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戏志才的办公室里火药味十足。薛艾寒问范米:“姜元的案子和‘1 ·18’系 列爆炸案到底有没有关系?” 范米扭头看着武旗红。武旗红说:“我们找到一个叫张建军的嫌疑人,同时, 这个张建军也是2007年何小蓓案件的嫌疑人,因此我们就想和当年办这个案子的民 警谈谈,姜少勤是其中之一。” “姜少勤?”薛艾寒的眉头皱了起来。“姜元是姜少勤的儿子?” “我记得当初办这个案子的可不止姜少勤一个人。”梅星宇冷冷地说,“五龙 坡分局的董力强和段玉昆你们不问,为什么偏偏去问一个因为违反纪律被开除公职 的警察?” “是辞职。”李咏纠正他。 “那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为了让他面子好看一点而已。”一旁的庄道荣不 屑地说。 “别扯远了。”戏志才开口了,“我们现在说的是姜元的案子。”他问李咏, “你们不是要找姜少勤吗,这和姜元有什么关系?” “问题是我们没找到姜少勤。”这个节骨眼儿,李咏的谎话居然张口就来, “打听到姜元在酒吧街唱歌,我们就想去问问他,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上他爸爸。刚 找到酒吧,就听说姜元被抓起来了……” 庄道荣说:“姜元非法持有毒品,难道我们不应该抓?” “请问毒品是在姜元身上搜出来的吗?” 庄道荣立刻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会冤枉他?你不但干扰我们 办案,还反咬一口……” 戏志才桌上的电话响了,大家都住了口。戏志才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把话 筒递给薛艾寒,“刘局长要和你讲话。” 薛艾寒接电话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刘潜大概是真的非常生气,嗓门很 大。尽管没用免提,他的话在座的人依然听得真真切切。“薛副局长,你到底怎么 回事?你跟我说武旗红是个排爆专家,要调他进专案组。我没意见。可你好歹要管 住你的手下呀?爆炸案没查出名堂,还净给我惹是生非!刚刚龙副厅长来过电话, 让我搞好刑警支队和禁毒支队的团结,不要互相抢案子!他武旗红到底想干什么, 到处插手别人的案子?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谁让他这么干的?还有那个李咏,没事 跟着瞎起什么哄……要是他们不务正业,干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马上给我调离专 案组……” 刘潜挂断电话的声音让屋里所有的人都一个激灵。薛艾寒放下话筒,半天没出 声。戏志才轻轻叹了口气。梅星宇和庄道荣忍不住一脸得意。李咏两眼看着天花板, 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只有武旗红听清了她的话:“老武,你还等什 么……” 武旗红满脸通红,心脏怦怦直跳,甚至呼吸都有点急促。不是因为害怕,而是 因为愤怒。他本想找时间单独向范米和薛艾寒汇报,但现在,他不想让一个跳梁小 丑在自己面前得意扬扬。他默默掏出了手机,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按下了播放键。 “是你?庄道荣?”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 一阵放肆的大笑。“老姜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听出了庄道荣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庄道荣的脸色一阵红 一阵白,瞪大了眼睛盯着武旗红,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 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变成了 一阵难以理解的咕哝声。 手机里的对话在继续…… 赵灵儿轻轻推开门走进来,手里拿着那个文件袋。“支队长……”说到一半她 又停住了。因为戏志才根本没看她,他坐在办公桌后,双手撑着额头,一副很苦恼 的样子。感觉到气氛异样,赵灵儿环顾四周。屋里的人似乎在玩儿“我们都是木头 人”的游戏,没人说话,没人动一动,甚至没有呼吸。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赵灵儿轻轻退了出去,随手关严了屋门。 “庄道荣,你先回避一下。”戏志才终于抬起头,“关于这件事,马上写一份 报告给我,在正式通知你之前,你不用来上班了。” 庄道荣哭丧着脸,求助似的看看梅星宇。梅星宇扭过头。