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建军算不上很勤奋的司机,但运气确实不错,因为他住在梨园路。梨园路位 于五龙坡区的最北端,城郊接合部,再往北就是郊区县了。这个地段交通不是很方 便,距离市区远,公交线路少,出租车司机不怎么往这边跑,于是就给黑车提供了 生存空间。在这种地方打车的人,要么去的地方很近,十块钱搞定;要么去的地方 很远,跑一趟就能挣个四五十。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张建军来说都很合算。每天早 上,他开着车在附近的小区转悠转悠,轻轻松松拉几个活儿。之后他就在周围的公 共汽车站、长途汽车站一带揽生意。有时候,他干脆把车停在某个小区门口,只管 躺在车里打瞌睡,即便是这样,也经常有生意自动上门。 武旗红把切诺基停在梨园路重庆小吃店的斜对面,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吃店 门口的情况。晚饭时间已过,小吃店里正儿八经吃饭的顾客基本没有了,几桌闲人 都是点两盘花生毛豆之类喝啤酒聊天儿的。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按说平时这个时 间,张建军应该回来了。 自从发现张建军的踪迹,专案组所有成员一天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 范米没有把武旗红和李咏分在同一个监视组,现在两个人一个盯白天,一个盯晚上, 除了交接班的时候,几乎见不到面。经过两天的监视,专案组基本摸清了张建军的 生活规律。每天晚上拉完最后一趟活儿,只要不是太晚,他都要在家门口的重庆小 吃店吃点儿夜宵,然后才回家休息,夜里从不出车。武旗红注意到,他再也不去夜 总会之类的地方趴活儿了。 今天是姜少勤和张建军的第一次见面。实际上,这也算不得第一次。三年前办 何小蓓那件案子的时候,姜少勤就曾经询问过张建军,不过没把他作为重点嫌疑人。 张建军应该还记得他。这一点很关键。正是因此,武旗红才说服范米冒一次险。 吕焕的调查结果使张建军的作案动机更明确了。他的两任女友(他杀了第一个, 跟第二个结了婚)都是三陪小姐出身,最后都把他甩了。2009年年底,魏真如和他 离了婚,这对他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不过这次他不能再杀人泄愤了。如果魏真如出 了什么事,警察第一个就要怀疑到他头上,这很容易牵连出何小蓓的事。但愤怒需 要找到倾泻的出口,于是娱乐场所成了他报复的目标。很有可能,他在4S店当临时 工期间认出了致悦俱乐部老板的车——他经常在俱乐部门口接送何小蓓,因此认得 老板的车,就找了个机会把炸弹安装在车底盘上。第一次成功之后他就停不下来了, 于是有了后面几次,目标都是娱乐场所。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机会把炸弹安装在汽 车底盘上了。连续几次都没成功,张建军避了几个月的风头,又制造了一起险些导 致群死群伤的爆炸案。 但这一切仅仅是推测。到目前为止,专案组不掌握任何直接指向张建军的证据。 专案组不能贸然传唤他,更不能搜查他的住处。如果惊动了张建军,他会像冬眠的 蛇一样,把自己深深隐藏起来,就像杀害何小蓓之后他隐藏了三年一样。 可也不能就这么傻盯着,更不能等他下次放炸弹的时候再抓他。因此必须有人 去接触张建军。到底让谁去,范米拿不定主意。这个人不能是张建军不认识的人, 根据魏真如的说法,张建军性格比较自闭,陌生人不但难以和他接近,说不定还会 引起他的怀疑。武旗红认为姜少勤是最合适的人选——从前他们一个是警察一个是 嫌疑人,现在他们一个是的哥一个是开黑车的,都是不共戴天的关系。很巧合,但 是,也很自然。自然到连张建军这么多疑的人也会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姜少 勤表演得够出色够完美,这将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姜少勤已经准备好了。从下午开始,康敏和朴明盛就开着范米的帕萨特一直尾 随着张建军。一旦张建军开车回梨园路,姜少勤就会立刻进入角色。到目前为止, 康敏那边一直没消息。武旗红等得百无聊赖,于是掏出手机查看赵灵儿白天发给他 的邮件。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研究这些信息了。 “奔驰Slr 迈凯轮,车主钟强,杜氏兄弟贩毒集团的成员,杜渐的左膀右臂, 死于2008年贩毒团伙内部的火并;宝马X5,车主丁旭,杜氏兄弟贩毒集团成员,公 开身份是杜渐的法律顾问,同样死于2008年的火并;林肯领航员,车主刘勋,是主 要成员为东北籍的贩毒团伙的头目,长期活动于东港一带,曾和杜氏兄弟的贩毒集 团发生冲突。2008年杜氏兄弟死后,刘勋试图插手他们的生意,但受到杜氏兄弟残 余势力的抵制,原本仅仅是杜渐手下一个小喽啰的谢金东在此过程中逐渐羽翼丰满。 目前,刘勋的活动范围依然局限在东港。他的公开身份是银座娱乐中心总经理;车 牌号为北E29106的奥迪A6属于捷豹汽车租赁公司,此公司成立于2007年,法人袁雨 田,没有犯罪记录……” 根据赵灵儿提供的信息,武旗红做出了一个大致的推测。杨献兵出事那天晚上, 这些人在哈梦工厂的聚会实则是一场谈判,杜渐和刘勋既然发生过冲突,那么,他 们肯定是为了解决问题才坐在一起的。如果杜渐和刘勋是谈判的双方,那么,奥迪 的车主是谁呢?为什么一个汽车租赁公司的车牌会被禁毒支队作为保密信息屏蔽? 武旗红曾问过赵灵儿,赵灵儿也说不上来,因为杜氏兄弟的案子以前一直是龙树彬 牵头,具体细节赵灵儿并不清楚,她猜测也许是因为这家公司把他们的车长期租给 了贩毒团伙的成员或者和贩毒团伙有关系的人。 这么晚了,汽车租赁公司大概早就下班了。纯粹是出于撞运气的心理,武旗红 通过114 查到了这个公司的电话。还好,公司有人值班。“你好,”电话里传来一 个悦耳的女声,“捷豹汽车租赁公司。” “你好,我是五龙坡交警大队。你们公司的出租车辆与一辆公交车发生了刮蹭 事故,我想核实一下这辆车的租赁者的姓名。”一边随口编着谎话,武旗红一边想, 和李咏相处了几天,自己的谎话居然也出口成章了。 接电话的女人问了汽车的牌子、型号和车牌号,然后请武旗红稍等片刻。不一 会儿,那个女人回来了。“抱歉,您刚才说您是哪里?”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题。武旗红想,或许自己这段谎话编得不怎么高明。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五龙坡交警大队。” “请问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天傍晚。可能你们还没有接到事故通知。” “是的,我们没有接到。而且您说的那辆车并不是一辆对外租赁的汽车,而是 我们公司领导驾驶的车辆,他是——”这时电话那边有个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武 旗红没听清,然后她说,“对不起,请稍等。” 见鬼!武旗红心中不停地诅咒着。她就快说出来了!那辆奥迪A6是公司领导的 车,这就意味着这家公司的后台是贩毒团伙,至少他们和贩毒团伙有牵连。 电话那边的女人又说话了:“请问您是交警大队哪个部门?” “事故科。”武旗红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您刚才说这辆车是谁在开?” “抱歉,在接到正式的事故通知之前,我们不能再提供进一步的信息,能告诉 我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武旗红懊丧地挂断了电话。这个公司可能有贩毒团伙背景的想法充斥着武旗红 的大脑。他又拨通了李咏的电话。李咏正在办公室值班。他对李咏说了自己对捷豹 汽车租赁公司的怀疑,问她有什么办法搞到这个公司的详细资料。 “要多详细?”李咏问。 “越详细越好,比如注册时间,投资额,经营状况,信誉状况,有几个股东, 他们的姓名、住址、财产、税务记录、有无犯罪记录以及他们是否还经营着别的企 业,等等;总之是你能想到的关于这个公司和它的经营者的一切情况。” “这可不是打一两个电话就可以查清楚的,你的要求太高了。” “对别人来说这个要求确实很高。”武旗红说。“不过你总能创造奇迹。” 李咏笑了:“老武,你什么时候学会恭维人了?好吧,我想办法尽快给你结果, 今天晚上你什么时候换班,我们碰个头儿。” “电话联系吧。”武旗红说,“今晚完事之后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还想找黄婉 悦的女儿谈谈,就是那个叫刘帆千的小姑娘。” 电话那头突然没声音了,武旗红以为掉线了,喂了几声李咏才说话。“和那个 小姑娘有什么可谈的?黄婉悦是被谋杀的,不是很清楚了吗?” “当年调查组草草了事,肯定忽略了许多细节。黄婉悦的尸体是刘帆千发现的, 也就是说她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或许她还能回忆起一些对我们有用的线索。” 