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心点儿,这不是打电子游戏,错了没机会存盘重来。 武旗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鞋盒子。四四方方的鞋盒子泛着一股氨 水味,武旗红凭气味判断,里面装的应该是硝铵炸药。为了固定证据,刑警队提出 要手工排爆。这意味着武旗红必须亲自剪断连接电池和雷管的导线,给刑警队保留 一颗完整的炸弹。 他的呼吸粗重,呼出的气息被头盔面罩挡回来,热烘烘的令人窒息。盔甲一样 厚重的排爆服让武旗红有点儿不堪重负,汗水顺着眉毛流进眼睛里,让他感觉一阵 刺痛。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排爆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不远处,手提式频率干扰仪的电源指示灯不停闪烁, 七十米范围内所有的手机、遥控、蓝牙、无线局域网、模拟和数字无绳电话等等信 号均被屏蔽,只保留了一个警方的对讲频段。只要没有某个无线电爱好者突然冒出 来,而且正好使用了警方的对讲频段,炸弹就没有被遥控引爆的危险。 无磁排爆剪缓缓接近连接雷管的导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剪刀之前,武旗 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安全地带站着自己的战友们。支队长戏志才一边用 对讲机向局长汇报,一边紧张地盯着武旗红的方向;顶头上司李韦璜冲武旗红使劲 儿点了点头,意思是,动手吧;排爆组新来的民警于宽脸色苍白,他还是第一次参 加排爆行动…… 武旗红的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看见周毅泽的面孔。当年就是周毅泽 把他带进门的,算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搭档,他的挚友。每次他担任主排手的时 候,周毅泽总是冲他竖起大拇指为他鼓劲儿。可是今天周毅泽在哪儿? 终于,他看见了。人群之中有一个人高高地伸出右臂,竖起拇指。可他的脸… …那个人怎么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仅仅是一模一样,那明明就是自己。他看见 自己站在人群中,和战友们肩并肩,身边就是戏志才、李韦璜、于宽……大家的表 情十分自然,仿佛这很正常似的。可是,这不正常。如果那个人是自己,那么自己 是谁?周毅泽又在什么地方?武旗红一阵恍惚。 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想了。他定了定神,最后与人群中那个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的武旗红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面对眼前的爆炸装置。这时候,他感觉到腰间 一阵有节奏的振动。是手机。估计是短信息。这种时候,他当然没工夫去看什么短 信。武旗红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准备下剪刀了。 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就好像是一脚踩空,身体猛然下坠,而内脏 由于惯性还要继续保持原来的状态,于是整个人从内到外忽悠了一下。在拆除炸弹 之前有这样的感觉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是有什么工作没做到位?对排爆手来说, 这很可能意味着粉身碎骨。 腰间的手机再次振动。这回武旗红明白了——手机。频率干扰仪屏蔽了手机频 段,方圆七十米范围内所有的手机会全部瘫痪,为什么自己的手机能收到信号?武 旗红微微扭过头,冲着固定在肩膀上的对讲机说道:“频率干扰仪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对讲机里传来于宽的声音,“是老周设置的,怎么了?” 武旗红又冲着对讲机喊:“老周!老周!手机信号没有屏蔽!” “我知道,”对讲机里传来周毅泽的声音,“别担心,我能应付。” 听周毅泽这么说,武旗红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爆 炸装置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窖。鞋盒子里的东西突然变了模样。刚才还 是自制的硝铵炸药,现在却变成了一捆乳化炸药,外面还用胶带固定着一部摩托罗 拉手机…… “老周,频率干扰仪,快!”武旗红声嘶力竭地大喊,“频率干扰仪——” 武旗红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止。他意识到自 己又做噩梦了,尽管如此,就像惯性似的,他还在喃喃自语,“频率干扰仪……老 周……”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多年以后,武旗红回忆起那场事故,总觉得一开始自己的感觉就不太好,仿佛 隐隐约约预感到有什么意外要发生似的。开车去东港的路上,他一直有点儿心慌意 乱。起初他以为是因为即将面临的任务,任务的确危险,可这些年来他早就习以为 常了。他可能会因为执行任务紧张冒汗,但绝不会心慌。这是有区别的。 周毅泽也和往常不太一样。以往他话挺多的,那天却一言不发,坐在副驾驶座 上眼睛盯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有后排的于宽唠叨个不停。 三菱帕杰罗闪着警灯,驶向东港一区的蜀国花园。蜀国南路路口拉起了警戒带, 沿着警戒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戴钢盔穿防弹衣端着七九微冲的特警。武旗红 抬头看了看后视镜:“东西都带齐了?” 于宽笑出了声:“武哥,这么一会儿工夫你都问了四次了。你没事吧?”