没人搭理他,庄道荣 犹豫了片刻,只得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现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戏志才神情沮丧,“这件事怎么处理?” “我要向局党委汇报。”薛艾寒说。 “当然要汇报,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不过,在汇报之前,我们是不是先 ……”戏志才斟酌着措辞,“先达成一致意见?这录音……”他看看武旗红,“我 想知道,这录音是怎么搞到的,还有谁听过?” “我去城市客运调度服务中心查到的。”武旗红没把迟雨抛出来,如果领导们 知道这是记者搞到的,恐怕会立刻崩溃。“姜少勤所在公司的出租车都安了车内监 控系统,车内的对话也有录音。我们调取录音的时候把他们的人支开了,目前听过 录音的,只有我们这些人。” “就是说,”梅星宇阴阳怪气,“你也是用非法手段得到的录音了?” “是啊,也是用非法手段得到的。”李咏把“也”字拖得很长,“我请求处分。 因为我们用非法手段搞到了一个警察恐吓当事人家属的证据。我们为公安局抹黑了。” “你以为你是功臣吗?”梅星宇对李咏怒目而视。 “不,我感到耻辱!”李咏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老梅,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庄道荣的问题。”戏志才有气无力地说,“录音一 旦传出去,会严重影响公安局的声誉。老薛,你看……” 薛艾寒轻轻咳嗽一声:“庄道荣的问题明摆着,谁是谁非不需要再讨论了吧?” 他看看戏志才,戏志才无奈地点点头。梅星宇则悻悻地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薛艾 寒继续说,“所以,现在关键是旗红和李咏的态度。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段录音?” “他们没这个权力!”梅星宇愤怒地说。 “他们有。”戏志才说,“老梅,你能不能别再打岔了?旗红,当年我在治安 支队的时候,你是我的老部下,我对你也算是很了解的。我相信你这么做有充足的 理由。我对你说这些,不是想倚老卖老。可是,我们不能让整个公安局为个别警员 的违纪行为埋单。庄道荣的问题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但你们……” “我们会服从组织的决定。”武旗红说,“我们也从没想过把这件事透露给无 关的人。” 戏志才的表情终于舒缓了一些。“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但是,”李咏说,“禁毒支队应该马上释放姜元。” “这不可能!”梅星宇再次插话,“姜元非法持有毒品,证据确凿!” “刚才的录音你听到了吗?你的理解力有问题吗?庄道荣伪造证据陷害姜元!” “我听得清清楚楚。”梅星宇说,“庄道荣用姜元持有毒品的事情要挟姜少勤 不假,但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是庄道荣伪造了证据!” 李咏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依次看看屋里的几位领导:“你们也是这么认为 的?” 戏志才沉吟着没说话,薛艾寒说:“小李,我想……老梅说得没错。” “那么,有谁能告诉我,庄道荣要挟非法持有毒品的犯罪嫌疑人家属,到底是 出于什么目的?” “勒索钱财。”梅星宇说,“这不是很明显吗?他接到线人举报,当场抓住了 犯罪嫌疑人,恰巧他认识这个嫌疑人的父亲,于是就想顺手捞一把。” “谁的举报?” “这我不能告诉你。” “让姜元取保候审怎么样?”武旗红突然说。 “没门儿!”梅星宇马上拒绝。 武旗红却不看他,而是等着薛艾寒的回答。薛艾寒和戏志才对视一眼,同时点 了点头。“但是有一点要说明,”薛艾寒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最后怎么处理庄 道荣,局党委会作出决定。你们两个,”他看看李咏和武旗红,“你们两个不要再 过问与‘1 ·18’系列爆炸案无关的事,听明白了吗?”说到最后,薛艾寒已经是 声色俱厉。 这是肮脏拥挤的棚户区里一间低矮破旧的棚屋。路边垃圾成堆,苍蝇到处飞, 头顶上是各家各户晾的衣服,什么款式都有,从里到外一应俱全,空气里弥漫着一 股烂西瓜皮和煤油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李咏用力敲打着那扇所谓的“门”,一边敲一边哭丧着脸说:“老武,我真的 很担心我的车。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它还能在原地吗?”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武旗红又拨了姜少勤的电话,手机一直关机。武旗红也 开始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姜少勤的名字。