李咏并没有被说服,而且语调有点儿怪怪的。“我怎么觉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呢?” “这话什么意思?”武旗红莫名其妙。 “你到底是想去找小姑娘谈谈,还是去找大姑娘谈谈啊?我觉得和小姑娘住在 一起的那个大姑娘倒是蛮可爱的。”说罢李咏挂了电话。 武旗红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李咏指的是赵灵儿。 “目标已经通过关家窑立交桥,正驶向梨园路方向。”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康敏 的声音,把武旗红吓了一跳。 “收到。”武旗红定了定神,把心思收回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张建军还会像往常一样光顾家门口的重庆小吃店。武旗红 掏出手机,拨通了姜少勤的电话。“老姜,轮到你了。” 出租车挡风玻璃后面放着暂停载客的标志。姜少勤把车停在重庆小吃店前的便 道边。走进小吃店,姜少勤找了个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样,只要张建军一进门就可 以看到他。 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问姜少勤吃什么。女服务员有明 显的重庆口音,也或者是四川,姜少勤分不太清楚。但姜少勤的前妻是重庆万州人, 因此,他可以马马虎虎说几句万州话。姜少勤要了个豆花饭,一盘辣炒鸡杂,一瓶 啤酒。女服务员转身要走的工夫,姜少勤把她叫住:“幺妹儿,你重庆哪个地方的 撒?”他故意带了点儿万州口音。 听到乡音,女服务员下意识地用家乡话回答:“九龙坡撒。大哥你晓得撒?” “啷个不晓得,”姜少勤说,“重庆市区撒。名字和这儿很像,这儿叫五龙坡, 比你们那儿少四条龙。” 女服务员笑了:“大哥你哪个地方的撒?” “万州撒。咱们是老乡撒。” “那大哥常来照顾我们的生意撒……” 不一会儿,女服务员把酒菜端过来,姜少勤改用普通话问——他已经把他会说 的四川方言都说完了:“你们这里可以送饭吗?我就住对面的化工小区。我是开出 租的,吃饭没点儿,有时候回到家又懒得动弹……” 服务员一听住得近,立刻满口应承,给了姜少勤一个电话号码,又问大哥姓啷 个呦。姜少勤说:“我姓姜,你叫我老姜就行。我打电话订饭找你可以吗?你叫… …” “我叫秦红汶,你说找小红,他们就晓得了。” 点的菜刚刚端上桌,姜少勤听到门口一阵汽车引擎声,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戴着近视镜、穿着有点邋遢的男人走了进来,姜少勤立 刻就认出了他。张建军的记忆力也不错,看到姜少勤,他突然停住脚步。姜少勤随 意地看了张建军一眼,又把目光移向自己面前的辣炒鸡杂,仿佛食物对他的吸引力 更大。 显然张建军并不认为这是巧合,犹豫了片刻,他走到姜少勤面前:“姜警官, 你在跟踪我吗?” “什么?”姜少勤皱着眉头放下筷子,盯着对方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 “你是……张建军?” “别假装认不出我。”张建军鄙夷地说。“我知道你们警察那一套。” “你刚才说我在跟踪你?” “难道不是吗?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 “得了吧,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半天了,可你刚刚走进来。咱们到底是谁跟踪谁 呀。再说了,”姜少勤停了停,“我早就不是警察了。至于警察是不是肯放过你, 关我屁事。” “你说什么?”张建军的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我没听错吧?” 姜少勤装作对这个话题很敏感的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啤酒,“看见门口那辆 出租车了吗?那是我现在的职业。好了,你满意了?” 从张建军的表情看,他并不相信姜少勤的话,不过,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吃饭呗。难道你没看见?”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就住在这儿。