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琪琪站在欢乐卖艺人酒吧的门口,眼圈红红的。身后的酒吧里传来音乐声和阵 阵哄笑,和这个孤零零的女孩形成了鲜明对比。Mini Cooper 停在她的身边。女孩 怯生生地向前走了几步。武旗红打开右侧的车门,把座椅往前收了收,女孩一低头 钻进了后座。 “琪琪,到底怎么回事?”李咏回过头问。 一听这话,琪琪嘴一扁,眼泪下来了。李咏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女孩接过纸 巾,仿佛得到了准许,突然间放声痛哭。李咏显然在哄小孩方面没什么经验,也没 什么耐心。她冲武旗红努努嘴,意思是让武旗红劝劝。武旗红除了继续递纸巾,也 没什么其他办法。终于琪琪的哭声小了,她用手背擦擦眼睛。武旗红发现刚刚给她 的纸巾都用光了,又要递给她几张,被李咏拦住了。“先说说怎么回事。” “下午你们刚走,我和姜元就去了欢乐卖艺人。”琪琪说得断断续续,边说边 不停地吸鼻子。“姜元和欢乐卖艺人的老板熟,老板答应他,营业之前的那段时间 可以使用酒吧里的小舞台排练。刚到门口,就被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拦住了,他们说 怀疑姜元藏毒品……” “姜元吸毒?”武旗红马上想到了在姜元家楼下遇到的禁毒支队的胖子。 “不不,”女孩使劲摇头,“他不吸毒。” “你确定?”姜元的外表给人的印象跟个嬉皮士似的,而且经常混迹于湖滨路 酒吧一带,要说他沾染上毒品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我敢保证!” “他们在姜元身上搜出毒品了?”武旗红问。 “不是在他身上,他们让姜元打开摩托车的储物箱,在里面发现的……” “是哪种毒品?” 女孩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认识……就是个小塑料口袋,上面有个地球的图案。 警察说那是毒品,就把他带走了……” “把他带哪儿去了?” “不知道……” “告诉他爸爸妈妈了吗?” “没有……”女孩再次泪如泉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你们救救姜元 吧,肯定是搞错了……” “你家住哪儿,我们先送你回家。”李咏发动了引擎。 “我还不能回去。”琪琪看了一眼酒吧的方向,“我们答应过老板要演出的。” “就剩你一个人了还怎么演出?” “还有两个,阿杰和东东。一会儿演出就要开始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琪琪打开车门下了车。“要是你们知道姜元被关在哪儿,请告诉我一声。我们要去 看看他……听说里面很苦……”女孩一脸忧虑的神色,可怜兮兮地望着武旗红, “请你们一定帮帮他……” 看着琪琪的身影消失在酒吧门口,李咏说:“你看这孩子说的有多少是真的?” 武旗红皱起眉头:“你不会怀疑她在骗你吧?” “我也认为我很多疑,但是她说姜元不吸毒,那禁毒支队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 盯上他?” “也许他真的不吸毒,毕竟他爸爸以前是警察。” “但这不一定表明他不会替别人藏毒品。酒吧街这种地方,对两个小孩子来说 太复杂了。听小姑娘的意思,抓姜元的警察并没说姜元一定吸毒。非法持有毒品也 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你是说他们被别人利用了?” “老武,我发现你有个很大的优点,看人看事总是往最好的方面想。而我呢, 正相反。所以如果要给你配个搭档的话,那必须是我。范组长还真有眼光。” 武旗红不知道这话算不算是在夸自己。 “好吧,”李咏用妥协的腔调说,“这次我站在你一边。我倾向于相信小姑娘 的话。因为今天的巧合太多了,多得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禁毒支队的人出 现在姜元家楼下绝对不是偶然的,后来又去找姜元的爸爸,恐怕也不是为了叙旧。 那个时候姜元已经被抓起来了。而且,他们总是抢先一步。” “这是针对我们的?” “看上去很像。我们去五龙坡调案卷,发现案卷有点问题。我们想找当时办案 的民警谈谈,结果一个死了,一个辞职了。我们想找那个活着的聊聊,徐杰不告诉 我们联系方式。等我们费了好大周折找到姜少勤,他却什么也不肯对我们说。就在 我们找到姜少勤之前几个小时,他儿子被抓起来了。依我看,有人不太喜欢我们现 在的工作,正在煞费苦心地给我们制造麻烦。而且,跟我们过不去的人来自公安局。” 琪琪说姜元是被穿制服的民警带走的,李咏估计他们应该是湖滨路派出所的。 一小袋毒品算不上什么大案,根据一般的办案程序,姜元应该首先被带到派出所讯 问。 湖滨路派出所门口的便道上停着一溜蓝白相间的警车,一辆黑色广本也在其中。 派出所早就下班了。武旗红和李咏向一层大厅里值班的民警出示了证件,问他现在 这里谁负责。民警说指导员还在。 “你们指导员贵姓?”李咏问。 “姓萧,萧云陆。”值班民警的目光盯着他们身后,“他下来了。” 武旗红和李咏一起转过身。对面的楼梯上下来了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身边 还跟着两个打扮得跟古惑仔似的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其中一个头发染成绿色的男 孩边下楼边说:“萧哥,您可把我俩整惨了,说好完事就让我们走的,可愣是把我 们关到现在。” 武旗红估计这位“萧哥”就是萧云陆了。萧云陆伸手在绿头发的脑袋上胡噜了 一把:“哪儿那么多废话,不习惯啊?不习惯的话我再多关你们一晚上,让你们习 惯习惯。” 旁边那个穿着麻袋一般肥大的篮球装的小子一直在打电话:“哭哭哭就知道哭! 不是跟你说我没事了嘛!回来?回来干什么,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我就倒胃口。拜 托,我还有正事。你说,我跟你在一起浪费感情浪费时间浪费体力图什么……”啪 的一声,他把手机合上了,“萧哥,您看见没,女人就是麻烦。昨天晚上在号子没 法打电话,我女朋友铁了心认定我没干好事,可这次我实在冤枉啊!” 萧云陆停下脚步,“这次冤枉?你是说还有不冤枉的?给我说说。” “就当我什么也没说。”麻袋垂头丧气,“那边以为我在鬼混,实际上这边我 在受罪。萧哥,下回再有这种事,麻烦您叮嘱一下,下手轻点。那位姐姐来真格的 呀,好家伙,那一拳打得我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你就偷着乐去吧,人家只动拳头没动腿,知道吗,以前人家是跆拳道黑带, 像你这样的身板儿,一腿下去保准断气……” 萧云陆把两个古惑仔送出派出所大门,转过身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面前的武旗 红和李咏。值班民警说:“指导员,这二位是市局的。” 萧云陆和他们一一握手,“二位有什么事?” “听说你们今天下午在酒吧街抓了个叫姜元的?”李咏问。 萧云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李咏。“你们认识?” “不认识。”李咏的谎话张嘴就来,“我们正在调查一个案子,有些情况想找 姜元问问。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在湖滨路一带的酒吧唱歌,找到酒吧的时候,听说他 被派出所带走了。我们能见见他吗?”武旗红有点担心。李咏的反应的确不慢,这 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万一萧云陆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说不定刚刚和姜元见面,李咏 的谎话就会被戳穿。 萧云陆面露难色,“今天下午是所长通知我配合禁毒支队抓人的。现在禁毒支 队的人还在里面审姜元呢。审完了是把他带走还是留在这里我也说不好。你们都是 市局的,要不等会儿你和他们商量商量?” “禁毒支队的哪位?”李咏问,“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其中一个叫庄道荣,还有两位……” “庄道荣?是不是胖胖的,留着寸头,没事老摆弄黑莓手机?” 武旗红心里百分之百确定,李咏这是在撞运气。但是李咏的运气好,又猜对了。 “就是他。”萧云陆点点头,“你们认识就好办了。” “顺便问问,姜元为什么被抓起来?” “还能为什么,禁毒支队抓的人,当然是因为毒品。” “姜元吸毒?” “依我看,姜元不太像是吸毒的。我在湖滨路派出所工作也有十来年了,吸白 粉的见得不少,这些人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姜元以前有案底吗?” “我不记得他有。”萧云陆叹口气,“不过这次他大概会有了。” 楼梯方向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估计他们审得差不多了。”萧云陆话音 未落,拿着黑莓手机的胖子首先出现在楼梯口,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头发长长 的姜元被两个彪形大汉夹在中间。看到李咏和武旗红,胖子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 快步走到他们跟前。 “萧指导员,辛苦你了,”他首先和萧云陆打招呼,“一会儿我们要把他带到 分局。” 姜元戴着手铐,一直低着头,额前的长发耷拉下来挡住了脸,武旗红看不清他 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要不要我们派车把他送过去?”萧云陆问。 “不用了,我们有车。”