李咏终于不耐烦了,“姓姜的,你可不要 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冒着大雨跑过来通知你,你怎么一点也不领情?” 武旗红以为李咏糊涂了,这艳阳高照的,哪儿来的雨?接着他马上意识到,这 是那段录音里庄道荣的原话。 门突然开了,倒把李咏吓了一跳。姜少勤衣衫邋遢,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通 红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李咏:“你说什么?” 武旗红一步抢到李咏身前,“我是说,你儿子姜元已经出来了,”他看看表, “这时候,他应该到家了,不信的话你可以打个电话。” 姜少勤愣在原地,似乎不相信听到的一切,两只手却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身上摸 索。武旗红猜到他可能是在找手机,马上把自己的电话递给他。姜少勤犹豫着接过 电话,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摸索着,终于还是没有拨号,又把手机还给了武旗红。 “我相信你,你没必要骗我。” “为什么不打一个,难道不想和儿子说句话?” “他现在也许和他妈妈在一起……我还是晚点儿再打吧。”姜少勤沙哑着嗓子 说。 “那么,你是打算请我们进去呢,还是就站在这儿聊?”李咏说。 姜少勤猛然醒悟,“对不起,我有点迷糊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把武旗红和 李咏让进了自己的破破烂烂的家。“屋子里太不像样了。”姜少勤有点局促,这大 概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住处接待客人。“是你们把姜元捞出来的?”姜少勤边说边 从身上掏出烟盒。 “难不成还是庄道荣?”李咏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谢谢你们,我……” “也别谢得太早,是取保候审。不过,我想禁毒支队的人不会再找他麻烦了。” “那天在湖滨路派出所门口,我看见你们了,我的车一直停在那儿。谢谢你们 为姜元……”姜少勤把烟盒递给武旗红,“烟不好,你……” “我戒了。”武旗红摆摆手拒绝。 “这可挺不容易,你怎么戒掉的?”姜少勤是没话找话。武旗红相信他心里很 明白他们来的目的,只是还在犹豫。 “我是排爆手,”说到这儿,武旗红心里微微疼了一下,“曾经是,排爆手禁 止吸烟,身上也不能带火儿。要是由于这个原因把自己炸飞了,保险公司不负责赔 偿。” “真的?”姜少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假的。”武旗红说,“几年前打算要孩子,迫不得已,戒了。” “男孩儿女孩儿?” “我也不知道。”武旗红耸耸肩,“戒烟之后,老婆和我离婚了。” “哦……”姜少勤一脸歉意,“我不是故意……” “我早就不介意了,”武旗红说,“我们彼此彼此。” 姜少勤叹了口气。 李咏突然笑了。“喂,你们两个面对面唉声叹气,有意思吗?是不是还要抱着 哭一场?姜大哥,你就不想问问我们是怎么把你儿子捞出来的?” “我也正想问你们,你们怎么知道那天庄道荣对我说的话?” “其实还多亏了你。”李咏冲武旗红努努嘴,武旗红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听到手机里传来的第一句话,姜少勤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武旗红马上停 止播放。 “我明白了。”姜少勤恍然,“我的车上刚刚安了监控。” “庄道荣会因此受到惩处,”武旗红说,“姜元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只是我 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他洗脱嫌疑。” “你可不知道,”李咏又开始夸张了,“刚才禁毒支队办公室里腥风血雨,要 不是因为有这段录音,我和老武就卷铺盖回家了。” “让你们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 李咏皱着眉头看着姜少勤:“你真的不知道吗?” “好吧,”姜少勤缓缓坐在吱嘎作响的行军床上,为自己点燃了香烟,“不过, 告诉你们之前,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何小蓓的案子?” “为了我以前的搭档。”武旗红说。 “东港的爆炸案和何小蓓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也许你能告诉我答案。” “忽听窗外有人叫杜十娘,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郎?