我家就在斜对过的化工小区。现在我下班了,可以不开车了。 我在这儿吃点东西,喝口啤酒。如果我的出现让你感到紧张,那我很抱歉,行了吗?” 姜少勤尽量控制住说话的分寸,既要显出一副很气愤的样子,又不能把张建军吓跑 了。 张建军脆弱而又敏感的自尊心开始起作用了。“紧张?笑话。我为什么要紧张?” “是吗——”姜少勤故意拖长了腔调,语气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那么你不 介意和我坐在一起吧,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今天我请客。”他招呼那个脸色红润的 女服务员,“小红,把菜单拿来——” 小红乐呵呵地跑过来。“姜大哥,再来点儿什么?” “加一副餐具,再来瓶啤酒,菜嘛……让这位兄弟点。”他揶揄地看着张建军, “喜欢吃什么别客气,这小店也没什么贵的菜,别替我省钱。” 张建军被逼到这一步,只得故作从容地坐在姜少勤对面,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 菜单。“毛血旺,川北凉粉,再来碗米饭,酒我就不喝了吧,我还在开车。” 姜少勤一副不屑的表情,“我不是也在开车?”他冲窗外的出租车努努嘴。 张建军犹豫片刻,“好吧,喝就喝,反正就在家门口。” 啤酒和凉菜很快就上来了。姜少勤抢先给张建军倒满,“多年不见,能碰见也 算缘分。来,干一个。”说罢,也不管张建军是不是乐意,他举起酒杯和张建军面 前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把自己的啤酒干了。张建军勉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姜少 勤也不介意,又自顾把酒倒满。“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还是像以前,一边修车一边 拉私活儿?” “你什么意思?”张建军立刻警惕起来。 “你这人也太敏感了吧。随便问问而已。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拉倒。” “我还是老样子。”张建军稍稍放松了一点儿。“你怎么样?” 这话问得很含糊。姜少勤很清楚目前张建军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他满脑子都是 “这姓姜的为什么不当警察了”的疑问。但姜少勤不会主动提起,他要等张建军亲 口问,这样更自然。“你都看见了,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你刚才说你不当警察了?” “不当了。”姜少勤回答得很简单,也没有解释原因,他等着张建军问他。 张建军大概也在斟酌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 短暂的沉默。接着张建军开口了:“姜警官……” “别再叫我姜警官,”姜少勤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他妈的什么警官了。” “出了什么事?”这种语境下,这个问题提得很自然,看上去张建军对自己挺 满意。 姜少勤长叹一口气,端起酒杯示意干杯。但这回没马上喝了,而是等着张建军 一起。张建军也端起酒杯,两个人碰了一下,同时一饮而尽。姜少勤端起瓶子又要 给张建军满上,张建军忙说:“姜警官……我自己来。”接着马上意识到不该再提 “姜警官”三个字,“啊,对不住,习惯了,那我应该叫你……” “叫我老姜吧。好歹我岁数也比你大。” “老姜”这个称呼有点儿过于亲密,张建军似乎不是很情愿。正在这时候,小 红把毛血旺端了上来。“姜大哥,你们的菜齐了。”这给张建军提了个醒。“那我 就叫你姜哥吧。姜哥,你还没说呢,怎么就不当警察了?” “还不是因为你的案子。” 张建军对这个回答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像冷不丁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表情立 刻凝固了,说话也口吃起来:“我……我的案子?” 姜少勤假装没注意他的狼狈相。“可不是,我的搭档在调查那案子的时候出事 了。他半夜里去一个迪厅调查,不知道谁对他下了黑手。你应该听说过,这事上过 报纸。” “原来就是他呀。”张建军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搭档。