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三点,老龚清点完罚款,装好钱,收起发票存根,用手背搓了搓脑门儿, 眼白乱翻后瞪着车窗外一动不动。像往常一样,老龚不敢立马站起来,坐了七八个 小时,两条腿松软无力,脑瓜子恍恍惚惚的。老龚估摸着是缺氧造成的,至于为什 么缺氧,他不得而知,好在这一切只是在瞬间,几秒钟甚至更短。 不一会儿,老龚探出头来,招呼拦车的小林和小马上车。 小林是实习警,头回上夜班,他拦车的动作讲要领,有精神,像仪仗队员似的, 七八小时下来人依旧鲜活得像清水里游弋的鱼。报到那天,老龚看了他半天,觉得 他不像本地人。小林说:我在北方读了四年大学,北方人说我像南方人,可家乡人 说我是北方人,现在刚毕业,到马次交警中队实习,请龚师傅多多关照。说毕“啪” 地并脚敬礼。老龚嘿嘿一笑,掰了一下他的手说:我哪能关照你,在你体验生活期 间,一切都得听从吴中队长的。小林乐了,很纯很甜,给老龚留下了好感。 小林兴致勃勃地跑过来,意犹未尽地说:师傅,这么快就完成了。老龚说:你 还精神着呀,那继续干吧。老龚说完,往后仰了仰身子。小林笑了笑说:我只是不 觉得累。他边说边解下腰带,钻进了交警流动服务车。 坐稳后,两人等着辅警小马。老龚说:交警工作单纯,多学点儿别的,别摊在 上头把自己耽误了。小林说:谢谢师傅教导,一切听师傅的。老龚笑了笑,意味深 长地望着小林,看出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吴中队长把小林安排在老龚组里,说老 龚带过很多徒弟,还带出不少领导。老龚听了吴中队长的话有些不快。小林却一脸 兴奋地说:无论师傅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都会一项项地完成。老龚望一眼吴中队 长咧咧嘴道:没有很多,只有一项:拦车。小林没闹明白老龚话里的意思。辅警小 马在一边搭腔道:就是拦截过往的车子,扣下“两证”(机动车驾驶证、机动车行 驶证),好让老龚开票罚款。老龚把眼一瞪说:什么叫“拦截”?搞得敌对化了嘛。 收费站光线很暗,公路收费部门撤走后,再没人修理坏了的灯。小马慢性子, 他站在车门口,望着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地通过,便缩了缩身子,软软地上车了。 辅警小马在马次交警中队待了五年,平常队里人管他叫“马辅”。马辅一直跟 着老龚,老龚在位时,马辅对老龚除了好感还有敬重;老龚从岗位上退下来后,成 了马辅的朋友,无论搞活动还是会议上讨论问题,马辅总是第一个支持老龚。吴中 队长说马辅和老龚搞宗派,马辅说:队长把我们派在一个组,不是“宗”也是“派”。 老龚说:我了解马辅,这人踏实,带着放心。 马辅上车后挑起话头说:老龚,我来开车吧,你气色不好。 老龚说:你小子说的,我怎么就气色不好了? 马辅诡谲地笑了。 小林说:我精神着呢,还是我来开车吧。 老龚说:你头一回上夜班,还有点儿脾气,我在这条国道上站了二三十年,有 一半时间在熬夜,吸着尾气,这人哪,就是这样一天天老去的。 小林说:师傅哪有老呀?马辅说的是反话,一夜下来师傅还这么光鲜,魅力无 穷呀。师傅,看蓉姐多年轻多漂亮呀,报到那天,我当是你的女儿呢。听说那会儿 追你的人都得赶早排队,让马次中队弟兄们都羡慕得不行。 老龚怪道:你见着了,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才来两天就像马辅一样爱嚼舌 头呀。我老龚大半辈子待在马次中队,城里的家不像个家,老婆跟人跑了,这是男 人最伤心的事呀。说实话,我的心本来是死了,这心一死,就像晒干的茄子,蔫儿 了,哪有什么魅力可言呀!不过,你赞许蓉姐,倒也没冤枉她。老龚说到后面,流 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俩人笑了。老龚启动车子,警车一动,道上的大货车一辆紧挨着一辆轰轰地开 动,灯光在黑暗中游动,像一条金色的链子,光线倒进车里,把老龚的脸膛染得一 明一暗,显得有几分诡异。小林望了一眼窗外,带着得意的口吻说:我们在,车子 停得远远的;我们走,车子像灯笼串一辆接着一辆。 马辅说:人精儿,斗法呢。 老龚说:司机也是被逼的,都得过日子呀! 小林快人快语道:他们停车睡觉,车子照样“三超”(超高、超宽、超长物品 运输),我们主动去罚,解了他们的招数不就完了。 马辅说:不懂了吧?我们只能处罚行驶中的违章车辆,别人停车睡觉,你罚个 球。 