郎君啊!你是 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 听着这么悲情的彩铃,姜少勤差点泪流满面。似乎是故意要姜少勤把这歌词听 完整,直到歌曲唱到尾声,于芳才接听电话。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姜少勤自报身份, 于芳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果真是贝贝……” “我们最好见面谈。”姜少勤说。 于芳不同意姜少勤上门找她,说家里谈话不方便。姜少勤提出到于芳工作的地 方找她,于芳说工作的地方人多眼杂,更不适合谈话,而且她坚决不肯告诉姜少勤 自己在什么地方工作。让于芳自己选个地方,于芳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听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和警察见面。于是姜少勤说:“公安局里适合谈话 的地方特多,而且绝对没人干扰。” 于芳沉默片刻:“贝贝家楼下有个冰激凌店,你知道那里吗?” 给姜少勤的印象是,于芳对警察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姜少勤暗自庆幸,幸亏如 此,于芳根本没有考虑过对警察的要求置之不理。其实,如果于芳拒接姜少勤的电 话,姜少勤还真的有点儿犯愁。在这个好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仅仅通过一个神州 行号码找到它的主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姜少勤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于芳姗姗来迟,她明显睡眠不足,一脸倦 容,没精打采,规规矩矩坐在姜少勤对面,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好像马上要被人 从飞机上扔下去的模样。姜少勤立刻猜出她是干什么的,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怕警 察。他又想到了于芳的手机彩铃,杜十娘…… 姜少勤给于芳点了杯咖啡,想让她提提神。“我……可以抽支烟吗?”于芳讨 好地笑笑,从挎包里掏出白色的中南海烟盒和一次性打火机。姜少勤指了指墙上 “禁止吸烟”的牌子。 “那是摆设,他们不管。”于芳自顾点上了香烟。果然,店里的服务员对此视 而不见。 抽了两口烟,于芳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姜少勤问:“刘贝贝的真名 叫什么?” 于芳摇了摇头。“不知道。”怕姜少勤不相信似的,她又补充一句,“我真的 不知道。” 姜少勤曾经询问过刘贝贝的房东。房东说,房子是通过中介公司租出去的,他 只知道房客名叫刘贝贝。他找出了刘贝贝的身份证复印件,姜少勤上网查了一下, 是假的。房东说刘贝贝交房租很痛快,三千一个月,预付半年,从没拖欠过。他猜 刘贝贝是个二奶,可是只要她按时交房租,这又有什么关系?姜少勤又给那家中介 公司打了电话,公司里的人说,刘贝贝是自己找上门的,就是用这个名字登的记, 他们也无法提供更多的情况。因此,尽管找到了死者的住处,她的身份依然悬而未 决。姜少勤手里的线索只有两条,一是刘贝贝的电话本,再有就是刘贝贝在家里打 出的最后一个电话——那个接电话的男人。他和杨献兵分头行动,杨献兵负责搞清 楚那个男人的身份,姜少勤调查电话本上的人,第一个就是于芳。“你们认识多久 了?”姜少勤问。 于芳想了想,“大概……两三年吧。” “怎么认识的?” “我们一起在致悦俱乐部当服务员……”于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所谓服 务员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三陪小姐。于芳说,刘贝贝因为长相漂亮,在俱乐 部里吃得开,不久就被人包了。后来,她请于芳和其他一些朋友——都是曾经的同 行——到自己的新住处玩了两次,偶尔还和于芳一起吃吃饭、逛逛街。但于芳对刘 贝贝的了解仅限于此。小姐们之间是不互相打听对方的详细情况的,她们的想法大 多是挣够了钱回老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底细透露给别人。因此于芳不清楚刘贝贝 的真名叫什么,倒也不奇怪。 姜少勤问:“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于芳摇摇头。 “口音呢?”姜少勤提示,“南方的?北方的?” “贝贝说话基本上和本地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于芳犹豫着说,“我猜她 可能是云阳一带的人。” “可能?” “我有个云阳的朋友,也是……也是服务员。