胖子转向李咏,“二位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听说我们的小兄弟闯了祸,来教育教育他。”李咏语调轻松。“嗨,姜元, 本来我们打算到酒吧里看你表演的,你怎么放了我们的鸽子?” 姜元惊讶地抬起头,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胖子厉声制止:“你闭嘴!”接着 胖子向两个彪形大汉示意带他上车。两个大汉架着姜元就往门外走。 李咏快步跟到门口,大声叮嘱姜元:“既然公安机关找到你头上,你就要好好 配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做过的事情要一五一十地坦白,没做过的事情也不要胡 乱往自己身上揽,警察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见没有?” 眼看到了黑色广本旁边,姜元突然回过头喊道:“李警官,我什么都没干,他 们……”姜元身边的大汉迅速打开车门,一手压住姜元的脑袋把他塞进车后座。 胖子对李咏怒目而视:“你们专案组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笑话。我们找知情人问点情况,你们从半路上杀出来把人带走了,还说我们 手伸得长?” “你们办的是‘1 ·18’系列爆炸案,姜元和这个案子没关系吧?”胖子的这 句话透露出一个信息,这表明他们已经摸清了武旗红和李咏的底细。 “抱歉,姜元和‘1 ·18’系列爆炸案是否有关,不是你说了算。” 胖子的语气里带着威胁:“姜元是我们的重要嫌疑人,请你不要干预我们办案, 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那好,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姜元也是我们的证人,我们要求提审姜元。” 胖子脸色一变,“这恐怕办不到。” “你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我。”李咏笑眯眯地说,“这可不是什么私下 的请求,我会通过专案组领导向禁毒支队提出来。” “那咱们就走着瞧。”胖子甩下这句话,快步走出派出所大门,钻进黑色广本 绝尘而去。 和萧云陆告别的时候,武旗红发现他的眉宇间有些担忧的神色。“今天给您添 麻烦了。” 萧云陆不住摇头:“如果你们想帮姜元的话,这么做恐怕适得其反。”他的意 思很明白,现在姜元在禁毒支队手里,去了分局之后说不定还要吃苦头。 刚才李咏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武旗红甚至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让范组长支持 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借口提审姜元。回到车上,武旗红说了自己的担心。“我 知道。”李咏说,“不过你发现没有,那个胖子并不认为我是在吓唬他,他很担心 我的话变成事实。因此……”李咏的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因此他可能会做点 什么。如果胖子做贼心虚,他会通过某些途径向范组长施加压力,让我们靠边站。 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相当于他亲口告诉我们,我 们调查何小蓓的案子触到了哪些人的软肋上。或许等到明天,我们就知道他们的能 量到底有多大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武旗红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母亲休息了,老爸 还在看电视。“哎,你等等,”看见武旗红就要往沙发上坐,老爸立刻制止。“看 你一身脏兮兮的,回头你妈又得说你……” 母亲退休前是医生,有点洁癖。从小到大,武旗红每次出门回来——不论是上 学还是上班,只要母亲在家,就会被命令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扔在门口然后去洗澡。 平时还好,赶上武旗红当天出任务穿了排爆服,回到家的时候都快虚脱了,就想一 头倒在床上睡过去。可偏偏这时候母亲会跑出来逼他去洗澡,洗得不认真还不行。 老爸跟母亲生活了几十年,这方面已经被调教得服服帖帖。武旗红自认为随了老妈 的脾气,有点外冷内热,不过这一点他始终学不来。 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武旗红只有乖乖钻进卫生间洗澡,把换下来的衣服 扔在门口。等他洗完澡出来,第二天穿的干净衣服已经挂在衣架上,老爸正准备把 他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兜里有东西吗?” “没了吧。”武旗红倒在沙发上。 “没了?”