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晌午,白广德回来了,看一眼现场,说:“老白祸害的。” 白广德走到当院,操起根碗口粗的棒子,用脚踢狗窝,空的。白广德扭转身, 正要出院兒,冤家路窄,与刚溜回家的老白撞了个对头。它嘴、脸油渍麻花,胸脯 上的毛被肉汤浸得湿漉漉,一副流氓相,贼溜溜地觑着白广德,想绕过去。 白广德猛喝一声:“杂种!”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广德一棒飞下去,“噗嚓”,老白立时塌了腰。对在家里 受到招待,让他好吃好喝好住,临走却顺手牵羊的人,按本地风俗,主人即使翻山 越岭,撵到省界外,也饶不了他。别说你老白,一条狗! “家贼!”白广德用脚狠狠地一踢,“滚!” 老白没叫出声,血红的尿水飞颤,软软地爬到小妞脚下,哼哼着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脸,一脸的记恨样兒。 老白绝望了,挣扎着,朝毛驴爬去。毛驴大叉开四肢,像护孩子一样,让老白 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驴眼睛混浊,泪水涟涟,呜啊呜啊地悲鸣! 白广德的心一颤!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会这样恶的。白广德用手朝狗窝 一指。老白忙凑到主人脚下,用嘴在他的脚脖子上蹭,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回窝里。 半个月后,老白好了。白广德吩咐小妞:“给它打副锁链。” 南街口响起叮叮当当的锤击声。铁匠兴奋极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时,解放军 清乡搜山,他家的铺子被边区政府征用,死囚重链都是他家打造的。给辽西王砸的 脚链,一百二十斤重;压寨夫人绿娘戴的梅花链,九十斤重。枪毙他们俩时,步步 山响,看热闹的人海了,真给铁匠家露脸。重操旧业,才发现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 铁匠感慨不已,亲自蘸火,小铁匠抡锤,爷俩兒紧锣密鼓,干得红红火火。老铁匠 高兴得唱起来,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乌纱帽的,就有扣毡帽头的; 有系玉腰带的,就有勒草绳的; 有穿虎头鞋的,就有光脚丫的; 有背大刀的,就有披枷戴锁链的…… 活做得漂亮,铁匠亲自拎着锁链,来到白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 闭着眼睛,任凭铁匠幸灾乐祸地给它铸死锁链。铁匠对小妞笑道:“这货真贱!我 家那条骚货,下了一窝崽,奶子棒不起来。它去下奶,把你们家的肉都盗到我家来 了,那娘兒几个没撑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泪差点兒掉下来。 时间长了,老白焦躁不宁,成日暴咬,一次次地往外冲,锁链刷啷啷响,狗是 越拴越凶。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挣脱链子逃了!南街口传来惊惶的叫嚷。 老白拖着锁链,朝铁匠铺冲去。 “爹!”小徒弟扔下锤子,撒腿便跑。 铁匠安卧在椅子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老白腾地蹿跃在半空中,浑身的毛炸 开,铁链笔直地垂下,黑黝黝的似一条链环蛇。铁匠神情骇然,用手臂护住咽喉和 脸。“刺啦”,铁匠惨叫一声,肩膀头被咬得稀烂,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乡街轰动了。 白广德围着拴狗的柱子,绕磨磨兒,发现几枚慌乱的脚印,细瞅,是小妞的。 白广德怒喝:“小妞!” 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来。 这天深夜,从乡郊传来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惨太离奇了,末日来临 般的大恐慌,像瘟疫般传染开。乡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汉家狗、杂种狼狗,上百条 狗纷纷溜出家园,聚集在野外,对着浮云汹涌的夜空惨嚎! 女人搂住孩子,在被窝里惊骇地坐起;男人披衣出屋,诅咒着,走出院门。保 安骑上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间。值班的乡长被惊动了,站在乡政府门前,喝问 道:“闹鬼了?” 保安殷勤地说:“我去看看。” 保安绕乡社外沿巡视一周,天没死没活地黑,好多年没有这么黑的天了。保安 回来后,声音鬼也似的洪亮:“报告政府,没事!” 乡长龇龇牙,说:“也不是大饥荒年景,能闹狼疯?嚎它妈什么!” 就是,春节临近,人间喜气洋洋。城里几十万人等着吃肉,厂里更忙了。白广 德将老白抛在脑后了,他得盯住屠宰车间。郝大疤瘌破相后,居然娶了个比他小十 二岁的嫩寡妇。郝大疤瘌感激得不要命,每天提一嘟噜猪下货,两瓶白酒,去孝敬 老丈人。两个人通宵达旦地喝,号称“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大疤瘌灌得胃出 血。后来,老丈人坐在屋内,敞开门,看见郝大疤瘌提着两瓶白酒摇摇晃晃地走来, 吓得跳后窗户溜了。岂止一个郝大疤瘌,屠宰车间的人全是酒鬼,人人有刀子。白 广德能放心吗? 白广德见天骑着毛驴去上班,上身笔直,两条长腿一点一点地蹭着地,不像驴 驮他,倒像他拥着毛驴走。白广德的身后,总像少了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