她有一句口头禅,比如什么事情 办砸了,她就会说‘这下可毁了’。有那么几次,贝贝也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想, 也许……” 云阳不是北都市的管辖范围,和北都市相距三百多公里。姜少勤在笔记本上写 下“云阳”两个字。“她在本地有没有亲属,或者是比较亲密的朋友?” “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 “给她租房子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贝贝从来不说,我也不好问。” “会不会是俱乐部的客人?她有什么固定的客人吗?” “是有个常客,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肯定有点儿来头。我亲眼见过俱乐部的 老板对他很恭敬,口口声声叫他‘陈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姓陈。每次只要‘陈 哥’来俱乐部,老板都不会给贝贝安排别的客人。后来贝贝不在俱乐部上班了,这 个‘陈哥’也就不怎么来了。” “这个‘陈哥’长什么样,能说说吗?” “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儿,长得……”于芳皱着眉头,“也说不上有什么特点, 就是一般样,我也没见过他几次。致悦俱乐部消费比较高,而且是会员制的,那里 的客人非官即商,看‘陈哥’的做派,我觉得他不像当官的,最多是个花花公子吧。” “你最后一次见到刘贝贝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于芳说,“就在这个店里,就是咱们这张桌子。她坐在你的位 置上。” 对于芳的询问没什么收获——受害者可能是云阳一带的人,包养她的男人是个 三十多岁的花花公子,可能姓陈,而刘贝贝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假的。根据现场的 情况估计,很可能是单纯的抢劫杀人,因为在现场发现了受害者的电话本和钥匙, 这些东西肯定是装在包里的,可受害者的包不见了,手机也不知去向。如果是这种 情况就不好办了。罪犯临时起意行凶,和受害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查起来的难度 相当大。但有一点不太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脸打得一塌糊涂?杀死一个 人可以有很多方法,用拳头打死恐怕是最费事的一种。如果说凶手故意毁坏死者的 面容给警方制造麻烦,也说不通,因为他把死者的电话本扔在了现场,这表明他根 本不在乎警方是否能查出死者的身份。 于芳走了。杨献兵那边还没消息。姜少勤暂时无处可去,就一个人坐在冰激凌 店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研究着刘贝贝的电话本。电话本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 面记录的本地号码中有一些还是七位数的,而北都市的电话号码两年前就升八位了。 姜少勤挨个儿拨打这些号码。在上百个电话号码中,大约有一半已经打不通了;剩 下的号码里,多数手机号码前面都没有姓名。而那些有姓名的,无非是芳芳、圆圆、 倩倩之类,姜少勤估计她们是刘贝贝的同行。这些芳芳、圆圆、倩倩们十分警惕, 得知姜少勤的警察身份,马上意识到刘贝贝可能出事了,都是一问三不知。至于那 些没有姓名的手机机主,他们一听是打听一个三陪小姐的情况,无一例外地立刻挂 了电话。再打过去,电话关机。不过,这难不住警察。姜少勤把这类电话号码都抄 下来,准备等会儿一起发给杨献兵,让他到电信部门去查。 电话本上还记录了一些固定电话,也没有机主的名字。姜少勤试着拨打这些号 码,发现那些固定电话大多属于美容院、餐厅之类的地方。这也在姜少勤的意料之 中。很少有人会用固定电话和一个三陪小姐保持联系。因此,当他发现其中一个固 定电话居然属于北都市经贸大学的时候感到十分诧异。接电话的人说,那是经贸大 学里一栋学生宿舍楼的传呼电话。 经贸大学位于市区西北的学院路一带。姜少勤决定给自己省点钱,上了街对面 的319 路公交车。还没到下班高峰时间,公共汽车上甚至有几个空着的座位。姜少 勤挑了一个双人座,坐在靠窗户的那一侧,身子斜倚在靠背和窗框之间,闭上了双 眼。昨晚大半夜被叫到现场,到现在他还一直没合过眼呢。到学院路有十多站地, 姜少勤想利用这段时间打个盹。 几分钟之后,姜少勤又把眼睛睁开了。眼下是六月份,虽然没到最热的时候, 太阳也已经很毒了。刺目的阳光正好从斜上方照在脸上,晃得他极不舒服。姜少勤 只好向里侧了侧身,躲开阳光的照射。这时候他才发现,身边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坐了人。