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吉再次从神智昏迷中醒过来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老羊皮给她服药后,一直坐在她的身边守候着,直到她悄然睡去又安然醒来。 他用低沉平缓的语调给她讲了车祸的事,告诉了她可能的情况和结果。眼见女 孩情绪渐渐安稳,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现在,老羊皮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决定,要在这大石头羊圈守株待兔蹲点儿, 直到文苍出现。 不料,他的决定遭到了小吴的反对。小吴说,根据犯罪心理学的一般规律和他 的分析判断,文苍虽说打了自首电话,但由于无法排遣的恐惧,以及害怕对后果承 担责任,神智慌乱间,三十六计走为上,十有八九逃逸了。大石头羊圈天高地远, 交通不畅,通讯闭塞,总共只有几户人家,在不知道嫌疑人去向的情况下,根本没 有蹲点守候的必要。 这让老羊皮很不高兴。在他眼里,小吴不过是个刚成人的孩子而已,不就上了 个警校吗?张口犯罪心理学,闭口规律判断,懂什么啊!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还 没傻到跟年轻人较劲的地步。再说了,小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这只是 一个单纯的交通意外,事故认定已经不是问题,嫌疑人有自首行为,当事人又没有 正式提出其他诉求,事件只是一个照章处理的问题,蹲点真的没必要。然而,小吴 的判断和他的想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事实上,潘瘸子才是他兴趣的焦点。没有诱饵,不能钓鱼,但未必不能捉鱼! 老羊皮高度兴奋,情绪饱满,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回家,甚至忘记了陪伴儿子 高考的事。他要待在大石头羊圈,像一只隐伏在崖壁上的雪豹,静静地等待猎物的 出现。 但这还是一个秘密,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他还不想把他的猜疑和想 法告诉小吴,为此,他必须固执己见,必须坚持留下来守株待兔。他把握十足不容 置疑地说:“文苍那人我了解,他不是个坏人,根本就没有逃逸的可能。他既然答 应女儿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咋这么肯定?”小吴不屑地说。 老羊皮叹口气,说:“你当了爹以后就知道了。” “不行,我要给所长打电话!” 老羊皮说:“随你的便,这儿没信号,要打的话,得往东边的山头上爬,爬到 有经幡的地方就可以了。说到了山顶,别忘了帮我个忙,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该咋 说你知道的。”说着,拉过小吴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一串手机号码,然后眯起眼 睛堆出笑脸,用力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去吧去吧,回来我给你烧 羊肉汤,这儿的肉鲜,美得很!”说完,他点着烟四平八稳地吸了起来,吸得丝丝 有声,恨得小吴咬牙切齿满脸情绪。 小吴走了。 老羊皮在火炉边靠着土墙坐了下来。他太困了,太累了,几十年来从没这么疲 乏过,乏得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真想躺到热乎乎的大炕上就那么睡死过去。可是 不能,那丫头吃了点东西,服了镇静药,睡得正香……其实也没什么,她睡她的, 你睡你的,能有啥事?那年冬天,到药水泉出差,遇上暴风雪,几个人挤在人家的 大炕上,夫妻为界,男女分开,一连睡了好几天……还有一次,出警在外,不得已 住在牧民家里,还不是照样男女混住,你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可现在不行, 不管你怎么想,绝对不能往人家炕上躺,那躺地上总可以吧,找些铺垫的东西,抱 床被子过来,美美睡上一觉……可想归想,身子不当家,一动心就慌,慌得要从嗓 门里蹦出来…… 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时常胸闷、头晕、恶心,睡到半夜,动不动就被自己的心 跳惊醒。一开始,还以为是累了,没太在意,直到有天早上,起床时眼前骤然晕黑, 急速跳动的心脏不光隐隐作痛,而且伴有明显的停滞和间歇,他才慌忙跑到医院看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心律失常。医生在得知他没有家族病史,平时很少喝酒、基本 不喝浓茶咖啡之类的饮品后,告诉他:心律失常在高寒缺氧地区是常见病,建议他 服药治疗,规律生活,好好休息,最好到海拔两千米左右或更低的地方休养一段。 从那之后,他开始小心对待自己,不光随身携带调节心脏的药品,而且彻底戒酒, 大量减烟,毕竟心脏病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不光是心脏病,他的关节也很糟糕,动不动就疼痛难忍,还嘎嘎作响,听 上去像是机器装置,很是吓人。肺部和气管也不好,一次感染就打了近一个月的吊 针,好是好了,但不彻底,经常胸闷气短、憋气干咳,中药西药不知吃了多少,都 没什么明显效果,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一天上午,他在街上闲逛,碰巧遇上了到嘎 曲购物的文苍,说话时,文苍见他面容憔悴,咳嗽不止,询问原因,他不想多说, 轻描淡写应付了之。