可是,这跟你 不当警察有什么关系?” “公安局的头头儿说我们是擅自行动。他们不去抓凶手,反而把责任都推到我 们俩身上,还要处分我。我一冲动就辞职不干了。” 张建军恍然,“我说呢,头两天是你来询问我,后来传唤我到公安局,审我的 就换了别人。我当时还纳闷儿你们俩去哪儿了呢,原来……”张建军喝了口啤酒, 慢悠悠地说,“这么说,我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了?” “反正我不是警察了,跟你说说也没关系。当时有个花花公子,我们一直怀疑 是他杀了何小蓓。当然了,你也不是一点儿嫌疑没有。”姜少勤注意到,提到何小 蓓名字的时候,张建军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但是现在看来,”姜少勤接着说, “我们的判断没错,我的搭档就是去迪厅调查那个花花公子的时候被害的。” “抓到他了吗?” 姜少勤摇摇头,“没证据,不过那小子最后也没跑了,他是一个犯罪团伙的成 员,第二年在团伙冲突里被打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这么说,你们不再怀疑我了?”张建军小心地问。 “别你们你们的,是他们。这案子现在跟我没关系。”姜少勤再一次纠正他。 “啊,对,是他们。他们不再认为我是凶手了吧?” “我怎么知道。我的搭档出事之后,他们就停了我的职。后来我就甩手不干了。” 虽然没直接说张建军不再是警方的调查对象,但张建军的表情明显放松多了。 “然后你就开出租车了?”张建军一副惋惜的口气。 “那我还能干什么?我们这帮警察,脱了警服就是废物一个。除了会开枪,就 剩下会开车了。” “一直在开车?” “当然,不开车我吃什么?” “那你一定是刚刚搬到这一带吧?” “刚搬到这儿?什么意思?”姜少勤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我一直住这 儿,就在对面的化工小区。” “我也一直住在这一带,怎么从来没碰见过你?”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我在套你的话?我跟你说过我早他妈不是警察了, 当年那个案子跟我无关了,爱谁谁。”姜少勤怒气冲冲,“你这人太没劲了。你要 是这么多疑,干脆别跟我坐一块儿了,这儿好多空地方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真的很奇怪,咱们都住在这一带,怎么就从来没遇到 过?” “我们之所以从来没碰过面是因为我以前一直和别人合开一辆车,两班倒,是 夜班,现在我一个人开一辆车,就改白班了。你明白了?” 这个回答的确非常有说服力,张建军的脸上居然闪过一丝歉疚的神色。他端起 面前的啤酒,“对不起,姜哥,我自罚一杯。”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邻桌的闲人们渐渐散去。喝完第三瓶的时候,张建军 说不能再喝了,要回去休息,否则明天早上起不来。姜少勤也不挽留。“我得再待 会儿,刚调到白班真有点儿不习惯,晚上睡不着觉,多喝两杯喝得晕晕乎乎,回家 就能睡了。” 张建军要付自己那份饭钱,姜少勤眼一瞪:“寒碜我不是?” 张建军讪讪地收起钱包,“那改天我请你,我也常在这儿吃饭。既然你换了白 班,咱们就能经常在这儿碰面了。” 晚上,赵灵儿的母亲照例要到立交桥底下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扭秧歌,刘帆千也 吵着要去看热闹。赵灵儿是不太主张刘帆千出门的,可是刘帆千平时自由惯了,这 两天关在家里实在闷得慌,一个劲儿央求赵灵儿让她出去透透气,保证不惹麻烦。 看上去,老妈也很乐意带刘帆千出去逛逛。赵灵儿只得叮嘱老妈,出去玩一会儿就 回来,一定把刘帆千看紧了。 刘帆千兴高采烈地跟老妈走了。赵灵儿站在阳台上,看着一老一小有说有笑地 出了小区。刘帆千蹦蹦跳跳,手里还拿着两根红绸子甩来甩去,那是老妈扭秧歌用 的道具。 赵灵儿不禁莞尔。这么桀骜不驯的孩子,在老妈面前转了性,居然俯首帖耳, 又乖巧又听话。赵灵儿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一物降一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开 始赵灵儿还担心老妈管不住她,没想到这一老一小就仿佛前生有缘似的。