就连 一路无语的周毅泽也暂时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过头诧异地看了武旗红一眼。 武旗红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儿多余。每次执行任务需要带什么东西,队里的任何 一个人都一清二楚:排爆服、无磁排爆工具组、探测器、防爆毯、频率干扰仪…… 每一样东西都关系着排爆手的生命安全,没有人敢麻痹大意。可他心里那种不踏实 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一转眼的工夫,三菱帕杰罗就开到了警戒带跟前。警戒带外侧有一个临时画出 来的停车区域,里面停着一溜豪华轿车,除了人人都认识的奔驰宝马奥迪,武旗红 还认出了宾利、世爵、路虎以及一辆十分霸气的林肯领航员。武旗红对世界名车并 没有什么研究,但自从“9 ·11”之后,中国各大城市都提高了安全级别,对民警 进行反恐培训。武旗红有幸在这类培训中接触了许多国外的反恐资料,认识了不少 以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汽车,包括林肯领航员。在中国还不太流行SUV 这个概念的 时候,林肯领航员已经是美国政府部门尤其是安全部门十分青睐的多用途汽车了。 当然,说到价格,自然是贵得令人咋舌。相比之下,停在它旁边的那辆蓝白相间的 帕萨特警车就显得寒酸到家了。 二十几个人围在帕萨特四周,个个情绪激动。武旗红估计他们就是那些豪华车 的主人,换句话说,他们是被劫持人质的家属。焦头烂额的政委刘福三站在他们中 间,一边擦汗,一边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请周围的人们保持冷静。三菱帕杰罗绕过这 群吵吵闹闹的人,在警戒带边的岗哨前停下接受检查。执勤的特警通过无线电向临 时指挥部汇报,几秒钟之后,他向武旗红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通过了。 东港是北都市开发最早的豪华住宅区。蜀国路把东港一区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东部大多是高档公寓,西部的空旷地带没有高层建筑,网球场、游泳馆、美容中心、 健身房等等都在这一侧,此外,还有个名叫M78 星云的私立幼儿园。于宽好奇地问 :“M78 星云是什么意思?” “奥特曼。”周毅泽突然嘟囔了一句,这是他上车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M78 星云是奥特曼的出生地。” 奥特曼是武旗红小时候最爱看的电视节目,至今他还记得,奥特曼是个宇宙英 雄,最拿手的是斯派修姆光线、八方光轮、奥特水流……但奥特曼的出生地这种专 业性的问题他是绝对回答不上来的。周毅泽比自己大一轮有余,他小时候恐怕连电 视都没见过,天晓得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难道老周是奥特曼的粉丝?” “我儿子是,他小时候最爱看奥特曼。”周毅泽的语气有些怅然,“陪儿子一 起看电视的日子真好啊,可惜……” “可惜儿子大了,不陪老爸玩了。”于宽嗤笑。 原来老周想儿子了。武旗红宽慰他:“你知足吧。整个公安局里就你儿子最有 出息。”两年前,周毅泽的儿子拿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周毅泽成了 公安局里那些当父母的学习的榜样,天天有人找他请教到底是怎么教育儿子的。 武旗红把帕杰罗停在幼儿园的入口附近。隔着花花绿绿的铁栅栏,可以看到幼 儿园主楼——设计得挺前卫的,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宇宙飞船,主楼前的操场上有个 奥特曼的塑像。幼儿园的门前停了一长溜警车,正对门口的是一辆用依维柯改装的 现场指挥车,后门开着,不时有一些拿着对讲机的警员进进出出。 周毅泽推开门下了车,小跑着来到指挥车门口。治安支队支队长戏志才和九大 队大队长李韦璜从指挥车里下来了,三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一会儿,指挥车 里又陆陆续续下来一些人,都是市局以及东港分局的头头们,最后出现的是北都市 公安局局长龙树彬。这位龙局长在公安系统里大名鼎鼎,据说他的传奇生涯足够拍 七八部电视连续剧的。武旗红只是排爆组的普通民警,没多少机会亲眼见到公安局 的最高领导。近距离观察这位传奇人物,他注意到龙局长脸上的线条很硬,这是一 个性格坚强的人才会有的脸型。此刻,龙树彬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盯着幼儿园的 方向。 下午一点半,一个不明身份的中年男子身上绑着炸药、持枪冲进了幼儿园。也 许是绑匪对幼儿园的格局不太熟悉,他一头闯进了音乐教室里,那是主楼的附属建 筑。混乱之中,大部分老师和孩子及时逃了出来,但正在音乐教室里的六个五岁左 右的孩子、两个幼儿园女老师和一个暑假期间参加社区服务的女高中生成了人质。 私立幼儿园里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警方以为绑匪是冲着这些孩子来的,但 绑匪劫持人质之后一直没提出任何条件。民警用扩音器向里面喊话,里面没反应。 孩子们的家长得到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了,警方把通过长焦镜头拍到的几张绑匪的 照片拿给他们,他们一律摇头,否认与绑匪有任何瓜葛。参加社区服务的女高中生 名叫刘帆千。她的母亲黄婉悦在市公安局档案中心工作。黄婉悦被请到现场,不久 她的丈夫——确切说是前夫,一个上市公司董秘——也到了,和那些孩子们的父母 一样,他们与绑匪素昧平生。人质中的两个女老师,一个是幼儿园园长的小姨子, 另一个名叫何小蓓,云阳县人,刚刚来幼儿园工作不久。 僵持了一个小时之后,绑匪把何小蓓放出来了,但留下了她的手机。很明显, 他打算用这部手机和警方谈判。惊魂未定的何小蓓转达了绑匪的警告:他身上的炸 药一旦炸了,音乐教室里不会有活人。谈判专家拨打何小蓓的手机,绑匪却不接电 话。