老爸翻开他的裤兜,“这是什么?”他回过身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 子,“咱不是订都市报了吗?怎么你又买了一份?”他扬了扬手里的报纸,“平时 也不见你看报纸,就算你想看,也买一份家里没有的呀。”说着,他把报纸扔给武 旗红。 那份报纸是武旗红在锦绣家园门口买的,为了让报刊亭的老板闭嘴。武旗红也 觉得奇怪,报刊亭那么多报纸,自己怎么偏偏就要了份都市报?想起在永和豆浆吃 饭的时候李咏嘲笑自己点了煎饺又点馄饨,武旗红想,自己是不是果真有点乏味呢? 一边胡思乱想着,武旗红随手翻开报纸,头版标题是:乘客愤而折断摄像头, 出租车内安装监控系统起争议。他心中一动,赶紧翻到相应的版面。报道中女乘客 的名字被隐去了,但司机却是一位姓姜的师傅,所属的公司竟然是快客。在简述了 两个人发生争执的过程后,报道中说,“记者为此到快客出租公司了解情况,公司 将出租车上的数据硬盘送往北都市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硬盘上的录音证实司机 在乘客上车之后并未告知车上有摄像头……”接下来的内容是一场口水仗。对于出 租车内安装摄像头,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照例,专家们又被请出来发表意见。这 些争论武旗红都不感兴趣,他一目十行地跳过这些内容。“乘客上车后,出租车司 机只要按下计价器,摄像头即开始工作……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负责人表示,这 些音像资料由调度中心统一管理,并不存在外泄的问题……市运输管理处徐处长告 诉记者,本市已有近七百辆出租车安装了车内监控系统……” 武旗红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拨通了李咏的电话。电话响了半天,那边才传来 李咏懒洋洋的声音:“老武?” “你知不知道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是个什么地方?” “打听那儿干什么?你大半夜的把我吵醒就是为了这个?” “车内监控……”武旗红觉得自己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北都市有七百辆出租 车装了车内监控,不但能录像,还能录音。报纸上说,昨晚快客公司一个姓姜的司 机和乘客发生争执,乘客折断了出租车里的摄像头,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姜少勤……” 李咏马上清醒了,“你刚才说什么服务中心?” “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他们统一管理摄像头记录下的数据。咱们找到姜少 勤的时候,他车上的计价器还开着,那就表示摄像头一直在工作,我们或许能搞清 楚庄道荣到底对姜少勤说了些什么……” “他的摄像头不是被折断了吗?” “报纸上说,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的人调取了出租车数据硬盘上的录音,那 上面录下了昨天晚上他们发生争执的过程,就是说不论摄像头坏没坏,至少录音系 统还在工作……” “啊!老武,”李咏一声尖叫,“那咱们还等什么?我们去那个什么什么中心, 现在就去……哦对了,一定要穿警服。” “你别急。”武旗红赶紧制止。李咏一冲动,武旗红反倒冷静下来了。和李咏 打了几天交道,他大概其摸透了李咏的办事方式。她是不怎么循规蹈矩的。她既然 说要穿警服,八成是打算到调度服务中心虚张声势威胁利诱。偶尔这么做一次倒无 所谓,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李咏是经常这么无法无天的。如果服务中心要他们出示 公安机关的证明之类的,他们到哪儿去弄?依着李咏的脾气,一定会强索硬要,把 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不说,说不定还会给某些人提个醒。武旗红说,“报纸上说 是从硬盘里调取的录音,那就说明录音不是即时上传的。或许服务中心也没有,他 们只是有权查看硬盘的内容而已。”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看来,李咏对自己的主意也不是很有信心。 “我试试看。”武旗红回答。那篇报道的署名是迟雨,也许迟雨能帮上忙。 武旗红又拨通了迟雨的电话。迟雨是夜猫子,铃声刚响一遍她就接了。“武哥, 你可好久没和我联系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理我了。” “我哪儿敢,你现在是名人,我是不想耽误你时间。” “我是苦命人,现在还在写稿子呢。” “关于出租车摄像头的?” “你看过报道了?”