也许是因 为刘帆千的身世太可怜,也许是因为老爸去世早,自己的工作又忙,一直没工夫陪 老妈,老妈这些年太孤单的缘故,刘帆千住在自己家里这两天,老妈把积攒了多年 来不及也没机会倾注在女儿身上的关心和体贴都给了刘帆千。而刘帆千出乎意料地 不但十分领情,而且把老妈哄得很开心。 手机响了。是武旗红的号码。赵灵儿接通电话,武旗红问:“要是不麻烦的话, 我今晚可不可以和刘帆千聊聊?” 赵灵儿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估计老妈和刘帆千怎么也要在外面逛个把小时。 “好吧,你什么时候来?” “现在还在执行任务,可能要晚一点儿。如果有变化我再给你打电话。” “没事,刘帆千是夜猫子,你只要不是半夜三更来就行。” “那些车牌信息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干吗那么客气,是你一个人来,还是和‘最佳着装民警’一起?”赵灵儿想 起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咏。 “我一个人。怎么了?” “没什么,老武……”赵灵儿本想叮嘱武旗红,公安局的水太深,万事给自己 留退路,别不管不顾的,闹不好把前途毁了。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她和武旗红并没 有深交,说不上有多了解。但2006年东港爆炸案的时候,她亲眼看见武旗红为了挽 救自己的搭档,不顾一切地向即将爆炸的音乐教室狂奔。这一刻,她就很清楚武旗 红是什么样的人了。 “喂?”赵灵儿的欲言又止让武旗红有点儿纳闷儿。 “啊,没事,”赵灵儿说,“见面再说吧。”她挂断了电话。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老妈和刘帆千还没回来。赵灵儿有点担心,拨通了老妈的 电话。没想到是刘帆千接的。电话那边很嘈杂,刘帆千口齿不清地说:“灵儿姐, 我和阿姨在吃酸辣粉,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去。” 赵灵儿微微一笑,原来她们在逛夜市呢。“什么也不用带了,吃完了就早点儿 回来。” 门铃响了。赵灵儿以为是武旗红来了。她喊了声“稍等”,来到猫眼儿前看了 看,不由得一愣,竟然是庄道荣。他不是被停职了吗?到这儿来干什么?犹豫了一 下,她把门开了一条缝,“这么晚了,什么事?” 庄道荣神色惶恐,“小赵,麻烦你帮个忙,能不能进去说?” “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行吗?” “这事……唉,”庄道荣愁眉苦脸,“电话里不好说。领导要我把姜元的事写 一份报告,有些情况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赵灵儿明白了,庄道荣大概意识到他在那袋有地球标志的毒品上犯的错误,想 让自己帮他打马虎眼。“抱歉,我……” 没等赵灵儿说完,庄道荣伸手推开了门,“就耽误你几分钟,我实在是没办法 才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帮帮我。” 赵灵儿无奈,只得往后退了一步。庄道荣前脚进屋,赵灵儿就觉得他身后有人 影一闪,心下狐疑,难道他后面还有人?还没等她细想,枪口已经顶住了她的额头。 庄道荣神色狰狞:“往后退!别出声!” 赵灵儿愣神间,庄道荣身后的人已经闪身进屋,顺手关上了门。他手里也拿着 一支枪,枪管很长,是装了消音器的。看到他的脸,赵灵儿头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是你……” 那人并不答话,示意庄道荣动手,自己则迅速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房间。 庄道荣枪口一摆:“大美女,我们知道你拳脚厉害,不过你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识相的话就放明白点儿,别逼我开枪。” 这时候,赵灵儿倒是冷静下来了。变故发生时,她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是冲着刘 帆千来的,但马上就意识到不可能,刘帆千对他们根本没威胁,可她一时又想不通,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导致这两个警队里的败类不惜暴露身份孤注一掷?但有一点她 马上就想通了,既然他们的真面目都暴露了,就不可能让自己活下去。他们是来灭 口的。 “转过去,”庄道荣催促,“两只手放头上!” 她并不答理庄道荣,而是冷冷地看着他身边那个男人。“为什么?” “抱歉,”那个男人说,“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你管得太宽了。”说着,他一 手举枪对准赵灵儿,另一只手掏出一副手铐递给庄道荣。 庄道荣接过手铐,又用枪管使劲顶了顶赵灵儿的脑门,赵灵儿退了一步。“动 作慢点儿,转身,两只手放头上!” 看到手铐,赵灵儿突然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来灭口,却又不马上动手, 而是要铐住她——他们在等。是等刘帆千和母亲,还是在等……武旗红?尽管不知 道具体是为什么,但她相信这和武旗红调查的案子有关,和自己帮助武旗红有关。 他们要来个一锅端。只要是走进这间屋子的人,不论是刘帆千、母亲,还是武旗红, 他们一个也不会放过。 赵灵儿把双手放在头上,慢慢转过身。那个男人绕到赵灵儿面前,手里的枪一 直对着她。庄道荣站在赵灵儿身后,把手枪插在腰间,先铐住她的右手反扭到背后, 接着拉下她的左手。赵灵儿顺势稍稍向后靠,感觉后背已经贴在庄道荣身上了,她 把头往右边侧了侧,庄道荣的面部暴露出来。庄道荣正准备铐住赵灵儿的左手,赵 灵儿的动作快如闪电,兔起鹘落之间,她扬起左腿一个后勾踢。这是拼尽全力的一 击。她的左腿高高抬起,越过自己的肩膀,直接命中身后庄道荣的眼鼻之间。在庄 道荣的惨叫声中,赵灵儿迅速转身躲在庄道荣身后,右手攥住庄道荣的一只手腕, 同时,没有被铐上的左手伸向庄道荣腰间摸索那支手枪。 持枪的男人没料到会突生变故,现在庄道荣挡在他和赵灵儿之间,他有点儿投 鼠忌器。庄道荣猛然间遭到重击,被踢得晕头转向,试图和赵灵儿拉开距离的同时, 下意识地用没被攥住的那只手捂住眼睛。接着,他发出一声恐怖的哀号!他摊开手, 一团连着血管和神经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跆拳道黑带的腿功凌厉无比, 不仅踢断了他的鼻梁,还踢出了他的眼球。意识到手中黏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庄 道荣像疯了一样,转过身猛扑向赵灵儿,嘴里发出野兽一般嗬嗬的吼声。 赵灵儿本来就要摸到枪了,庄道荣的突然转身却让她一下摸了个空!她迅速后 退两步,一个腾空后旋踢,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右腿上。这一脚踢中了庄道荣的咽 喉,颈椎断裂的声音异常清晰。庄道荣扑向她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倒,歪歪斜斜地撞 向那个犹豫不决的持枪男人。赵灵儿两步助跑,身体再次腾空准备第二个后旋踢。 男人开枪了。带着消音器的手枪连续发出几声喑哑的声响,子弹穿过庄道荣的 身体击中了赵灵儿。赵灵儿没有马上感到疼痛,只是身体像是被突然抽空了,她觉 得自己虚弱无比,似乎没有了重量,就像是一张纸,一片羽毛…… 赵灵儿腾空跃起的身体重重摔在地板上。从伤口喷涌出的鲜血瞬间把她的衣服 浸透了。她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汩汩向外流淌,她呼吸困难,每一 次沉重的喘息都要呛出一口血。她的眼前变得朦朦胧胧,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走到她跟前。 那个男人俯视着赵灵儿的面孔,再次举起了枪。赵灵儿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法 发出声音。 “想说什么?”男人轻轻地问,语气很温和。 赵灵儿眼神散乱,胸口急剧起伏,她又张了张嘴,几个简单的音节却被大口呛 出的鲜血淹没了。男人弯下腰凑近赵灵儿,终于听清了她最后的话。 “妈妈……”赵灵儿呢喃着,“妈妈……” 和张建军的第一次见面,姜少勤表现得非常出色。张建军回家之后,武旗红和 姜少勤又商量了一会儿,叮嘱他第二次和张建军见面时需要注意的细节。李咏来换 班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扯下两张纸递给武旗红,眼睛却不看 他。“这是你要的东西。都是打电话问出来的,我只是记了几个要点。今天太晚了, 如果你要详细的资料,只有等明天了。” 李咏今天有点儿怪怪的,武旗红心想,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辛苦你了,” 武旗红讷讷地说。