谈判专家很快就明白了绑匪的意图。这是在告诉警方,他才是掌控局势的人。 幼儿园的主楼共有三层,是南北向的,绑匪和人质所在的音乐教室则是主楼北 端延伸出来的半椭圆形附属建筑,与主楼形成一个“L ”形的夹角。音乐教室只有 一层,同样是模仿飞船的设计,窗户很小,间隔很大,为绑匪提供了很好的掩护。 看见戏志才冲自己招手,武旗红赶紧走过去。戏志才介绍:“龙局长,这是武 旗红,和老周搭档好几年了。他今天担任主排手。” 龙树彬上上下下打量武旗红。“听说你们从来没出过差错?” 大概是很少和排爆手打交道的缘故吧,龙树彬的话实在外行。对排爆手来说, 差错意味着粉身碎骨,至少也是缺胳膊断腿。一个排爆手能够好端端地站在局长面 前等候局长的指示,这本身足以说明他从没出过差错,不需要从谁那儿“听说”。 武旗红不想回答“是”,但也不能回答“不是”,只得说:“是我们运气好。” “也不能光靠运气。”龙树彬把目光转向周毅泽,“今天你们有两个任务。第 一,确定绑匪身上的爆炸物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引爆方式是什么。第二,一旦 解救行动成功,你们要尽快拆除他身上的爆炸装置。今天谁担任主排手,定下来了 吗?” 武旗红有点儿诧异,刚刚戏志才介绍的时候已经说过武旗红是主排手了,难道 龙局长没听见?他马上回答:“是我。” 龙树彬没看武旗红,而是望着戏志才。戏志才赶紧说:“旗红和老周一样,都 是老资格的排爆专家。” 龙树彬沉吟不语。武旗红不知道龙局长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不放心,看上去,他 似乎更希望周毅泽担任主排手。但排爆手之间有自己的规矩,除非有特殊情况,他 和周毅泽都是一人一次,均摊风险。上一次是周毅泽,那这次就应该是武旗红。 “要不……今天还是我来吧。”周毅泽用征询的口吻说。 龙树彬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你上我就放心了。这次行动决不能出意外,更不 能靠运气。” 武旗红明白了,原来是自己关于“运气好”的那句回答让龙局长听着不顺耳。 “上周在莲花超市发现的炸弹是老周拆除的,这次轮到我了。” “这种事怎么可以轮流,当然是谁有把握谁上。” “我有把握。” “你连炸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怎么敢说有把握?这不是拿人民的生命财产 当儿戏吗?”龙树彬声色俱厉。 “龙局长,旗红不是这个意思……”戏志才赶紧打圆场。 “我知道。”龙树彬的口气放缓和了一些,“这又不是争功争钞票,前面是颗 炸弹,闹不好会送命。你想把危险留给自己,这是警察之间的情义,是警察就该这 样。只是这次行动事关重大,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旗红知道再争也没用了。他看看周毅泽,周毅泽冲他挤挤 眼,表情很轻松。让武旗红稍感宽慰的是,来时一路上那个心事重重的周毅泽不见 了,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跃跃欲试,信心百倍。 排爆人选定下来了,刑警支队长薛艾寒冲周毅泽和武旗红招招手。“我带你们 到观察点看看。”说罢他转身带路,绕到幼儿园的后门。绑匪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幼 儿园后门的情况,几名特警早已悄悄从这里进入主楼,封锁了音乐教室通向主楼的 通道。观察点设在幼儿园主楼三层最南端的一扇窗户后面,还安排了两名狙击手。 武旗红从一名狙击手手中接过望远镜。通过音乐教室的小窗户,很难看到里面的全 景。再加上外面亮,屋里暗,观察起来十分吃力。好在人质不是小孩就是女人,不 难把他们和绑匪区别开。 人质都集中在教室中间,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有两个孩子哭得最厉害,园 长小姨子一手护着一个,刘帆千手忙脚乱地哄着另外几个。绑匪躲在人质的中间, 周围的人质成了他的防弹衣。他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袖褂子,前襟的扣子全都解开了, 这是要警方看清楚,他说的炸药不是随便吓唬人的。那支手枪就插在他的腰间。 “可能是乳化炸药。”武旗红对身后的薛艾寒说。薛艾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武旗红意识到他应该解释得详细一点儿。到底是多年的搭档,周毅泽马上接过话, “那是工业炸药,属于含水炸药的一种,生产的厂家和型号都比较多,特点是在水 下也能使用,威力相当于同等重量TNT 的百分之八十……” 两排圆柱形的炸药筒就绑在绑匪的胸前。武旗红看见两根导线延伸到衣服里面, 但一时无法确定导线的具体走向。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绑匪双臂的动作有些僵硬, 两只手掌上似乎还用胶布固定着什么东西。他明白了,电线通过两个袖子伸出来固 定在手心,只要两只手握在一起,电流就会接通。难怪他要把持枪的手腾出来。 听了武旗红的解释,薛艾寒皱着眉问狙击手:“有多大把握?” 狙击手为难地摇了摇头。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不但要保证一枪命中,而 且不能留给绑匪哪怕是零点一秒的反应时间。这样一来,狙击手就不能瞄准绑匪的 头部射击,而是必须瞄准颈椎。只要打中颈椎,会立刻切断绑匪的中枢神经,他绝 对不会有时间把双手合在一起。但这对狙击手来说难度相当大。狙击手用的是七九 式狙击步枪,那是前苏联卓卡诺夫SVD 狙击步枪的仿制品,继承了SVD 所有的缺点。 后来又出了改进型,命名为八五式狙击步枪,基本上换汤不换药。最令人难以容忍 的是,不论是七九狙还是八五狙,都没有专用子弹,一直用五三重机枪子弹凑合着, 精度和稳定性就差了一些。在战场上无所谓,可是处置突发事件就比较要命了。在 这种距离射击,子弹飞出去还没稳定就要遇到玻璃,打碎玻璃之后说不定就会改变 方向,哪怕只偏一点点,后果都难以估计。现在是白天,隔着玻璃,在户外很难看 清音乐教室里的情况,窗户之间的间隔又阻挡了狙击手的视线。