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羊皮赶到山脚下时,天已经黑透了,阴森森的谷口劲风透骨,寒气逼人。这 里的海拔比嘎曲镇又高了几百米,虽是6 月天,昼夜之间二十多度的温差是常有的 事,只要太阳落山,立马冰火两重天,更别说冰雹、冷雨之后了,高原上特有的坚 硬的风,就像毒针的尖尖带钩的刺。 好在老羊皮真是习惯了。习惯了高寒环境的人经得起风蚀,耐得住寒冷,忍得 了饥饿,受得住寂寞,凭着敏锐的感觉和超人的记忆,他沿着崖壁径直朝着大石头 羊圈走过去。 大石头羊圈远离村镇,交通不畅,再加上总共只有二十几口人,电力问题一直 没有解决,人们世世代代一直是日出而牧日落而归。天黑之后,用大石头垒砌而成 的院墙外,酥油灯的光亮很难被外界所看到。正因为这样,黑黢黢的峡谷中,你要 在河流的咆哮声里听到藏獒的叫声,才能够确定要找的地方。 老羊皮听到藏獒发出的警告时,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他又饿又累,精疲力尽。 与之相应的是,他的眼睛照样好使,顺着黑沉沉的崖壁看过去,立刻就在斜坡上看 到了白晃晃的石圈圈。这可不是适应性强不强的问题,而是来自基因的独特能力。 他的父亲就有一双鹰的眼睛,站在高处能分得清二十里之外的牛和马,晚上走山路 如履平地。比起父亲他差得远,可比起常人来,他的本事要强得多得多,尤其是夜 视能力。 藏獒的叫声越来越近。记忆里,文苍的家就在第一个大石头羊圈的边上,找到 他,稳住他,天亮之后找到受害人家里,再找到相关的证人,抓紧时间把案情梳理 明白,赶在下午3 点最后一趟班车前回到嘎曲交差,应该来得及。 无论咋样,这次陪儿子高考的事,绝不能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羊皮无论如何没想到,已经自首,并在电话里再三向 他保证一定老老实实在家等他到来的文苍,失踪了。 一开始,他压根儿没往坏处想。文苍家院门开着,灯亮着,狗咬着,他喊了几 嗓子没人应答;推开亮灯的屋子,里面没有人;掏出手机打电话,没有信号。没有 就没有。他渴得不行,见炉火上炖着热茶,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上一大碗喝了再说。 主人不在家,可能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事儿了,马上就会回来。但他想错了,回来的 人不是文苍,而是文苍的女儿文吉,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女孩子。 文吉惊讶地望着身穿制服的老羊皮,满脸的怀疑和戒备,说:“你是谁?干吗 这么晚到我们家来?” 他定了定神说:“你是文苍的女儿吧?我是你阿爸的朋友,几年前到过你家。” 文吉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老羊皮叔叔,我阿爸经常提到你。”原来文苍 的女儿文吉,今天下午刚从州上赶回家来,说是州上的民族歌舞团招收歌唱演员, 她去年在省艺校学声乐毕业,还没找上合适的工作,此次是个好机会,要去闯一下。 回家来,一是来拿户口本,二是乘家中安静,专心复习一下必考的文化课。 回家不久的文吉,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说他阿爸走了六七个小时了。走之 前,她阿爸打电话对她说:“你要的东西都给你找出来了,在炕桌上放着,阿爸有 事,要出两天门。”极其意外的文吉既惊讶又生气地说:“你没搞错吧?都三个月 没见了,我那么远回来,你连面都不照,也不问问我的情况,像话吗你?”文苍支 吾了几声说:“对不起,阿爸有笔生意要做,很重要的生意,机会难得,不能错过!” 文吉不依不饶,说:“你明明知道再有几天我就要到州上竞聘考试了,还非要走, 啥意思啊你?不行,你必须回来看我!”文苍干笑了两声,突然果断地说:“放心 吧,你动身前阿爸肯定会赶回来的,家里安静,没人打搅,你就好好复习复习功课, 等我两天行吗?”文吉犹豫,说:“你确定回来吗?”文苍爽快地说:“当然。” “就这些吗?”老羊皮严肃地问。 文吉目光躲闪了一下,没有说话。后面的话,她是不能说的。事实上,她是坐 着文苍给她安排好的手扶拖拉机回大石头羊圈的,俩人通电话时,她正坐在颠簸的 车厢里受罪。文苍给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压着嗓门说的,说箱柜右下角的绣品里有 一张银行卡,上面有整整十万元,是给她近几年的生活费,密码是她生日,让她到 家立刻拿上。她很惊讶,说:“干吗给这么多?”文苍说:“拿着吧,年初就给你 存好了,以后自己在外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钱该花就花,千万别受委屈。” 话没说完,信号就断了。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云层,炸耳的霹雳声山崩地 裂般地从头顶滚过,豌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得她抬不起头,幸好开车的大叔给她遮了 块羊皮才无大碍。 “你知道你阿爸现在在哪里吗?” 文吉说:“父亲到底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阿妈呢?”老羊皮问。 文吉面露痛苦,说:“阿妈前年去世了。” 老羊皮叹了口气,来到院子里。这会儿他有点儿慌神了。种种迹象表明,文苍 可能逃跑了。 一个老实巴交主动报案自首的嫌疑人突然逃匿,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老羊皮想不明白,如果文苍自首的情形是真的,虽说有醉酒驾车的嫌疑,但主观上 绝对不是故意的,再加上主动报警自首,所负的责任应该不至于很严重的。可要是 逃匿,事情的性质就会截然相反。 明明知道事情的后果,干吗还要这样做呢?弄得害人害己,自欺欺人!问题是 ……老羊皮越想事情越蹊跷,总觉着文苍不像是个逃避责任的人,要逃早逃了,干 吗自首啊?那就一定是事出有因。他会不会是在死者家里守灵呢? 老羊皮找到死者家时,已经10点多了,院子里弥漫着柏香的气味,嘤嘤嗡嗡的 诵经声从敞着的门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这是按照藏族的习俗,专门请来僧人在为 死者念经超度。 老羊皮敏锐的目光注视了一下院子,在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停放着四辆摩托车, 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看来,他的判断没错,文苍应该在这里。 然而进屋一看,心口立马一阵突突,灵堂里并没有他要找的文苍。他赶紧亮明 身份,迅速查问。死者的儿子热旦说:出事后,文苍给他拿来了两万块钱,一直跑 前跑后张罗料理,但今天下午一直没来,也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他。老羊皮按照职 业惯例看了看死者,拍下了照片,详细询问起来。热旦说:阿爸年事已高,都七十 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出事那天家里人劝他不要去,可他非去不可,谁的话都不 听,结果出了事。说到文苍,家属们没有太多的怨恨之词:事情不能全怨文苍,人 家好心带他回来并没有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见酒不要命,一 点儿也不安分。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出了事儿,事因又只能听一面之词,按照规矩, 应有的赔偿是少不了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事情基本上算是清楚了。可老羊皮心口依旧堵得慌,总觉得 事情不那么简单。按说,死者家属已经明确了态度,人家既没说上告,也没说追究, 只是提了提赔偿的事,碰上这样的运气,你文苍不好好感激人家,不好好来给死者 守灵谢罪,干吗要玩失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