是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一男一女,穿着校服。男生坐在姜少勤 旁边的座位上,女生坐在男生腿上,双手搂着男生的脖子。两个孩子卿卿我我耳鬓 厮磨,丝毫不顾忌这是公共场合。 十四五岁,尚未成年,甚至身体都没发育全。姜少勤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父母 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姜元比身边这对小情人大 不了多少,如果姜元敢这么大胆子,姜少勤会用皮带狠狠抽他的屁股,打得他哭爹 叫娘。然后他又想到了经贸大学的那个电话。那是宿舍楼里的传呼电话,说明刘贝 贝认识的这个人很可能是个大学生。难道现在的大学生开放到这种地步了,把业余 时间都消磨在夜总会里? 经贸大学门口的影壁上还有老人家当年的题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姜少勤一 路打听,来到一栋男生宿舍楼前,找到刚刚接电话的那位门房,询问有没有什么年 轻女人经常把电话打到这儿。门房说,年轻女人往这儿打电话的多了,我怎么记得 住?姜少勤提示说,那个女人可能有一点儿云阳一带的口音。门房想了想:“你去 问问何小雷吧,何小雷是云阳的,倒是有个女的经常打电话找他,是不是云阳口音, 我听不出来。” 何小雷二十出头,学的是经济法专业,开学之后就该念大三了。姜少勤看到何 小雷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和照片上的刘贝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的。仔细询问之下,姜少勤终于确认,刘贝贝是何小雷的姐姐,真名叫何小蓓。 据何小雷说,何小蓓幼师毕业找不到工作,干脆跑到北都市来闯荡,至今离家 已经三四年了。开始她对家里人说她在北都市的一个玩具厂打工,收入不错,还经 常寄钱回家。何小雷考上北都市经贸大学后和姐姐经常见面,但从没去过姐姐工作 的地方。他看姐姐的穿着和做派,怎么都觉得不像个打工的。何小蓓解释说,她当 上了工厂的主管。弟弟对此一直心存疑虑。大约一年前,何小蓓告诉弟弟,她在东 港的一个私立幼儿园找到了工作,还带弟弟去那里看了看。何小雷这才放了心。 “哪个幼儿园?”姜少勤有点儿诧异,据于芳说,何小蓓当了有钱人的二奶, 怎么会在幼儿园打工? “M78 星云。” 姜少勤皱着眉头。这个名字挺耳熟。接着他想起来了,去年夏天那个幼儿园发 生过一起轰动全省的大案,一个排爆民警和一个绑匪都被炸死了。“她现在还在那 儿工作吗?” “没干多久幼儿园就关门了。” “然后你姐姐去哪儿了?” “您还没告诉我,我姐姐到底怎么了?” 姜少勤没说话。向受害者家属宣布他们亲人的死讯,这是任何一个警察都不愿 意揽的差事。 “无权进入!”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四个冷冰冰的字眼。 “什么叫‘无权进入’?”姜少勤像是在问电脑,又像是在问杨献兵。 他们要查的人叫杜沉。姜少勤调查何小蓓身份的时候,杨献兵在调查从何小蓓 家里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很快查到那个电话号码属于一个叫哈梦工厂的迪厅。娱 乐场所在分局有备案,杨献兵在城西区分局查到了这个迪厅的资料。迪厅的老板叫 杜沉,但资料上关于他的内容十分简单——姓名、年龄、身份证号,以及办公电话, 也就是何小蓓曾经拨打的那个号码。仅此而已。 听到杜沉这个名字,姜少勤就想起了于芳说的“陈哥”。也许不是“陈哥”, 而是“沉哥”。这样就说得通了。如果杜沉是包养何小蓓的人,就有必要和他接触 一下了。于是姜少勤和杨献兵就想查查杜沉的背景,尤其是想知道他有没有犯罪记 录。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们却没离开办公室。两个人心照不宣,等办公室里的人 都走光了,他们才进入查询系统,刚刚输入杜沉的名字,屏幕上就弹出了“无权进 入”。 “为什么有限制?一个迪厅老板难道还是什么大人物?” “也许局里的某个部门一直对这个人非常关注,所以把他的信息给屏蔽了。” 杨献兵说,“看看有没有交通违章。” 这回屏幕上跳出一长串信息,是杜沉的驾照号码和近年来所有的交通违章记录。 姜少勤数了数,仅去年一年,杜沉闯红灯就达十次之多,超速驾驶和违章停车更是 不计其数。“居然没被吊销驾照?”姜少勤愤愤地说,“有钱就是好使。” 杨献兵试图查询违章的详细信息,但电脑屏幕上再次跳出四个字:“无权进入!” 姜少勤不由得惊叹:“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真他妈不敢相信,狗日的难道连交通 违章都是机密?” 杨献兵拿起电话和杜沉身份证所在地的派出所联系,那边回复,杜沉的这个地 址已经无效了。市局档案中心把杜沉作为特殊对象专门建档,派出所无法提供进一 步信息。 “电信局的老孟已经欠咱们好多人情了,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姜少勤提醒。 杨献兵又给老孟打电话。老孟说:“电信局为市里的重要人物建立了一个专档, 比如市领导、各委办局的主要负责人、上市公司老板以及其他的利税大户诸如此类, 你们要找的东西也在那份档案里。那是加密档案。你们要是给我安排一份年薪十万 的工作,我就豁出去帮你们查一下。” “有那么好的工作,我自己先去了。”杨献兵挂了电话。 凡是能想到的查询办法都试过了,刑事诉讼、民事诉讼、房产所有权记录、家 庭成员、婚姻状况,所有这些资料中都查不到杜沉的任何信息。最后,他们甚至想 到调阅杜沉的银行账户和纳税记录,但这类调查需要审批,而杜沉连犯罪嫌疑人都 算不上,他们不能仅凭这点线索就申请调查银行账户。 正当两个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分局刑警大队大 案中队的董力强和段玉昆。看见这二位,姜少勤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董力强头脑简 单,但段玉昆可不是省油的灯。姜少勤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杨献兵依旧坐在电脑跟前,眼睛盯着屏幕,就好像没看见有人进来似的。但他 手上的动作姜少勤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点了下鼠标,退出了查询系统,又点开 了扫雷游戏,在屏幕上乱点一气,直到踩上地雷。“又炸了!”他用夸张的语气说, 然后他抬起头,“呦,老董,老段,怎么还没下班?” “你们不是也一样?”段玉昆皮笑肉不笑。 董力强一句话就兜了底,“昨天晚上那具女尸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吗?现在我们 负责这个案子。” 杨献兵说:“正式的检验报告要等明天早上,你们要是想知道详细情况,可以 给市局检验室的老王打电话。” “也不急着今天看。”段玉昆溜溜达达来到杨献兵跟前,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 电脑屏幕,“扫雷?没想到小杨还有这个兴趣。这个游戏考智商。” “随便瞎玩玩。”杨献兵说。 很明显董力强对段玉昆的东拉西扯有点儿不耐烦,他直截了当地说:“徐大队 说死者身份已经查清了。” 杨献兵把桌子上的证据袋递给他,里面是何小蓓的电话本、公寓钥匙,又递给 他一份事先打印好的报告,里面列出了何小蓓的社会关系,包括她弟弟何小雷。但 杜沉的名字并不在里面,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写进报告。“本打算交给徐大队的, 不过给你们也一样。”杨献兵无所谓地说。 董力强接过报告看了看,递给段玉昆。段玉昆扫了两眼,笑眯眯地说:“二位 辛苦了,让你们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太感谢了……” 两个人走了。杨献兵冲他们离开的方向竖起了中指:“我们累死累活刚刚把案 子办出点儿模样,他们就来捡现成的。” “献兵,我们这么做合适吗?”姜少勤的口气有些不确定。 “我们做什么了?”杨献兵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杜沉的事?” “你不是也没说?” “我有种预感。”姜少勤说,“我好像看到了关于我们俩的处分决定,还盖着 公安局的大红印章。” 两个人相视一笑。 这就是警察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妥善处理一件残酷的、关注度高的案子是在 事业上得到提升的机会,尽管这么说有点儿不近人情。一个分局的普通刑警想在职 位上上一个台阶,比如调到市局,比如得到晋升,如果他没什么后台的话,那么, 他首先需要引起领导的注意。对于刑警来说,只有破了案才能受到关注。 这方面姜少勤倒是不太在乎。他现在四十五了,这个年龄,作为一个普通民警, 怎么提拔都晚了;他妻子是中学教师,待遇不错,孩子也大了,没多重的经济负担 ——只要他不想把儿子送美国读书。但杨献兵不一样。他还不到三十,有个年轻漂 亮的老婆,孩子刚刚过了百天。他有一家子要养活,还有二十多年要奋斗,他不满 足现状,想把握住一个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无可厚非。也许有人说这是野心, 姜少勤不否认——如果希望通过破案得到晋升也算是野心的话。姜少勤真心实意地 想帮助自己的搭档。当然,这么做有风险。大案中队已经把案子接过去了,他们属 于擅自调查。如果查出眉目还好,要是查不出来,又被大案中队的人发觉了,他们 可能会有点儿麻烦。但这个险值得冒一冒。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这样的机会。 “我们自己干?”杨献兵盯着姜少勤。 姜少勤点点头。