实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他看看郭 韬,郭韬的眼睛也盯着他。他明白此路不通,于是哈哈一笑,把卡收回来,“到底 是北航的高才生、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水平就是比我高。谁叫咱没读过几本书呢? 师弟,说句心里话,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说句心里话”是韩风雷的口头禅。这话就像他的耳朵,是他身体不可分割的 一部分。至于那些话究竟是否发自肺腑,只有上帝知道。但无论如何,郭韬听了并 不舒服。书这个字眼,仿佛已成忌讳。读书简直就像头上的疤瘌或者脸上的青春痘, 你可以看见,但不要提起。 安坐之后闲聊两句,郭韬随口问问厂里的情况,韩风雷忽然又把身子朝前一倾, “郭部长,当初咱们俩的那场误会,你肯定还记得吧?我已经查明到底是谁干的了。 说句心里话,我是真没想到。我估计,你肯定也想不到,是……” 郭韬猛地一摆手,像砍瓜切菜那样彻底制止住韩风雷的话头:“别说了!韩厂 长,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韩风雷一怔:“郭部长,这回我可是真有确凿证据。说句心里话,我可是费了 一两年的工夫呢。真的!” 郭韬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真的不想知道。我如果还在电航车间 干主任,可能还需要知道,以便小心点儿,避开他。但是现在,的确无此必要。我 不是圣人,又在这个位置上,知道是谁,将来万一有什么人事问题牵扯到他的亲属, 我可不敢保证绝对不会受情绪的影响。” 韩风雷惊愕地张着嘴,半天没上来话。那一刻,他对郭韬说不清是崇敬还是敬 畏。不到三年,这家伙简直修炼得成了仙。过去怎么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早知 道这样,当初就是再借他个胆儿,他也不会跟郭韬开战的。韩风雷活动活动手上的 玉戒指,结结巴巴地说:“郭部长,他可是害了咱们俩呀!” 郭韬摇摇头:“我觉得是他成就了我,或者说锻炼了我。” 副科级以上干部的调整,都由组织部上报常委会研究决定,但之前部长肯定得 跟主要领导沟通。海青镇镇长这样的重要职位,更是如此。郭韬向林斌推荐了陆俊。 林斌眉头一皱,“她是你同学吧?” 郭韬笑道:“林书记果真明察秋毫。不过我提的是海青镇镇长人选,并非同学。” 林斌略微一怔。他似乎没想到郭韬会如此坦诚。“对于陆俊,下面有不少议论 吧。” 郭韬说:“私生活问题组织部不管。不过田市长的问题已经结案,并未牵扯到 陆俊,说明人家在政治上经济上是清白的。我主要是考虑到现在班子里的戴市长年 龄马上就要到杠,女干部不能断档。陆俊年轻,也有能力,值得培养。” 林斌看看她的履历,“她没在基层工作过,能行?” 郭韬说:“她在三小整整干了六年教师,那跟在农村工作没多大差别。工作能 力组织部详细考察过,只要政治上经济上没问题,那就肯定没问题。” 林斌点点头:“那就这样。下一个是谁?” 郭韬很是得意。他果然能掌控别人的命运。他来不及多想,朗声说道:“市妇 联主席的人选,我考虑,是不是马山镇的现任副书记刘波……” 韩风雷碰壁之后,郭韬抽空详细了解了一下刘波的情况,发现她的官声不错。 接触两次,竟然觉得她挺实在,不太像吃官场饭的。再看看履历,也是选调生,科 班出身的,可以培养。妇联主席虽然不比海青镇长,但也并非随便就能当的。年龄 比较大的女镇长,没法提拔时才会安排这个职位。一来是正科一把手,二来也算进 了城。 郭韬一抬头,从眼镜上边的缝隙中看见了林斌的目光。那目光像镜片的反光一 般,冷冰冰的,毫无温度。林斌不紧不慢地说:“修船厂的老韩找过你?” 郭韬脑子一阵晕眩,顿时后背汗出。他突然发现,真正掌握命运的并非自己。 就像孙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他赶紧规规矩矩地答道:“他确 实找过我,要送我一张卡,但我没要。我仔细考察过刘波。她是选调生,又年轻, 工作也比较踏实……” 林斌说:“年轻干部,还是再摔打两年吧。” 关于这次调整,此前盛传的版本是,马山镇的镇长到海青镇当镇长,遗缺由副 书记刘波就地提拔接任。所有的流言,其实都有根据,这个说法当然也不可能完全 是空穴来风。但郭韬听到后,只有冷笑。只有从他手下过去的才是正版,其余都是 盗版产品,他概不承认。他本想清晰地打上自己的商标,结果却未能如愿。或者说, 只获得了局部胜利。 最终的结果是,刘波没动,陆俊任马山镇镇长,未能到海青。那里的位置,被 马山镇的前任镇长占领。 从林斌的办公室出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郭韬回到办公室,一人呆坐到天色 黑透,也没开灯。他无力地靠着椅背,就那么愣怔着。先前那种头晕目眩冷汗贴背 的感觉,无比顽强地存在着。就像蚂蝗吸在肉上,怎么也不肯松口。也像缝衣针刺 了手,虽然针已拔出,但疼痛还在。 郭韬突然对自己的行为,对自己所谓的成功,产生了一丝怀疑。这就是他想要 的生活吗?这就是所谓掌控的感觉吗?究竟是他掌握了权力,还是权力掌握了他? 人前人后被人尊敬,鲜花掌声红地毯,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固然快意,但是此刻, 那些快意又在哪儿呢?“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昔日的生活,那种久违的安 然,就像一段青涩的恋情,不经意地泛起,令他感慨万千。 令郭韬无可奈何的是,那一刻他想到的,还是两句诗,《红楼梦》上的——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也不是诗,是对联吧。 慢慢地运功疗伤,重振自信,郭韬后来终于为当时的感觉找到了借口。头晕不 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汶川的那场浩劫。算算时间,基本就在那个时候,震感从西 边遥遥传来。当时谁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无人知道地震的烈度如此之高,破坏力如 此之强。郭韬的反应还算快的,第三天他就向灾区捐了十五万。当然,是悄悄进行 的,他谁都没说。小地方熟人多,他又经常上电视,为了保密,汇款是从网上转的 账。 后来市里又组织捐款,领导干部要缴特别党费。常委数目一样,郭韬当然不能 造次。既然是公开的,这钱就得从家庭账本上支出。那不是个小数目,李冬梅多少 有点儿肉疼。可这正是郭韬想要的感觉。老婆的嘴也是个小喇叭,有时还是能起点 儿小作用的。非为虚名,主要是想起到引导作用。得告诉大家,这回当官的真没闲 着,都出了血,拿了真金白银出来。 郭韬眼睛一瞪:“多少人命都没了,你还好意思心疼那点儿钱?” 李冬梅说:“你少跟我装积极。我说过不拿吗?我们单位也组织捐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