“是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所有资料都是公开的。只是你要得这么急,我们以后要还人情了。” 还好,她说的是“我们”。这意味着李咏不过是发点儿小脾气而已。 武旗红把这两页纸折起来夹到自己的笔记本里,推开车门下了车。李咏在他身 后问:“你要去找那个大姑娘?” “去找刘帆千。”武旗红纠正。 “喂,你懂得信息共享吗?”李咏说。 “放心,我不会瞒着你。”武旗红终于明白了,昨天赵灵儿和他谈话的时候故 意避开李咏,把李咏惹火了。 出租车还没到赵灵儿家所在的小区,武旗红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大量警车和 他向同一个方向行驶。最后武旗红发现,他们的目的地也一样。一丝不祥的感觉袭 上心头。到了小区门口,出租车就再也不能往里开了。武旗红下了车,快步进入小 区,按照赵灵儿给的地址找8 号楼。夜间看不清楼号,正在努力辨认的时候,一辆 鸣着笛的救护车从武旗红身边驶过,他下意识地朝救护车行驶的方向小跑。 救护车在一栋六层楼前停下。武旗红的脚步也放缓了。他的心渐渐下沉。楼前 停着好几辆警车,借着不停闪烁的警灯,他看清了楼体上的数字:8. 8号楼中间那 个单元门口站着好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武旗红还没走到跟前,就被民警拦住了,不 等武旗红解释,那民警不客气地说:“闪开,让医生先进去。”武旗红心里一凛, 赶紧让到一边,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上楼了。 武旗红掏出证件,问那个民警:“怎么回事?” “不知道,”民警摇摇头,“听说有人中枪了……” 又有几辆车停在楼门口。下来的人不是刑警支队重案组的,就是禁毒支队的, 接着,武旗红看到了薛艾寒、戏志才和梅星宇。 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医护人员抬着担 架出来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扶着一个上年纪的妇女泪流满面地跟在后面。担 架上盖着的白被单已经被鲜血洇红了。 武旗红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认出那个女孩是黄婉悦的女儿刘帆千。薛艾寒和戏 志才立刻跑到担架跟前,对医生说了几句什么。医生轻轻摇摇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梅星宇看见武旗红,怒气冲冲地跑过来。 武旗红没有答话,也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副担架,看着医护人员抬着 担架跑向救护车。一只苍白的手臂从被单里滑落出来,手腕上还扣着一副闪着银光 的手铐…… 梅星宇还在大声对他说着些什么。武旗红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攥紧了拳头, 努力控制住想要仰天狂吼一声的冲动,两行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杨献兵,黄婉悦,现在,他们又杀了赵灵儿。 武旗红不知道所谓的“他们”指的到底是谁,但又隐隐觉得,自己早就知道 “他们”是谁了,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这一切之间的联系。赵灵儿手腕上的那副手铐 让他想起了黄婉悦手腕上的淤伤,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一闪即逝,但此时武旗 红思维混乱,抓不住要点。 他在调查一桩三年前的案子,可现在,他的朋友,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人却惨遭 杀害。也许他已经接触到真相了,也许那些人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想到这里, 武旗红突然笑了。 来吧,你们一个个都跳出来吧。不会再有什么公事公办的调查了,各种警告, 各种禁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现在,这是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