七九狙瞄准镜的设 计有缺陷,通光量小,近距离分划不清,为了克服教室玻璃的反光,还要加上偏光 装置,绑匪又是活动目标,一枪打中颈椎的几率太低了。 音乐教室里突然一阵混乱,一个男孩一头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园长小姨子和 刘帆千围在倒地的男孩身边,手足无措,其他孩子同时放声大哭。通过望远镜可以 勉强看到,小男孩的脖子很别扭地向后仰,口吐白沫,两腿僵直。“可能是癫痫引 起的抽风。”武旗红把望远镜递给薛艾寒,“看上去他们都没经验,得想办法和他 们联系上,让小孩咬住什么东西,否则咬破舌头就危险了。” “你确定?” “应该没错。”武旗红肯定地说,“我妈是医生。让孩子侧躺着,脑袋垫高一 点儿,否则呼吸道里的分泌物会让他窒息。” 薛艾寒拿出手机一遍一遍不停地拨绑匪的电话,绑匪还是不接。音乐教室里, 刘帆千扯着嗓子冲绑匪大喊大叫,大概是说孩子很危险。绑匪看着放在钢琴上的手 机犹豫不决。终于,他拿起了电话。薛艾寒首先告诉他,找一条手绢卷成条状让孩 子咬住。看到绑匪吩咐刘帆千照办了,他又告诉绑匪,必须先释放这个生病的孩子。 绑匪拒绝了,语气不容置疑。 “你手里有那么多人质,放走一个孩子对你没有任何影响!”薛艾寒说。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绑匪冷冷地回答。 “你到底想怎么样?” “暂时我还不想告诉你。” “那么,让我们派一个医生进来吧。” “不行。” “如果不马上清理孩子的呼吸道,一旦症状再次发作,他可能会因为窒息死掉! 我不知道你劫持这些孩子到底想干什么,但现在,至少是现在,孩子死了对你一点 好处也没有!” 薛艾寒的话说中了绑匪的担心。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同意了:“听好了, 只能派一个医生进来,必须是女医生,如果我发现她身上有武器,我们马上就能享 受到同样的爆炸效果。” 五分钟后,十几名特警以及排爆组的民警悄悄向音乐教室和幼儿园主楼之间的 通道集中。周毅泽已经换上了排爆服,武旗红吩咐于宽:“行动开始之后,立刻屏 蔽手机信号。” 于宽狐疑地看着他:“应该用不着吧……” 武旗红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多虑。绑匪只要双手握在一起就可以引爆炸药,不需 要遥控,频率干扰仪也许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且警方还要通过手机和绑匪谈判,指 挥行动也离不开对讲系统。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进入现场之后,武旗红还是打开频 率干扰仪进行分段屏蔽,只保留了一个警方对讲机的通信频段和手机频段。制伏绑 匪之后,手机频段也可以屏蔽掉,留下对讲频段就够了。 “这事交给我吧。”周毅泽说,“你们先配合特警行动,等会儿我把频率干扰 仪推进音乐教室里。” 一切就绪,治安支队防暴大队二十二岁的女民警赵灵儿进了音乐教室。她一只 手拎着一个急救箱,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打矿泉水。急救箱里是酒精、冰袋、维生素 D 、抗生素、镇静剂以及针灸用具,照绑匪说的,没带武器。对于赵灵儿来说也不 需要。赵灵儿是跆拳道黑带二段,她的腿就是一件相当有杀伤力的武器。 赵灵儿穿着那一年正流行的露脐T 恤和紧身牛仔短裤,以示自己身上没有藏武 器。进入音乐教室,她先把急救箱和矿泉水放在地上,踢到绑匪面前让他检查。绑 匪检查过后,她把矿泉水递给刘帆千,让她分给孩子们。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一个 小号的充气枕头,垫在犯病的小孩头部下面,以防他鼻腔内的分泌物堵塞呼吸道。 她检查了小孩的瞳孔,拿出冰袋给他降温,同时按压他的合谷穴,以免他的牙关咬 得太紧损伤牙齿,然后轻轻抽出他刚刚还紧紧咬住的手绢,清理从口腔里流出来的 唾液等分泌物。一系列专业而有条不紊的动作让绑匪放松了警惕,以为赵灵儿果真 是个医生。 手机又响了。薛艾寒给绑匪拨电话,问他到底有什么条件,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此时绑匪一手拿着手机和薛艾寒通话,另一只手空着。赵灵儿似乎没注意到绑匪正 在接电话,她站起身,随手将那条脏了的手绢递给绑匪。“帮忙往上面淋一点儿凉 水。”她指指椅子上的矿泉水瓶,语调很自然。绑匪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将接 未接的时候,赵灵儿动手了。确切地说,是动腿。据现场目击的刘帆千回忆,她看 到赵灵儿瞬间就把右腿举到了头顶,照着绑匪迎面劈了下去。她特意强调,不是踢, 是劈,就像抡斧子劈柴火那样劈。那是跆拳道中标准的下劈动作,正好劈在绑匪脖 子和左肩膀之间的位置,绑匪被直挺挺地砸倒在地上。刘帆千甚至听到了锁骨断裂 的声音。 民警们迅速冲进音乐教室。绑匪仰面躺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 喊着什么。赵灵儿骑在绑匪胸口,上半身几乎趴在了绑匪身上,死死按住他的两个 手腕,姿势很不雅观。民警们立即转移人质,两名特警一边一个按住绑匪的手腕, 另一名特警给绑匪注射了麻醉剂,绑匪的挣扎很快停止了。武旗红准备检查绑匪身 上的爆炸装置,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赵灵儿依旧骑在绑匪身上,握着绑匪手腕的手还 没有松开。他轻轻拍拍赵灵儿的肩膀,赵灵儿抬起头,眼神有点儿迷茫,似乎还没 搞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好样的,没事了。”武旗红把她搀了起来。赵灵儿的手 臂微微有些颤抖。 于宽架起一根金属吊杆,吊杆的顶端是个摄像头,等会儿在音乐教室外面,可 以通过笔记本电脑看到周毅泽排爆的情况。周毅泽身穿盔甲一样的排爆服,推着频 率干扰仪一步一停地走了进来。