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天上午,老龚在办公室看到小林在敲着电脑键盘,待老龚将脸凑到屏幕面前, 小林慌忙起身。老龚看了屏幕,扑哧地笑了:这文章,是你写的?小林说:师傅, 我哪写得了呀!读了那么些年书,想把理论与现实对照对照呢。老龚说:什么狗屁 文章,都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家伙拍着脑袋杜撰出来的。从我当交警那天起,就发誓 要严格执法,理论上很简单,但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就说文章中提到的“严格 治超”吧,你严格得了吗?这么说吧,超载,它是一种毛病,一种“社会的毛病”。 产生“社会的毛病”的因素很多,你交警能治愈“社会的毛病”吗?交警,只能在 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尽心尽责,在社会机器生病的时候,尽可能地减轻疼痛,保持这 部机器正常运转,不出大的纰漏。 小林两眼望着老龚,一眨不眨。他说:师傅,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理论,“社 会的毛病”,这种说法很新鲜,师傅怎么就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呢? 老龚哈哈一笑,没有回答。 马辅走进办公室,小林朝马辅点了点头,说:早呀。马辅在一旁点拨道:老龚 研究“治超”二十余年,有很高的见地,他的论文可以成为全国人大会议期间的议 案了。小林一听拍手说太好了,师傅,我正想学习学习。老龚说:你别听他瞎说, 马辅一口鼠牙,属咬的,我的论文全是脑子里的货,说了也就说了,没落下一个字。 小林没失望,说:那才经典呢!师傅,孔子没留下一个字,儒家思想却相传了两千 多年;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没留下一个字,却成为西方哲学之父。师傅,我有 个毛病,遇到不懂又十分感兴趣的事,就想刨根问底。就说“治超”吧,这是我最 感兴趣的问题。警察严格执法是天经地义的事,具体地说,依照规定,凡是超载百 分之三十以下的,当事人同意的就当场处罚;超载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一律卸货, 进入处罚的普通程序,不得降格处理。如果警察能够坚持做下去,通过几年艰苦的 治理,就一定能够彻底解决超载这个老大难问题,用师傅的话说,治好这个“社会 的毛病”。 老龚听了哧哧地笑,却不回答小林的问题。小林说:师傅,是不是我说错了? 还是我的观点很幼稚?老龚说:你没错,你的观点也不幼稚,可就是执行不了。 小林说:既然没错,为什么执行不了? 老龚说:稳定压倒一切。维持超载现状,后果无非是路轧坏了或是增加了交通 事故,不超,未必不发生交通事故,路面也不一定就不坏。只要车子照旧在路上跑, 经济发展照旧迅速,社会治安照旧稳定就行。改变现状,治理超载,必定有个出乱 子的过程,必定会在一个时期内造成经济、社会上的混乱,就像高速行驶的车子卸 下一个轮子,不翻车才怪呢!这个混乱的过程是国家很难承受得起的。超载,是病, 是“社会的毛病”;治理这个“社会的毛病”,是交警能力和经验之外的事情。因 此,治理超载喊了那么多年,就是治不了……不说这个,刚才你说了,超百分之三 十以上一律卸货,进入处理的普通程序,行呀,就按你小林说的试试。 老龚说着突然把话停了下来,晃晃杯子,马辅条件反射似的拎起水壶为老龚续 水。老龚喝了一口才慢腾腾地说:就说卸货吧,谁来卸?往哪儿卸?钢筋、木材也 罢了,水泥、稀土、设备、粮食、活牲畜、纸张、衣布、鲜菜水果、农副产品,这 些都得进仓。不是小仓,而是大仓,把马次三平方公里行政村改造成一个大货仓, 让全村的八百名青壮劳动力都来充当搬运工,恐怕都不够。