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幕降临,阴沉沉的山谷里,除了水流的声音、牛羊偶尔的躁动,以及藏狗发 出的沉闷叫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老羊皮叫文苍陪他上山打电话。 小吴上山汇报情况,所长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说:“小吴啊,你告诉老杨, 保持职业敏感是必须的,但在没有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千万不可盲目从事,你们的 任务是处理文苍意外致人死亡的案子,有关范孤的情况让他回来详细汇报。” 情绪不稳的小吴,从山上下来,就一直想着带走文苍回去交差的事儿,对老羊 皮关注的范孤的案子兴趣不大。在他看来,老羊皮不过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家伙而已, 混了一辈子,人生乏味,业绩平平,所谓一事无成百不堪。该回家了,还不甘心, 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弄出点儿动静罢了。而他就要调到县局了,在来大石头羊圈时, 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他的调令已经发出,并告诉他到了县局好好干,想办法给他 弄个学习的机会,一年后就能把他调回家,也就是回省城。他有这样的好前景,干 吗要跟老羊皮这样的人瞎折腾呢? 回到文苍家,小吴再也没有了起码的耐心。他以所长的口吻对老羊皮说:“所 长说了,咱们的任务是处理文苍的案子,让咱们立刻把文苍带回所里,其他事情要 你当面汇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见到父亲后的文吉,一直疑虑重重提心吊胆,她很想亲口 问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想听父亲亲口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讲述一遍。可一 直没机会。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是不安、越是烦乱,总觉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会发生。这会儿,她突然听见小吴这样说,她的情绪顿时失控,直愣愣地盯着父 亲,泪水夺眶而出。紧跟着,她尖叫了一声,疯了似的猛然推开身前的老羊皮,扑 向文苍,一面挥舞拳头在父亲的胸脯上使劲捶打,一面放声大哭道:“你说,你说 啊……你究竟干了什么……说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了这会儿,文苍挺直胸脯,任由女儿捶打。 文吉这样的病最怕刺激,一旦刺激了,尽量由她释放心结,说过也就过去了。 以前这样的事儿没少发生过。可这次情况大不相同,在很短的时间内因过度焦虑、 猜忌和惊恐的文吉,已经犯了两次病。她脆弱的神经和衰竭的心智,已经不起任何 的刺激和打击。没等大家采取措施,她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抽风倒下了。 几个人连忙找药的找药,倒水的倒水,好不容易才再次控制住了文吉的病情。 多亏她随身带有药品,否则的话,天晓得会出啥事。倒是文苍神情镇定,说不碍事 的,她这是老毛病了,从小就有,是伤了脑子造成的。 整整一天,文吉的状况一直不怎么好,老羊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稳住了父女俩 的情绪,并使小吴的心态有了变化,同意留下来蹲点儿。 老羊皮到达山顶,叫文苍远远等着,自己走到经幡跟前接通所长的手机,将掌 握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详细汇报了一下。所长说:“好吧,既然你坚持认为你的判 断,明天我会把情况向县局汇报。范孤不是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你要高度警惕,随 时保持联系。” 挂掉电话,老羊皮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脏话,哪儿跟哪儿呀!这里的海拔四 千多米,为打一个电话,上下山一次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能把人累个半死。随时 保持联系,这不是胡扯嘛! 好了,该和老婆说说话了,可又能说啥呢?明天儿子高考,考啥样暂且不说, 他这个当爹的最起码的心愿是没法了啦……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儿 堵,胸口有些闷,闷得前胸后背隐隐作痛……他知道的,这个电话不打远比打要好, 因为结果已经在那儿了,重复痛苦,实在没必要。 可又不能不打!果然,电话一拨通,老婆开口就撒气:“你不是不回来了嘛, 还打啥电话呀?” 老羊皮努力控制住嘭嘭的心跳,嘿嘿两声,低声讨好地说:“不就工作嘛,没 办法的事儿……” “就你有单位,就你有工作啊!”老婆压着嗓门,拧着的嗓音爆发了,“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你啥时候顾过家啊!” 老羊皮再傻笑两声,可怜巴巴地说了几声“对不起”。 “得了,你这一辈子对起过谁呀!”老婆像是要摔电话了。 老羊皮赶紧说:“不就对不起你嘛!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老婆啊,我知道 的,咱家有你在,我不管在哪儿也就放心了……” “啥都靠我,要你这男人干吗?” 老羊皮说:“好好好。你看这么着行不:我保证,这次儿子高考完,咱们全家 不光游海南,还到香港去看看,咋样?要不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名山大川由你选, 好好补偿一下还不成吗?” “得了,这话我听十来年了!” 老羊皮赶紧干笑了两声,说:“你就不能再信我一次吗?我是你老公,再信一 次还不行吗?” “你叫我信啥?你这样的空炮手我还不了解!” “这次绝对是真的!绝对是最后一次……能跟儿子说说话吗?” 老婆断然拒绝,说:“行了,明天高考,你不陪也就算了,少来影响他情绪!” 老羊皮冲动起来,闷声闷气道:“我发誓,办完这个案子,马上回去!”说着, 心里一酸,有气无力道,“求你了老婆……知道不,我出警的地方没信号,为打这 个电话,我顶着月亮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打通的……这会儿,我脚下的海 拔有五千多米……很……很不容易的……” “你不容易,我容易吗?呜呜呜……” 挂断电话,老羊皮心口泛潮,半天透不过起来。千言万语全都大浪似的在他的 胸腔里汹涌澎湃,漫过了所有的感触和知觉,他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可他不能哭出声,绝对不能!不但不能哭,还必须立马从这该死的情绪里解脱 出来!想到这里,他粗粝的手掌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十根坚硬的手指捏得嘎嘣作 响,心里的那根弦也绷得嘭嘭有声。文苍就在十步开外等着他,小吴还在山下,而 那个幽灵似的家伙说来就来。是的,越来越强烈的直觉劲风似的扑打着他,刺激着 他。 毫无疑问,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得多,这是属于他的最后机会,也是命运 最后的眷顾。一定要稳,稳稳当当地掌控局面,稳稳当当地出奇制胜,不能出任何 差错。 老羊皮下山的时候,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当空,皎洁的银光照耀着连绵的雪山, 照耀着寂静的峡谷,照耀着沉睡的草原,也照耀着他脚下的那条灰蒙蒙的似有还无 的山路。 无影无踪的风吹得经幡哗哗作响。他知道,这些印满经文的经幡只要被风吹动 一次,就等于诵经一遍。都是什么经,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要是祈福,只要 是吉祥就行! 他双手合十,朝着天地,朝着呼呼有声的经幡拜了几拜,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天地有灵,菩萨保佑,让我的儿子平安入梦,让我的儿子顺利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