迟雨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我就知道你没事绝对不会给 我打电话。我还真是命苦啊。” “的确有事麻烦你。”武旗红歉意地说,“报纸上说的那个姜师傅,是不是叫 姜少勤?” “你们认识?”这话等于是承认了。 “算不上认识,他和一桩好几年前的案子有点儿关系,我们今天刚刚见过面。” “我记得你是排爆组的啊,怎么查起案子了?” “我刚刚调到‘1 ·18’系列爆炸案专案组。” “哇,武哥,”迟雨一下子兴奋了,“你的忙我肯定帮,不过,你是不是也为 妹妹想想啊,爆炸案有进展吗?” “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没关系。”迟雨很大度地说,“先说说你要我帮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到底,帮到你不好意思,帮到你不透露点什么给我就没脸再找我,说到做到。好吧, 说说那个姜少勤到底怎么了?” 武旗红都有点怀疑自己打这个电话是不是明智了。“你看过姜少勤出租车上的 数据硬盘?” “是啊,你对上面的东西感兴趣?”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听听上面的录音?” “具体的时间段呢?” “今天傍晚,大概是六点到六点半之间。你有办法吗?” “我想想,”迟雨沉吟片刻,“我可以再去采访一次,带上那个女乘客,那是 我学姐。就说让当事人亲眼看看车内监控系统到底记录下了什么东西,消除她的误 解,以免她一怒之下诉诸法律。出租公司会合作的。明天白天应该是另外一个赵师 傅开车,我让公司的人通知他,把数据硬盘送到调度中心。到了那儿就好办了,随 便找个借口,我想听哪段就听哪段。你需要备份吗?” “是不是很麻烦?”武旗红试探着问。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做坏事啊?”迟雨吃吃笑着,“他们当然不会把备份乖乖 送给我,不过我是记者,我有我的办法……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背景?”毕竟是记 者,随便什么事都能往新闻上联想。 “现在还不好说……”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我会第一个知道录音的内容。拿到手之后我马上 通知你。” “那我先谢谢你了。” “口头的免了,你还是想好以后怎么拿实际行动感谢我吧,别忘了爆炸案,我 等着你给我爆料。” 挂电话之前,武旗红说:“我觉得有你这样的记者存在,市民们担心自己的隐 私权被侵犯是非常有道理的。” 又是一个多事的晚上。摆脱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之后,姜少勤把出租车开到了 湖滨路。根据他的经验,姜元首先会被带到湖滨路派出所。他把车停在派出所斜对 面,熄了火。这里视线很好,因为是出租车,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派出所门口灯火通明。他知道不一定能看见儿子。可他还是来了。就因为儿子 在这儿,就在对面那座小楼的某个房间里,忐忑不安,战战兢兢,面对着几个凶神 恶煞的警察的盘问,惊慌失措,百口莫辩。他试着去体会儿子的感受,心中一阵阵 刺痛。姜元的处境和毒品无关。这一点姜少勤知道,把姜元抓走的警察也知道。自 从傍晚交接班的时候庄道荣钻进自己的出租车,姜少勤就意识到他是为什么事来的。 三年了,那个案子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庄道荣刚刚上车的时候,姜少勤并没有认出他。毕竟几年不见了,那时候他也 没现在这么胖。姜少勤问他去哪儿。 “随便。” 对这样的回答,姜少勤并不感到多么意外。开出租这么久了,什么样的乘客他 都见过。这位还不算是最离谱的。但他还是需要个准地方,“您能稍微具体点儿吗?” 说着话,他已经发动了引擎。 “要不,找个能听歌的地方吧。”乘客说。 这个范围还是太大了点。姜少勤问:“酒吧怎么样?” “无所谓,啊对了,”乘客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到湖滨路找个酒吧也不 错。” “好嘞。”姜少勤踩下油门,同时按下了计价器。 “那儿有个叫欢乐卖艺人的酒吧。”乘客的语调怪怪的。“弹吉他的小伙子挺 精神的,开着个大摩托。” 姜少勤警惕地看了乘客一眼,突然他一脚踩住刹车。“是你?庄道荣?” 庄道荣放肆地大笑。“老姜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请你换辆车吧,我的车不拉你。” “拒载?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投诉你。” “随你的便。现在请你下车。” “别这么不给面子,我们毕竟是同行。” “我早就不是警察了。” “啊,我想起来了。”