小林说:也是,我们罚款,他们宁可停车睡觉,能逃二百块罚款也值得。 马辅望望窗外经过的车子,回头对小林说:这算斯文的,常年在道上跑的司机 招数多着呢。上千辆大货车一块儿过,你前面拦车罚款,他们在后面堵着道,一起 按着喇叭,深更半夜的弄得地动山摇,把鬼都惹毛了,马次的百姓把我们给骂的, 嘁!只得放行。 小林说:真损。师傅,既然他们怕罚款,又为什么要违章?既然要违章,为什 么又想逃避处罚?师傅刚才说他们是被逼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龚没想到小林这么问,这是交警不想谈及的话题。老龚沉寂了半晌回答:你 不会想到是我们逼的吧?交警罚款是严格执法,谁也没逼谁。老板们为了挣钱,就 不这么想了。现在运输费压得低,运输超重超高才能有利润,超百分之三十罚两百 块,超百分之百、超百分之两百甚至三百也是罚两百。你说谁逼的? 小林说:我明白了,不超载不赚钱,把罚款折算成成本,只有更多的超载才划 算。作为交警,不纠正违章、不罚款是失职。不过,罚了款就即刻放行,违章并没 有消除,罚款不就失去了意义了吗? 老龚说:违章没消除,没消除我们就放任不管吗?交通处罚尽管不能消除违章, 至少可以向社会表明警察严格执法的态度,可以警示交通违章的司机呀。 马辅望着窗外,嘴里哼着小调,像个圈外人,没搭老龚和小林的话茬儿。 小林实在,觉得师傅偷换了他的概念,有几分不依不饶地说:师傅,我不是那 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不能依法办案、消除违章隐患,罚款的法律意义就丧失 了。 老龚听着把车速放慢了,他本不想回答小林的问题,那些烂事让他自己慢慢去 琢磨。不过,老龚觉得小林是个有文化的青年,有文化的人爱钻牛角尖,钻下去肯 定是死路一条。老龚说:小林呀,你讲的事情不是我们交警左右得了的,我们有我 们的执法环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严格执法当然好,你看看,行驶在这条国道上 的大货车,十之八九有“三超”现象,死抠法律条文去办,就得进入办案的普通程 序。你在学校里学过什么叫“普通程序”吧?先卸货,罚款不下千元,办案的过程 不会少于三天。这样处理交通违章,你让货主和司机上吊去呀? 小林说:师傅,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单纯地从交通警察执法要求上来思 考。依照师傅说的,这路上的事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哪一环都省不得。上岗前我参 加了短期培训,说纠正违章的目的是压事故、保畅通。可现状和理论相去甚远。其 实,马次中队的交警和城市里的不同,既纠正不了违章,也保不了畅通;或者说纠 正违章变成单纯的罚款,罚款的钱养交警、辅警;交警、辅警越多,不得不上路再 罚款;越是上路罚,车辆的运输成本越高,“三超”越不可能治理。这是恶性循环 呢,师傅你说对不? 你才来几天,就看明白了?老龚不悦道。 看不明白才问师傅呀。小林的确像师傅猜测的那样,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也 爱抬扛。到马次报到那日,看到蓉蓉,他到处打听她的身份,差点儿讨得队长骂他 一声色鬼,还硬说马次中队的弟兄不地道,刚来就诓他,把个姑娘说成是老龚的女 人。 这会儿小林面对师傅,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说:师傅,我在网络上看到 这样的说法:“哪里有交警,哪里就堵车”。上头还有顺口溜呢,我给师傅背一段 :“马次中队一把刀,是肥是瘦都要削,天道本该讲公平,无奈罚款下指标”。这 话真的没错!小林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龚踩下刹车,车子滑到了路边。他怒瞪着小林道:你懂什么! 小林被老龚一喝,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脸尴尬地望着老队长。 你下车!老龚扭过头,不看小林。 师傅……小林想说什么,马辅扯了扯小林的衣角,小林闭了嘴。 下去!老龚命令道。 小林抓过腰带,拉开门下了车。老龚探出头道:你有什么权力说这样的话,你 是实习警察,你的任务就是纠正违章,依法罚款,这是你的全部工作,是你的神圣 职责!