昨天夜里你都看见了, 八个钟头过境的大货车不下六千辆,一天不下一万二千辆。中国的车子质量好着呢, 限载三吨半的,要装二十五吨;限载五吨的,要装五十吨;限载十吨的,要装一百 吨以上。一天二十四小时,途经马次的大货车总载量不少于四十万吨,依照严格执 法的要求,有百分之三十的货会因为超载而被卸下,被卸货的司机要在马次等候处 理,少则三天,多则五天,然后重新限量装运。小林,你想象得到,那时候马次是 一幅什么样的景象?途经马次的这条国道就变成死道了。马次这个地方可是华东、 华南、西南的交通枢纽,连着十多个省份,一旦卸货,全国的物流都得瘫,物价会 飞涨。你说,你的执法理念会遇到什么麻烦?又有多少现实意义? 听了老龚的话,小林只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马辅说:这就是你师傅说的“社会的毛病”,这个病交警治得了吗? 这……照师傅的意思,这个“社会的毛病”的病根在哪里?是部门争权,还是 生产厂家违规生产加重车辆?是车辆生产监管部门管理不严,还是公路部门公路施 工的标准太低…… 老龚说:你问我,我又问谁呀? 小林想张嘴,马辅又说:一口咽不下烫豆腐,有的事你得慢慢琢磨,不然撑死 你的可能都有。 小林还想说什么,吴中队长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说:出工了,前面发生了交通 事故。老龚咳了两声说:走吧。小林和马辅一道跟着往外走。车上,老龚告诉小林, 交通事故通常由县里的事故中队处理,但马次是全县最偏远的村,事故中队民警要 赶过来最快得一个小时。因此,马次中队要负责维护现场秩序。 事故发生在丁湾下村,一个黄姓的村民骑车上国道时,被大货车的车尾剐了一 下,连人带车飞了出去。老龚他们赶到时,伤者已经被送往县医院,那辆歪了把手 的摩托车撇拉拉地横在国道中央,肇事车停在五步开外的前方。老龚了解了情况, 心里有了一个底。 事故发生在村口,许多村民聚集在国道上,虽然不是行车高峰,已有上百辆车 子被堵。在村口发生交通事故最让交警头痛,尤其是死亡事故,悲伤过度的家属往 往失去理性,在村民的怂恿下,堵塞国道,漫天要价,造成重大的塞车事件。 肇事司机显然被打过,脸上有明显的血肿,神色紧张地躲在驾驶室里,看到老 龚,司机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老龚觉得司机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老张,便笑了。 老张抢着说:我没错。老龚把司机老张拉到了一边,想问明情况。老张又道:是那 人撞到了我的车尾。 警察一到,村民们像被点了火,一下子兴奋起来。老张的话音没收尽,村民们 围了上来,说明明是你撞了人不承认,还打他。村民们一拥而上,老龚挺身护住司 机老张。老龚说:打能打出责任吗?只要小黄没事,什么都好说。一位村民说:没 事?人都快死了,当警察的还瞎说没事。吴中队长插话说:我们打过电话了,小黄 没有生命危险。那村民说:有生命危险你们才满意吗?那残废了比死了还要命。吴 队长说:你怎么说话呢?我说满意了?那村民说:我们村的人生死不明,你们警察 还帮助外省的瘟鬼说话,你们能公平处理事故吗?算什么狗屁警察!几位周边的村 民听到这话个个都围了上来,说别理那些警察,我们自己处理。 也不知谁招呼了一声,许多村民吭哧吭哧搬来石头横在公路上,几个老头儿老 太太坐到了石头上,把国道堵得严严实实。 吴中队长说:车道碍着你们什么啦?你们堵国道是违法的! 村民说:没车道能会有车吗?没车会撞死撞伤村里的人吗?这些年村里有两人 被撞死、三人被撞伤,不怪道怪车还怪谁? 吴中队长说:发生事故又不是哪一方的责任,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事故自然 会减少;像你们这样拦车堵路,反而把事情弄得复杂了。