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文苍从大石头羊圈特意下来找他,给 他用顶级的冬虫夏草装了两大瓶纯药胶囊,至少有500 克。500 克的顶级虫草,能 值好几万块钱呢,他哪里敢要。可文苍说,靠山吃山,大石头羊圈没啥好东西,就 是产虫草。虫草是什么?是药。药是拿来治病的,不是用来牟利的,你就给我一次 报答的机会吧,谁叫咱们有交情有缘分呢?结果非收不可! 冬虫夏草生机润肺,名不虚传,两大瓶胶囊吃下去,他不光呼吸系统的病症消 除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但身体的状况大不如以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只要感冒, 炎症就会接踵而至…… 他的眼睛也有毛病,老毛病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不光严重缺氧,紫外线辐 射也相当厉害,待得久了眼睛常年肿胀充血、视线模糊、眼睑溃烂、遇风遇冷泪流 不止。一位寺院里的老藏医特意为他配制了清凉去火、消炎止痛的眼药,是用棕熊 的胆汁调成的,非常珍贵。老藏医说:根据他的病情,虫草和熊胆要经常使用,才 能保持病情的稳定。 虫草、熊胆堪比黄金,偶尔获得赠予的机会,那是他为人做事得到的报偿,想 要常用,以他的收入,跟上天揽月没啥两样。 看来,身体的零件真的破旧了,老朽了。伤感像山洼里的雾,缠缠绵绵地弥漫 开来,很像那次同学聚会…… 那是在省城五星级的大酒店,全部费用由两男一女三个做了大老板的同学分摊, 他只是带着嘴巴去。会友叙旧醉场酒,难得一乐。哪里想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 千年,曾经的同窗不光彼此的身份天差地别,彼此的境遇更是天翻地覆。 人世沧桑啊!偏偏他这个来自牧区基层的小民警,遇上了当年的女友。那时候, 俩人花前月下没少缠绵,留下过不少浪漫回忆。可现在,人家拥有数百万资产的店 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年轻得像三十左右的少妇。哪里像他,双目红肿,黑皮寡 瘦,皱纹都快勒破肉皮了。可他还是异常激动,眼看人家根本就不愿认他,还是再 三上前搭讪。好不容易聊上了,几杯白酒下肚,他那显然兴奋的初恋同学实打实地 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能耐,最起码也是正科了,没想到竟然还 在牧区熬光阴,竟然还是个尕民警。幸亏我当初没嫁给你,否则的话,现在的人生 不定咋样呢!” 他无语,默默地望着她,咚咚作响的心一个劲儿地疼,比犯心脏病时难受得多 得多。说啥呢?一直那样美好那样幸福那样纯真那样珍贵的记忆,刹那间,竟然只 是一个虚空的梦…… 唱歌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地来了一轮又一轮,只有他默默地坐在旮旯里。他 很少唱歌,连那首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里的主题歌都不会唱, 可大家非要让他唱。没办法,那就唱首藏歌吧。在藏区待久了,他别的没学会,藏 歌倒是能唱一两首,用藏语唱,是他最喜欢的那首《黑帐篷》——风雪夜里/ 有一 顶黑帐篷/ 牛毛编织的黑帐篷啊/ 孤灯闪烁/ 照亮我生命/ 风的声音/ 雪的絮语/ 送我一首歌/ 给我一个梦…… 唱啊唱,他唱得嗓音沙哑,他唱得泣不成声…… 大家都以为他醉了,失落的人借酒浇愁很容易醉,也很自然。其实他没醉,他 的心里明明白白,他没毛病,他很正常,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喊、想唱、想吼、想哭。 那天,他的泪水感动了不少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大家都来安慰他,越是这样越难 过…… 以前,他常常这样想,人这一辈子啊,咋过都是过。偏远地区草原深处,一辈 子没见过世面的人多的是,好多人连州府啥样都不知道,可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 悠闲自在、快快乐乐,啥叫压力啥叫郁闷根本就不知道,哪有城里人那么多的痛苦 和烦恼…… 现在,他的想法变多了,不能不变!别的不说,每次回家老婆的怨气就受不了。 以前哄哄她就能过去,最多听她唠叨唠叨,这两年说不行就不行了,人家已经看透 他了,看透了也就受够了,受够了那言语那眼神那态度自然也就不再客气了,叫你 不受也得受…… 不光老婆,早就长大了的儿子和他也隔膜了。那次回家照看患病的老父亲,曾 对他崇拜有加的儿子相当不满地对他说:“老爸,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调回来啊!这 么多年了,你啥时候顾过家管过我啊?我爷爷病成这样,我妈都累倒了,让我去医 院陪床,都两天了,落下的功课一大堆。”他不无尴尬地说:“你都这么大了,偶 尔照顾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嘛,我这阵子实在太忙……”儿子不屑地翻他一眼,毫 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得了吧,是你没本事,以为我不知道啊!” 一句话,呛得他整整一夜没合眼。 没办法,感情这东西,向来就近不就远,想靠理解去滋养,那是幼稚。没人侍 弄的花草,茂盛了才是怪事!还有……儿子说得对,你就是没本事。没本事,又没 门路,混不出个人样来,那就只好活该。活该的事儿,不忍也得忍…… 老羊皮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胡思乱想似梦非梦的时候,失踪的文苍已经不声 不响地回到了大石头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