你没权力玷污它,只要你还干着警察!老龚说完启动车子,把小林撂在路边。 马次是全县偏远的行政村,往西南不远就是江西省。作为省际国道,马次交警 中队成立于三十年前,老龚一干就是三十年,是当今中队里唯一的元老。三十年前, 马次交警中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龚大臻,另一个是熊巨胆。熊巨胆比老龚大四岁, 本来是乡里的公安员,早几年吃公安饭,在马次中队也算是个人物。后来熊巨胆从 中队升迁到大队,最后爬到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上,眼看着就要平安着安享晚年, 没想到他包的“二奶”捅出了娄子,结果他“咣当”一声被上了铐子,因受贿罪被 判了八年。老龚和老熊是一对子,先前配合得相当好,那些年道路狭窄且蜿蜓崎岖, 还是沙子路面,中队的任务就是确保畅通、处理交通事故。遇到雨雪天气,忙时几 天几夜捞不着觉睡。老熊和老龚从来也没向上面反映过困难,憋着劲地干,年年被 市里评为先进个人。老熊上调后,老龚当上了中队长。次年,改革开放的优势开始 显现,沙石路变成柏油路,道也加宽了一半,车子越来越多,到了马次村的国道通 车后,大货车骤然猛增。后来,中队增加三名警员和两名辅警,把事故处理交到了 交警大队事故中队,工作中多了一项罚款的指标,这一罚就是二十多年。西南面的 那几个省份资源丰富,大货车一天二十四小时源源不断地往东部和南部运送,马次 交警中队就是个咽喉,七八名民警、辅警每年罚款的数目都在三百万元以上,这些 指标分到了小组的每一位民警,因此,马次中队是县交警大队的“钱柱子”。 几个月前,老龚下来了,因为他的年龄到了。老龚当中队长的日子里,给他打 下手的指导员一共有七个,其他都在大队中层里混着,唯独指导员向阳红不同。向 阳红在马次交警中队待了两年,两年后上调大队当教导员,还进了党委班子,一年 后当上县公安局纪委书记。那日测评,老龚给向阳红画了圈的,只是老龚总觉得那 个圈没画圆,还后悔了一阵子,好在测评从头到尾体现了组织意图。可刚从公安局 会议室里出来,大家就看到楼下值班室的门面上贴着向阳红提升的公示,老龚一摸, 字迹分明是干的,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一回。那一晚老龚没睡着,觉得局里是个人操 纵了组织意图,组织意图又操纵了所有参加测评的民警,严肃的事情被弄成了戏文 里的喜剧效果,觉得不是个滋味。 队长,你别在意,小林刚来,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当他放了个臭屁。马辅往前 探着身子,劝老龚道。 老龚说:我生哪门子气?你说,网上是不是胡说八道?说马次中队的不是,不 就是往我老龚头上扣尿盆子吗?我老龚好歹是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这荣誉是人民给 的,三十多年里,我就差把命扔在这儿了。老龚的话说得有些苍凉。 马辅安慰道:老龚,网上的闲言碎语太多了,那叫郁闷,十个鼻孔出气都嫌憋 得慌!他说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见天塌了一块呀。再说 了,你现在又不是中队长,还操哪门子心呢? 老龚道:你这脑瓜里就是缺块瓤,我不当队长了,难道就不是马次中队的警员 了?马次中队历来就是一个整体,整体的荣耀缺一块都不行。你看那顺口溜多损呀, 把我老龚当成没肝没肺没是非的人了。不过,小林脑子好,有的事有些人半辈子都 想不明白,他才来几天都问了个遍。就说你吧,待了五年,从来就没听你放出个响 亮的屁来。 球,乡下警察不比城里指挥交通的交警,要脑子干什么?我干辅警五年,脑子 里除了罚款就是罚款,其他的关我鸟事! 老龚没吱声,踩了刹车。 马辅问:老龚,你不会也赶我下车吧? 老龚没答理马辅,倒车往回开。 马辅笑了:接小林去吧?我马辅还不了解你老龚呀,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还 爱才。嘿嘿…… 老龚把车子开回头,一路上却没见小林。正担心着,马辅说话了:你说小林脑 子好,路上有的是车,深更半夜他会走两公里路回到中队吗?恐怕现在他已经躺在 被窝里了。 老龚一拍脑袋也笑了:马辅,你也不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