我说呀,事故归事故,道 归道,这是两码事,最后还得依法处理,你们自己处理不了呀。 村民说:人都死了,什么法不法的,要不还我一条命,要不拿一百万元来,不 然今天人呀车呀都别想走。 吴中队长那边闹喳喳的。老龚扯了司机老张的衣角说:算你运气,今天拉的是 机器,要是其他物件早被卸下了。司机老张说:这次你又救了我。老龚说:救不救 的还不好说,上次出院时,不是说不开车了吗?尽管那次车祸你没责任,毕竟一死 九伤,你都这把年纪了,不如早些歇着。老张说:的确没想再开车了,可小儿子又 考上大学了,我干不了其他的,不开车怎么挣钱养活一家子?老龚说:说的也是, 可眼下着急的不是你的事故,而是要保证国道畅通,国道上堵车超过六个小时,就 得上报省人民政府,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吴中队长那边成了旋涡。老龚朝那边努嘴说:你看到没有,每次处理交通事故, 警察都像是肇事者,遭到谩骂、人身攻击是常事;很多时候还要先为肇事者垫下现 钱。警察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要是没两个鼻孔早给气翻了。 老张说:我真正地理解交警的艰难了。 老龚咧嘴一笑,然后摆摆手。 吴队长和村民激烈地争辩,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湮没在起伏喧闹声里。小林的脸 早涨得通红,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马辅混在人群里做软化工作,慢条斯理,脸上 带着微笑。后面的车堵得越长,村民越是兴奋,个个都想把事弄大。吴中队长不时 朝老龚这边递眼色,分明是向老龚求援。老龚对司机老张说,你待在车上,什么话 也别说。 老龚挤过人群,对叫得最凶的男子说:谁能做主,乱哄哄的我听谁的呀!大家 一时不搭腔。一个小青年道:我们大家都做主。那行,大家做主,那留个姓名,拿 到钱好每人分一份。人群再次沉默。老龚说:小黄送医院要钱,没钱人家医院不接 收,你们真要为他着想,早些散了,抓紧谈正事,不然,瞎吵吵只会添乱子,我这 话没错吧? 闹得最凶的男人说:先拿一百万吧,我做主,我是他亲哥。老龚说:我知道你 是他亲哥,行,你做主。老龚把姓黄的往边上扯了扯说:你先得把路让开了,你一 堵车,道上其他车损失就大了,即使肇事司机有错误,不能摊在别的司机身上;别 的司机有损失了,打起官司对你不利,拿到的钱也得割出一块来赔偿无关的损失。 姓黄的说:这个我不管,拿不到钱,我想搬石头,他们也不让。 老龚说:不是你能做主吗?你是男人,你做主就得像个男人,承担起责任。那 些都是什么人呀!你别看他们现在闹哄哄的,表面上是帮你,出了事准会说是你雇 他们来的,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造成了损失全部得由你赔偿。 老龚见姓黄的犹豫着,接着说道:你当那司机是开银行的呀!开银行支取大额 现金还得预约。再说了,人家都一把年纪了,家里的日子好过,还用得着帮人开车 赚这点儿辛苦钱吗? 姓黄的把眼一翻道:你是我们这里的警察,怎么老帮外地人说话呀!他是你的 亲戚,还是你收了他的钱? 老龚说:中国只有一家警察,哪分是里是外呀。要讲亲戚咱们更亲,你儿子小 苟开车把人撞了,不是我老龚处理的吗?那时你管我叫什么来着?我吃过你家一顿 饭,还是吸过你的一支烟? 姓黄的说:这不就对了,你怎么知道司机拿不出钱来,他拿不出来,你们警察 拿呀!你们成天在路上罚款,一百万是小钱,对不? 吴中队长听不过去了,接话说:做人得讲个良心,讲个公平。别人轧了你的一 只鸡,你让别人赔一头牛,十万一百万得有个说法不是? 姓黄的听了嚷了起来:什么什么?人命关天,你把老百姓的性命当一只鸡,你 们是国民党警察呀!此话一出,村民呼啦啦围了上来:我们农民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吗?