武旗红粗略地检查了一下绑匪身上的炸药,引爆装 置看上去并不复杂,但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又拖来了一条十五公斤重的防爆毯, 在拆除引爆装置的时候一旦发生意外,周毅泽可以把防爆毯盖在炸药上,多少能减 弱一点儿爆炸的破坏力。 所有人都撤到了音乐教室外面,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躺在地上的绑匪和 身穿排爆服的周毅泽。武旗红突然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怪异。名叫M78 星云的幼儿 园,外形酷似宇宙飞船的音乐教室,里面是穿着打扮像个太空人的周毅泽,不明就 里的人看到这个场面,八成会以为是科幻电影的拍摄现场。这时候即便是奥特曼突 然降临,恐怕也没人感到意外。 武旗红通过对讲机说了声“小心”。周毅泽回身看了一眼镜头,费力地抬起右 手挥了挥。武旗红把镜头拉到最近,整个屏幕被绑匪身上的炸药和周毅泽戴着防护 手套的两只手占据。周毅泽右手拿着无磁排爆剪缓缓接近导线。武旗红紧张地盯着 屏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导线都被剪断,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时候,武旗 红感到腰间有一阵轻微的振动,他估计是手机短信。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当然顾不 上看手机。突然间,他的头脑中一阵轰鸣——手机!他问于宽:“刚才屏蔽手机信 号了吗?” “应该屏蔽了吧,是老周自己设置的。” 武旗红拿起对讲机:“老周,手机信号没有屏蔽!” “我知道。”对讲机里传来周毅泽的声音,“别担心,我能应付。” “马上屏蔽手机信号!” 周毅泽并没有听他的。电脑屏幕上,他正专注地把炸药从绑匪身上分离。炸药 用胶带固定在绑匪身上,缠得很结实。周毅泽小心地剪开胶带,左手轻轻托起外侧 的那排炸药——他的手停住了。两排炸药分开之后,又露出两根导线,连在一部摩 托罗拉手机上,刚才由于被外侧的炸药遮挡着,谁都没有发现。绑匪身上的爆炸装 置竟然是可以遥控的!武旗红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老周,频率干扰仪,快!” 频率干扰仪放在音乐教室门口,距离周毅泽十多米远。现在周毅泽没有多少选 择,他应该首先把防爆毯盖在绑匪身上,为自己增加一点安全系数,然后以最快的 速度跑到音乐教室门口设置频率干扰仪的干扰频段,屏蔽手机信号。只是他身上的 排爆服太重了,做到这一点需要一些时间。或者他也可以赌一把,不管三七二十一 立刻剪断导线。不论作出哪种选择都要尽快,既然是遥控的,说不定炸药马上就会 被引爆。然而,周毅泽戴着手套的双手停滞在屏幕中央,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剪 断导线,更没有碰防爆毯。 武旗红不顾一切地向音乐教室狂奔,一边跑一边对着对讲机声嘶力竭地大喊: “老周!防爆毯!干扰仪!频率干扰仪……” 后面的话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气浪淹没了。 远远的,他看见她高挑的身影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他扶了扶眼镜,从路边的 石凳上站起身。她可真漂亮。他想。紧接着他又遗憾地意识到这么漂亮的人永远不 会属于自己,而且,很可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后,也将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命运取 决于她今天的答复。 等两个人站在一起,他明显感到自己配不上她。就算她没穿高跟鞋,也比他高 出一截子。而且她有钱。他很清楚她以前的职业,他们就是在那种地方认识的。在 那里,以她的自身条件很容易赚到钱。最近她不干老本行了,行话叫从良。她正准 备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做点儿生意。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他更加沮丧。如果自 己也和她一样有钱,或许她不会那么狠心? “愣着干吗?走啊。”她说。语气自然,又有点儿漫不经心。 “去哪儿?”刚才那个问题还在困扰着他。 “你不是说带我去看门脸房吗?”她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是啊,门脸房。他想起来了。他是和她这么说的。“你带钱了吗?” “带着卡呢。要是谈好了,马上可以取钱。” “先取钱吧,房子肯定没问题。” 他们一起去了储蓄所。她在里面取钱,他在外面等着,回想着曾经的美好时光。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然而,没有争吵,没有告诉 他为什么,她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不一会儿,她出来了。告诉他取了两万。他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儿太快了,他还 没来得及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办。门脸房肯定是看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门 脸房。他为了能见到她,随便编了这么一个借口。“两万可能不够吧,要不,你再 取两万?” 她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又进去了。他依然站在储蓄所外面,开始认真考虑今 天的事情该如何收场。等她第二次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她的挎包鼓鼓的。“说说我 们俩的事吧。”他慢吞吞地说。 “我们俩有什么事?”她笑了。