庄道荣拍拍脑门,“姜警官另谋高就了。” “这都是托你的福。” “别那么不友好,我今天可是真心诚意来帮你的。” “有话快说,别耽误我拉活儿。”话虽这么说,姜少勤却有点担心庄道荣即将 说出来的话。庄道荣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而且他还提到了姜元。 “真是让人感动呀。老姜你没变,干一行爱一行,当警察的时候是个认真负责 的好警察,当司机的时候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司机。好吧,我也不打算耽误你太多时 间,今天就是想通知你一声,你儿子非法持有毒品,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怎么样, 我还算够朋友吧?” “你说什么!”要不是出租车里空间狭窄,姜少勤一定能从座位上跳起来。 “别激动,事儿不大,就是一小袋白粉。”庄道荣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倒出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塑料口袋,上面还有个地球的标志。“从你儿子的摩托车上找到 的。” 姜少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你到底想干什 么?” “当然是挽救你的宝贝儿子。你可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冒着大雨跑过来通 知你,你怎么一点也不领情?” “我儿子不会吸毒。做个尿检就清楚了。” “我没说他吸毒。是非法持有。你以前也当过警察,非法持有毒品应该怎么处 理,你不会不清楚吧?”庄道荣把那个小塑料袋又装回信封。“这就是证据。如果 这还不够,我可以找几个人证,那也不麻烦。” 这句话终于点醒了姜少勤。“你故意陷害他。” “我可是为了你好。”庄道荣拍拍姜少勤的肩膀。姜少勤嫌恶地躲开了他的手。 “现在你儿子究竟有没有参与毒品交易,还在调查之中。也许他是无辜的,也许他 被人利用了,也许他就是个小毒贩子。这都取决于你。一克海洛因,够他在里面待 个一年半载的。如果你不识相,逼得我们不得不证明他有罪,”庄道荣的语气突然 变得恶狠狠的,“我保证他会和最恶心的人渣关在一起,他的牢房里不是强奸犯就 是同性恋,在那种地方,一天被鸡奸三次算他走运!” 姜少勤一阵战栗。他知道自己斗不过这些人。他不敢想象,一旦庄道荣的话变 成现实,他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怎么面对儿子的母亲。“放了我儿子。”他说 话的声音很低,“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个态度就对了。”庄道荣再次伸出手拍拍姜少勤的肩膀。“这才像个好爸 爸。” 这一次,姜少勤没有躲。他的眼眶有点潮湿。他拼命忍着。那是屈辱的泪水, 他不想让它流下来,不想让庄道荣这种人看到。“怎么样才能让我儿子出来?”他 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到时候好好表现。我相信你不会让你的宝贝儿子失望。” 几分钟之后他就知道庄道荣想让他做什么了。市局的两个警察对何小蓓的案子 感兴趣,庄道荣担心牵出过去的事情,所以他设了个套,抓了自己的儿子,就是想 让自己闭嘴。 坐在伊兰特出租车里,盯着对面灯火通明的派出所大门,姜少勤的心情很矛盾。 不久之后,他看见儿子被押上了警车。接着又看见市局刑警支队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和庄道荣发生了争执。他们说的什么,姜少勤听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也 许那两个警察可以帮他。 Viper25 是一种淡蓝色的药片。和通常意义上的Viper 不一样。一般毒贩子说 的Viper 指的是冰毒,因为冰毒的药劲儿很猛,但Viper25 指的却是一种刺激性欲 的药物,类似伟哥。之所以用Viper 命名,是因为它的药劲儿也很猛。 现在,几片Viper25 就放在赵灵儿的办公桌上,这是昨晚的行动中缴获的唯一 战利品。赵灵儿盯着这些淡蓝色的药片,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被人耍了。难怪 老六董菊国会对刘帆千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赵灵儿恨恨地想,早知如此,董菊国 要吞下这些药片的时候就不该拦着他。这么几片Viper25 一口气全吃下去,他不死 也丢半条命。 昨天晚上,禁毒支队闹了这么大动静,却只在三叶虫酒吧找到了几片Viper25. 据董菊国说,老板林二打电话交代,有人要来买点Viper25 ,让他照看一下。董菊 国只是为林二跑腿的小角色,也许他确实不知道内情。但无论如何,昨晚发生的事 情意味着,要么刘帆千之前说的是假话,要么谢金东提前知道了警方的意图。