有人骂警察,骂当官的;有人喊叫着要打吴中队长。老龚闪入劝解,小林冲上 去叠在老龚前面,伸手想推开前边的人群。老龚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林的手臂。 小林挣脱大声喝道:谁敢打警察!警察是帮你们处理交通事故的,打警察就是犯法! 大家迟疑了片刻,老龚把小林拉到身后说:我想你们不会蠢到打“娘舅”吧?这时 人群外围响起了警笛声,县事故组的中队民警赶到了现场,村民便往那边挤,解了 吴中队长的围。 吴中队长退出人群,对事故民警说:现场交给你们了。事故民警苦着脸说:吴 队,车都堵到岭底了,你们一走,我们怎么办?吴中队长说:你们来得也慢了点儿, 我们等了两小时了。事故民警说:接到电话,前一个现场还没看完,倒不过来呀。 老龚轻声问:伤员伤势怎么样?去看了没?事故民警说:另一组赶到医院做材料了, 情况不太清楚。老龚说:谁去的呀?我问问。事故民警告诉了老龚,老龚走到一边 打电话。 现场很快勘查完了,事故民警对老龚说:司机没责任,最多只是次要责任。老 龚说:先别吱声,不然眼前的围没法解了。事故民警拿眼扫了四周,摇了摇头说: 一出事故就这样,工作没法做了。老龚说:你别急,急了准出事。 老龚说完又跑到一边打电话,指手画脚的,有一种慷慨激昂的味道。好一会儿, 老龚拿着手机过来,手机显然按了免提键,里面传出杂音很重的说话声——哥,我 没什么大碍,你别在那儿闹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姓黄的问:你真的没事呀? 你要全面检查,别担心钱的事,我在这儿向他们要。哥,你要别人拿一百万,你当 人家是运款车呀!上次小苟撞了人,老龚做了好多工作,别难为人家了。姓黄的说 :村里人都来了,我这里得应付呀!坏了车还得让他们赔不是,你没大事先让他们 拿两万吧。姓黄的觉得没面子,把手机关了。 姓黄的回身对老龚说:这样吧,你让司机先拿两万,其他以后再说。老龚说: 司机有钱并且愿意我没话说,等定了责任,评估了摩托车的损失和医疗费用以后再 结账。 老龚叫司机,司机老张颤颤地跳下车说:我只有两百块钱,说着从袋里掏出几 张皱巴巴的钞票。姓黄的怒道:两百块钱擦屁股呀!老龚对司机老张说:这样吧, 你先给老板打个电话,告诉他情况,让他先把钱送过来;这里呢,你得先清理现场, 让堵着的车子通行。姓黄的说:看不到两万块钱,什么事也办不了。老龚说:我们 先凑点儿钱,有多少给多少,其他责任定下后再向司机要。姓黄的说:除非把司机 留下,你们转身把他放了,我寻鬼去呀。老龚说:你不信我们呀,我老龚在马次中 队三十多年了,哪次说话不算过?再说了,案子没结,他往哪儿走呀!车子还扣着 呢。黄姓的说:不行,我信你,但更信钱,要不让他留下字据,你们马次中队交警 作担保。老龚说:行。 吴中队长把老龚扯到一边说:老龚,不行呀,万一我们拿不到,难道还要中队 出钱? 老龚说:你说怎么办?你没看到道上堵的车子都过岭底了,再拖一会儿,你亲 自向县里汇报。 司机老张左眼看老龚,右眼看吴中队长,见他们都没话,走到一边写下了字据。 大家开始凑钱,民警一共凑了五千块钱,大家把钱交给吴中队长,吴中队长不 接,老龚接了,交给姓黄的,收下字据,村民慢慢散去。 吴中队长大声叫:你们得把石头搬了吧? 老龚说:省省吧,我们自己来。说着,老龚招呼小林和马辅搬掉堆在国道上的 石头,几个老人爱答不理的,不肯站起,老龚嘿嘿笑着一一发了香烟。被堵的车辆 在老龚面前轰隆隆地开过,把老龚湮没在卷起的尾烟里。 司机老张说:老龚,你托我办的事其实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是有人组织过的, 上次你救了我,我没告诉你,现在…… 老龚摆摆手说:顾着眼前吧,那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