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结婚的事。”他认真地说。 “你有完没完?”她的脸寒下来。“你约我出来就是为这事?你到底带不带我 去看门脸房?”她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等等。”他拦住她,妥协了。掏出花两百块钱买的旧手机,他随便拨了个号 码,“喂,赵哥,是我呀……是啊,门脸房的事……你没在家?什么时候回来……” 他就这么信口开河地胡诌。她并没注意到,拨号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按发送键。放 下电话,他有点儿无奈地说,“人家要过两个小时才回去,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吃 点儿东西?” “我不饿。”她冷冷地说。 他知道她不会答应,于是又说:“那我们随便走走吧。” 她烦透了他耍的这些把戏。可门脸房是无论如何也要租的。如果今天真的能把 这事解决了,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随你便。”她淡淡地说。 他们就这么信步走着。他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说,她则一声不响心不在焉地听。 他没敢再提结婚的事,他怕她马上就会翻脸。这里不行,人太多了……他们来到科 普中心附近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现在周围没人了。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来挽救他无 望的爱情。他笨手笨脚地抱住她,语无伦次地说:“求求你……嫁给我吧。” 这回她真的火了。她突然意识到门脸房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约她来, 只为了一个目的,和以前一样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这事你永远别想!”她奋力挣 扎,抡起手中的包,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但是这次她想错了,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他动了杀机。 搜查一个人的房间,就是潜入一个人的生活。当一个人的房间变成搜查现场的 时候,他或者她的所有秘密将展示在警察的面前,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希望和 恐惧,他们的爱与恨,将不再属于他们自己。姜少勤不喜欢进入这样的现场。多年 的警察生涯,让他知道了太多陌生人的秘密,他的大脑被太多别人的记忆占据,而 且这些记忆没有一样是令人愉快的。 等技术人员都检查完了,姜少勤才走进卧室,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个年 轻女人的寓所。卧室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招贴海报,毛茸茸的玩具熊玩具狗几 乎占据了整张席梦思,梳妆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玻璃瓶子。 “这地方的价钱可不便宜。”他的搭档杨献兵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我老婆做 梦都想有这么一套房子。” 姜少勤拉开衣柜的推拉门,里面的衣服让他眼花缭乱。杨献兵凑到衣柜跟前, 扒拉着里面的衣服,“这女人挺有钱。” “这些衣服很贵吗?” “你看看这些牌子,有双C 标志的是香奈儿,有CK标志的是卡文·克莱恩,小 鸟图案上有GA两个字母的是乔治·阿玛尼……”说起这些名牌,杨献兵如数家珍。 他随手打开衣柜里的一个抽屉,那是放内衣的,“我的天!”他的语气很夸张, “维多利亚的秘密,这个女人的内衣也很有品位。” 是的,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这里的主人是个爱打扮的女人,而且有大量的钱来 支撑她的消费。昂贵的房租、名牌时装、高档化妆品,可姜少勤还是隐隐约约觉得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头。他在客厅到卧室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房子里的装修非常 简单,壁纸都退色了,木地板看上去有些年头,家用电器都不是很高档,家具的质 地也很一般。可是,这个女人却拥有一个奢侈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衣柜。或许这些衣 服是别人给她买的,姜少勤想,一个男人。 “可这里没有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杨献兵说,“卫生间只有一把牙刷,没 有剃须刀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男士用品,客厅里的鞋架上甚至连一双男式拖鞋都 没有。她应该是一个人住。” “也许那个男人给她租了一套现成的房子,回头我们问问房东就知道了。” “我要是个女的该多好,找个有钱男人,不用奋斗,一步到位。”杨献兵感叹。 “仅仅是个女的还不行,你至少要像她一样有一张漂亮脸蛋。”姜少勤拿起床 头柜上的一张十四寸单人照,照片装在劣质的木头相框里,根据千篇一律的背景和 矫揉造作的姿势,可以判断照片出自某个三流影楼的拙劣创意。不过照片上的女人 的确很漂亮,漂亮得足以让人忽略摄影师的平庸。想到凶杀现场死者被打得一塌糊 涂的脸,姜少勤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那张漂亮的脸可能是死者最傲人的资本,凶 手却用最野蛮的方式把它毁掉了。 尸体是在五龙坡科普中心后面的一片荒地上发现的。