林二 至今还没露面,说不定他再也不会露面了。 事后梅星宇大发雷霆,发誓一定要揪出“禁毒支队的内鬼”,冷静下来之后才 意识到自己过于莽撞,他这么一张扬,不但弄得禁毒支队人心惶惶,而且公安局上 上下下都知道他上了毒贩子的套儿,简直是自取其辱。于是梅星宇就把所有的火儿 都撒在董菊国身上,命令一定要把董菊国的犯罪证据坐实了,他想让董菊国在牢里 蹲几年。可是,Viper25 属于违禁药品不假,毕竟和海洛因之类的毒品有本质区别, 凭这点东西就想把董菊国判几年,基本没戏。于是他又想把董菊国移交给刑警支队 办他个强奸未遂。 刑警支队那边很为难。从法律条文上来说,强奸未遂和强奸罪一样,都在公诉 范围之内,对于未遂犯,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但实际操作中,基本 上是不告不理。尽管现场的录音可以证明董菊国有强奸的意图,但毕竟没有录像, 受害人的证言还是必不可少的。问题是刘帆千根本不配合,对询问她的民警说她当 时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记不清了。 赵灵儿十分清楚刘帆千的处境。刘帆千之所以同意带着警察去抓林二,其中一 个交换条件就是,不论结果如何,都不需要她到法庭上作证。现在林二没抓到,却 让她作为强奸案的受害人指证林二的马仔,她当然没这个胆子。但梅星宇不肯善罢 甘休,赵灵儿无法说服他,只得去找支队长戏志才。 支队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赵灵儿敲了两下,然后轻轻推开门。屋里的情景让 她微微一愣。梅星宇、庄道荣都在里面,还有副局长薛艾寒和他的三个部下——范 米、武旗红和李咏。赵灵儿和范米不太熟,对李咏是早已久仰大名,但没打过交道, 对武旗红却一点也不陌生。当初赵灵儿是治安支队防暴大队的特警,武旗红在排爆 组,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经常一起行动,早就混了个脸熟。2006年的东港爆炸案, 两个人的经历都算得上惊心动魄,此后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交往,但偶尔碰面,相 互间眼神的交流是只有踩过地狱门槛的人才会懂的。 赵灵儿推门进屋的时候,梅星宇正气急败坏地对薛艾寒说:“老薛,你的部下 在干扰我们办案!”见到赵灵儿进来,马上住嘴了。屋里众人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赵灵儿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说了声抱歉,冲武旗红微微点了点头,就要转 身离开,却被戏志才叫住了,“小赵,联系一下城西分局禁毒大队,让他们马上把 姜元的案卷调过来。” “姜元?”赵灵儿有点诧异,她并没听说过这个案子。 “就是昨晚我带过去的那个,你跟他们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庄道荣解释说。 退出戏志才的办公室,赵灵儿有点为武旗红担心,不知道他怎么得罪梅星宇了, 看梅星宇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恐怕武旗红惹的麻烦不小。 给城西分局禁毒大队打过电话,赵灵儿又把电话拨到自己家里。“她怎么样, 醒了吗?” “哭醒了一回,又睡了。”老妈说,“梦里还一个劲儿喊妈妈。她妈妈……去 世了?” “自杀了……妈,帮我把她看紧点儿,千万别让她出门儿。” “干吗不送她回家?她爸爸呢?难道他放心把女儿留在咱这儿?” “她爸爸管不了她,所以我才拜托您老人家。这孩子从小缺母爱,您对她好一 点儿,她肯定听您的话。” 想起刘帆千,赵灵儿眼前又浮现出了多年前黄婉悦的葬礼上那个伤心欲绝的女 孩儿。昨晚那次丢人的行动结束后,赵灵儿把刘帆千带回了自己家。她不想让刘帆 千整晚孤零零地待在公安局里。当天晚上,她和刘帆千睡在一张床上,刘帆千又提 到了她妈妈。 “我妈妈不是自杀,”刘帆千肯定地说,“是你们警察在说谎。” “这并不是随随便便得出的结论,”赵灵儿下意识地为公安局辩解,“我们有 最有权威的刑事鉴定专家,他们说……” “说谎。”刘帆千说,“不管是谁说的,都是在说谎。”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刘帆千的眼眶红了,“有谁的妈妈会选择在女儿 的生日那天自杀!” “你的生日?” “其实,第二天才是我的生日。可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我的生日都是分两次 过。爸爸妈妈事先商量好了,周五我和妈妈,周六我和爸爸。那天放学后,我回到 家告诉妈妈,我和朋友们约好了晚上去麦当劳庆祝。妈妈叮嘱我聚会结束就赶紧回 来,说她给我准备了冰激凌蛋糕。” “你妈妈那天心情好吗?” “当然很好!