“不过首先我们得找到杜沉。” “可是我们连杜沉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杨献兵说。 “在哈梦工厂门口蹲点怎么样?” “如果他一个星期都不出现呢?难道咱们天天守在那儿?” “那倒也是,其实……还有个办法……可是……”姜少勤突然想起一个可以帮 忙的人,又觉得把人家拖下水有点儿不合适。 杨献兵注意到姜少勤的迟疑:“说吧,老姜,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别担心, 我不会告诉别人。” 姜少勤干咳一声,“我……我想我能搞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认识黄婉悦……” “黄婉悦?女的?” “市局档案中心副主任。我想她有办法看到那些被屏蔽的资料。” 杨献兵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姜少勤:“老姜,我觉得你不应该是那种对不起嫂子 的人哪。” “你想哪儿去了!”姜少勤有点儿后悔把这事告诉杨献兵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他和黄婉悦曾在同一个派出所实习。姜少勤卖力地追了黄婉悦一阵子。两个人相互 之间挺有感觉,可谈到结婚,差距就显出来了。姜少勤的父母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老 百姓,而黄婉悦的母亲是大学教授,父亲是一家国企的老总。两个人的生活环境相 差太远了。这桩婚事最终没成,黄婉悦嫁给了她母亲的一个得意门生。姜少勤也懂 得了婚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后来黄婉悦从派出所调到了市局档案中心。姜少勤刚 才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听说黄婉悦一年前离婚了,这个时候找人家,他担心别人 误会。 “老姜,你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呀,和你搭档这么多年,你一点儿口风都不露。 没想到你还有个后备队。” “你可别胡说。”姜少勤神情局促,仿佛一个处男准备赴第一次约会,而约会 对象是钢管舞女郎。 杨献兵嗤笑:“瞧把你吓的。放心,我不会告诉嫂子的。不过你得实话实说, 你们之间还有联系吗?” “偶尔去市局办事的时候可能会打个照面,再有就是逢年过节相互发个短信问 候一下。” “就这些?”杨献兵皱着眉头,“你们之间连点儿奸情都没有,就断定她会帮 忙?这可是违反纪律的事,没有咱俩这种狼狈为奸的交情,我不信她敢跟着你蹚浑 水。” 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想屏蔽某些人的资料并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需要给符合 条件的档案设置查看权限,这些工作是由档案中心来做的,因此,跳过这些限制直 接看档案,也只有档案中心的人做得到。但这么做要担风险。万一被查出来——这 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要挨批评,或许要背个处分,更 严重的可能连警服都得脱了。所以,如果有人肯帮你做这种事,那么,他跟你一定 是铁杆兄弟。 但姜少勤相信黄婉悦肯定会帮忙。“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她。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那今天晚上我们干什么?” “到哈梦工厂碰碰运气。”姜少勤说,“如果能找到杜沉,那所有麻烦都解决 了。就算找不到,也可以先摸摸底。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找一下老王。” 他们一起开车去了市局。在检验室门口,他们遇到了叼着香烟正准备锁门的王 法医。“嗨,你们两个,”老王向他们挥挥手,姜少勤注意到他的橡胶手套还没摘 下来。“你们来得太早了,验尸报告要明天早上才能出来。” 杨献兵上前亲热地搂住老王的肩膀,“事先透露点儿细节吧?” 老王费劲地掰开杨献兵的大手:“早上在现场的时候不是告诉你们了吗?” “那是初步检验,我们想知道确定的结论,帮个忙吧?” 老王叹了口气:“和早上的结论一样,被拳头伤害致死。” “用拳头直接伤害,还是戴着手套?” “我倾向于没戴手套或者是比较薄的手套,比如赛车手套之类的。死者受伤的 部位到处都是指关节造成的伤痕,根据我的经验——”王法医停顿了一会儿,把手 里的半截香烟扔到地上踩灭,“用拳头打死一个人并不容易,凶手行凶的过程至少 要持续十五分钟以上……那个小姑娘一定疼得死去活来。你们俩要是抓住那个杂种, 一枪打死他,别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