那个地方平时少有人至, 可昨晚两个喝得烂醉的摩的司机误以为自己是F1赛手,开着三轮摩托在那里飙车。 要不是他们,恐怕一个星期之后也未必有人会找到那具尸体。死者是年轻女性,浑 身上下都是伤,面部和颅骨多处骨折,一张脸被打得面目全非,法医判断死因是颅 内出血,说白了,这个女人是被活活打死的。 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现场则被两个醉鬼折腾得一塌 糊涂。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中心现场一百米之后,终于发现了一串钥匙和一个有塑料 皮的电话本。刑警按照电话本上的号码一一打电话,告知死者的外貌特征。最后, 一个叫于芳的女人说她有个叫刘贝贝的朋友和警方描述的差不多。按照于芳提供的 地址,民警试着用在现场找到的钥匙开门。门应声而开。 姜少勤有个习惯,不论检查任何现场,只要那里有固定电话,他都要按一下重 拨键,这样他就可以知道受害者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他早就注意到客厅的咖 啡桌上有一部乳白色的电话,刚才技术人员检查的时候,他捺着性子不让自己碰那 部电话。此时,他再次来到咖啡桌跟前,按下了电话上的重拨键。接电话的是个男 人。“我找刘贝贝。”姜少勤说。 电话另一端沉默片刻,“你是谁?” “你认识刘贝贝吗?” 又是一阵沉默。“你打错了。” “听着,我是警察,我……”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姜少勤再次拨打 那个号码,无人接听。 “你在给谁打电话?”杨献兵从卧室里走出来。 “那个男人。”姜少勤说。 以前武旗红不信邪。但自从周毅泽牺牲后,他发觉自己有了些变化。他也说不 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每当排爆方案不够周全、装备不够牢靠,或者是判断有误可 能导致一场灾难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在生理上是心慌 气短,在心理上是一种类似强迫症的反应,就好像总觉得自己的汽车没锁、家门没 关、煤气阀门没拧上,必须回去检查一遍,否则一整天都心神不定。这种感觉在2006 年那起爆炸案的时候就出现过,只是当时他没有在意。从那以后,执行排爆任务之 前,如果武旗红感觉气定神闲,那表示一切正常;如果那种类似强迫症的反应一旦 出现,武旗红必须重新审视所有细节。这种感觉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后来他看了 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书上说这是直觉。武旗红觉得不止于此。有时候他想,或许是 老周的在天之灵在提醒自己。 武旗红从部队转业之后当了警察,一开始是刑警。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北都市 发生了几起影响恶劣的爆炸案,导致伤亡的原因并非因为炸弹多精密多复杂,而是 公安局处理爆炸物的民警缺乏经验,排爆装备也太落后。后来治安支队成立了一个 九大队,专门应对爆炸事件,鉴于武旗红在部队的时候是工程兵,对爆炸物比较熟 悉,就把他调了过来。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来的大多数排爆行动都是有惊无险, 除了2006年那一次——武旗红失去了搭档。 近四十公斤重的排爆服没能挡住两公斤乳化炸药的冲击,周毅泽当场死亡。实 际上,周毅泽的身上几乎没什么外伤,然而强大的冲击波撕碎了他的内脏。一起死 亡的还有那个绑匪,他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武旗红也受了点儿伤。于宽说, 当时他看见武旗红疯了一样没命地往音乐教室跑,爆炸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武旗红 本来是向前跑的,突然之间就像被谁迎面打了一拳,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向后倒着 飞出好几米远,像个沙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上。 伤愈之后武旗红向支队长戏志才请求处分。但戏志才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 而安慰他说:“事先谁也没估计到绑匪身上的炸弹是遥控的,而且,以老周的经验, 他不应该忘记设置干扰仪呀。”这也是一直困扰武旗红的问题。频率干扰仪被炸得 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爆炸前处于什么状态。他明明记得周毅泽调整了干扰仪的设 置。可当他提醒周毅泽手机信号没有屏蔽的时候,周毅泽却说“我知道”。他为什 么不屏蔽手机信号? 不过,武旗红把这些疑问都藏在心里。他不想因此影响周毅泽的保险金和抚恤 金。排爆组的其他民警和武旗红有同样的想法,调查组来调查事故原因的时候,他 们对频率干扰仪的事只字不提。戏志才更是没有对调查组多说一个字。升任治安支 队长之前,戏志才在治安支队行动大队负责打击黄赌毒,周毅泽曾是他的部下,两 个人也算是老交情了。 周毅泽的妻子顺利地拿到了保险金和抚恤金,加在一起有一百二十多万,她今 后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但这并不能让武旗红轻松多少。他总是翻来覆去地回想当 时的情况,如果自己亲手设置频率干扰仪,如果估计到绑匪可能有同伙,如果那身 该死的像盔甲一样的排爆服真的像它的说明书上说的那么有效……武旗红试着去体 会周毅泽当时的感受,当他看到隐藏在炸药后面的那部手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惊愕、恐惧、绝望。他会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他的战友们和他仅仅一 墙之隔,却帮不上任何忙。 