她早就惦记着我的生日了。” “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有。” 即使有,黄婉悦也不会告诉女儿的。赵灵儿想,她不会让她的女儿和她一起承 担她的忧虑。自己的妈妈不也是这样吗?谁的妈妈不是这样呢? “你到家的时候,你妈妈就已经……”赵灵儿避免提起“死”这个字。 刘帆千点点头,“但我并不是一回去就马上知道的。浴室的门是关着的,所以 我就在门外喊,‘妈妈,你的宝贝女儿回来了,吃得饱饱的,但还能再吃掉一个冰 激凌蛋糕。’浴室里没声音,当时我也不介意,谁能想到会出事呢?我还去了厨房, 打开冰箱,看到了从味多美买来的冰激凌蛋糕。过了一会儿,我换好了睡衣准备洗 澡,来到浴室门口,却发现妈妈还没出来,然后我……”她停了一会儿,好像在回 忆当时的情景,突然她开始抽泣,眼泪跟着涌了出来,“天哪……妈妈,请你原谅 我……我居然喊,‘妈妈,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女孩儿的抽泣演变成号啕大哭。赵灵儿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尝试用语言 来安慰她,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之类的陈词滥调她听得还少吗? 刘帆千的哭声渐渐减弱,赵灵儿问:“最后,你看到你妈妈了?” “看到了。她穿着睡衣,倒在浴盆旁边,旁边的地上有一个威士忌酒瓶……” 刘帆千止住哭泣,“但是,我妈妈不会自杀的,否则她干吗还费事给我准备生日蛋 糕?而且她从来不喝酒……” “但那瓶酒是你们家的?” “那瓶酒一直放在我们家的酒柜里。爸爸妈妈离婚后,爸爸把房子留给了妈妈, 什么家具都没带走。酒柜里的酒其实都是爸爸的。他搬走之后,妈妈根本没有动过 那个酒柜里的东西。” 也许她仅仅是从不当着女儿的面喝酒而已。赵灵儿想。“那么安眠药呢?她平 时是不是经常服药?” 这一点刘帆千无法否认。“她已经吃了几年了,自从离婚后……” “你那天和同学的聚会花了多长时间?” 刘帆千想了想,“放学后回到家,大概六点多,和妈妈打个招呼就出门了。晚 上回来的时候大概九点多吧。” 一共三小时,这么长时间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突然 间感到绝望——她没有完全从离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还有未来生活的压力。就像 电影里那样,经过几小时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吞下药丸,一杯接一杯喝威士忌,直 到药力将她击垮。刘帆千否认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 但刘帆千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蛋糕的事情很可疑。刘帆千正是基于这种 直觉认为母亲的死亡很蹊跷——这是女儿的直觉。一个绝望的,准备自杀的女人是 不太可能有心情准备什么生日蛋糕的。退一步说,假设她真的打算自杀,也会选一 个更合适的时间。她的女儿住在寄宿学校,大多数晚上黄婉悦都是一个人在家,她 没必要在女儿回来的这天,冒着让女儿亲眼看见自己尸体的危险——如果她爱自己 的女儿的话。 赵灵儿相信,黄婉悦是爱自己的女儿的…… 二十分钟后,城西分局禁毒大队的杨子风风火火进来了,把一个文件袋往赵灵 儿面前一扔,“头儿们最近都怎么了?想一出是一出。昨天那么大的行动,结果就 抓了个强奸犯,还让毒贩子们把市局分局所有便衣的脸认了个全;今天又莫名其妙 要调一个白粉仔的案卷。你们市局的人昨晚把他往我们这儿一丢就不管了,到现在 还没审呢,哪儿有什么案卷呀,就薄薄的两页纸。回头你给支队长解释一下,不是 我们偷懒,是你们市局的人吩咐的,让我们看着这小子,等他们亲自审。” 杨子走了。赵灵儿拿起那个文件袋,的确很轻。打开一看,除了一个订案卷的 封皮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她随手把案卷抽出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案子让梅星宇 那么大火气。果如杨子所说,案卷只有薄薄的两页纸,上面记录的情况很简单。案 卷里夹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证据袋,里面是从姜元身上找到的一小袋海洛因。看到那 袋海洛因,赵灵儿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四四方方的半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微微泛黄的结晶状粉 末,包装上印着一个地球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