周毅泽的事迹上报到公安部,被追授为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赵灵儿立了个二等 功,同时也断送了她的姻缘。她的男朋友——在本市PWC 一个分支机构工作的注册 会计师,大概是《特工狂花》之类的片子看多了,以为找个当警察的女朋友挺有面 子,业余还能兼任保镖,却没想到电影中的那些危险并不是凭空虚构。他的父母更 是反对,职业危险还在其次,要是小两口以后吵个架拌个嘴动个手,儿子不但不是 对手,说不定连小命都丢了。两个人婚期都定了,就因为跆拳道黑带横扫千军的一 腿,转眼就泡汤了。 案子涉及的其他几个人——女高中生刘帆千吵着闹着要去学跆拳道,被母亲严 厉制止。黄婉悦和她的前夫依旧是谁也不理谁。那个私立幼儿园的生意一落千丈, 没多久幼儿园关了门,M78 星云只剩下孤独的奥特曼。园长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小姨 子跑到省会开天辟地,另一个女老师何小蓓失去工作,从此没了消息。 因为周毅泽的死,排爆组里长时间萦绕着一种沮丧的气氛。或许只有抓住那个 遥控引爆炸弹的人,才能让排爆手们心中的压力稍稍得到缓解。但那个人始终没有 落网。没人知道绑匪的身份,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幼儿园里劫持人质,没人知道 他的同伙是谁。一切都随着爆炸时的一声巨响灰飞烟灭,成了永远的谜。 那段时间,公安局里最风光的要数赵灵儿。不过武旗红却很难为她高兴。她那 个二等功是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还搭上了一个未婚夫。如果非要让武旗红指出还 有什么人从那个案子里得到真正的好处,他只能说出一个名字:迟雨。 迟雨是武旗红一个战友的妹妹,大学毕业不久,在《北都都市报》当记者。迟 雨想采访周毅泽的事迹,因为是刚刚入行,她在北都市的关系没有蹚开,怕直接找 公安局吃闭门羹,又不愿意找老记者替她出面——担心自己的选题被抢了。迟雨想 请武旗红找宣传处的人说说,这样比自己直接找的效果可能好得多。武旗红当即就 拒绝了。且不说武旗红在宣传处没什么熟人,即便有,他也不会去说。这个时候采 写周毅泽的事迹,无疑是往他的家人的伤口上撒盐。可迟雨是打着老战友的旗号来 的,武旗红不能不给老战友面子。于是他给迟雨出了个主意,让她去采访赵灵儿。 赵灵儿的事迹在北都市主要的报纸上有一些反映,不过真正的专访还没有。这 一方面是因为赵灵儿本人比较低调,另一方面也和公安局的顾虑有关。公安局对于 社会上的媒体比较谨慎,记者们感兴趣的都是敏感的东西,任何从公安局发布出去 的消息都要慎之又慎,如果掌握不好分寸,记者们说出些不负责任的话,最后公安 局吃不了兜着走。武旗红没料到的是,这一次,迟雨的采访正中公安局下怀。周毅 泽在拆除炸弹的时候不幸牺牲,本该好好宣传一下。但公安局自有苦衷,排爆民警 和绑匪一起在爆炸中死去,是疏忽还是意外,谁也说不清楚,而且绑匪的同伙一直 没找到。如果宣传周毅泽的话,这方面的事情不太好说。赵灵儿就不同了。一个女 民警,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险解救了八个人质,这可是树立公安机关形象的好 机会。武旗红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只为了应付迟雨的央求,硬着头皮找宣传处长一 说,没想到处长马上就同意先和迟雨见个面。 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迟雨都算不上美女。个头矮了点儿,皮肤黑了点儿,脸上 的雀斑多了点儿,但脑瓜很聪明,人也活泼,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看见 迟雨,让宣传处长想起了远在厦门大学读书的女儿,聊了没多久,宣传处长在心里 已经同意让迟雨写这篇专访了。他请示了市局领导。市局领导基本同意,但事先定 了调子:不能过分突出个人,要适当宣传公安工作,稿件完成之后要公安局审阅。 迟雨果真是采访赵灵儿最合适的人选。都是女孩,年龄相近,个人爱好也差不 多——上网聊天、打游戏、看韩剧、吃零食。迟雨采访了三天,和赵灵儿成了无话 不谈的好朋友。一周之后,迟雨向宣传处长交上了她的稿件。稿子写得很有技巧, 既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又在字里行间融合进一些公安局领导的意图。稿件在报纸 上发表之后,社会上多少有些反响,公安局的领导们觉得这个小姑娘写东西很有分 寸,再发生什么重大事件的时候,只要是迟雨提出要采访,多半不会拒绝。有了和 公安部门打交道的基础,迟雨在北都市的记者圈里如鱼得水。 惊心动魄的时刻毕竟少见,在警察的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日子是由平淡、烦琐 和疲惫组成的。2010年元旦前夕,迟雨联系演艺界的一些二流名人和北都市公安局 搞了个联欢。联欢会进行到高潮,迟雨和赵灵儿手拉手上台——她俩的亲密关系一 直保持着——合唱了一首BY2 的《爱丫爱丫》。一对姐妹花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当 唱到“你有没有对我一点点心动”的时候,台下年轻民警齐声高喊:“有——”唱 到“爱我的话,要回答”的时候,台下高呼:“爱——” 武旗红突然意识到,一转眼四年过去了,当年最年轻的女记者和最年轻的女民 警都成了二十六七的老姑娘,时髦的说法叫剩女。看着她俩并肩站在舞台上,武旗 红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一时感慨无限。 迟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已经算得上北都的名记。赵灵儿也 不在防暴大队了。东港爆炸案之后没几个月,北都市公安局成立禁毒支队,原治安 支队长戏志才调任禁毒支队长。戏志才上任前带走了不少治安支队的得力部下,其 中就有赵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