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银子当然知道青春只有一次,糟蹋不起。所以银子很有信心地告诉李春晖: “我的青春我做主。”但是银子哪里知道,她根本没有权力为自己的青春做主,她 的青春,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那天银子从酱菜厂下班回家,骑车刚刚进村,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聚了很多人, 不由得心里一沉,怕是爹不行了,脑袋“嗡”的一下大了,撒开腿就跑,跑了没几 步,听见哥哥大爽牛一样的吼喊声跑出院子,一个字一个字硬得像石头,砸得整个 村街颤起来。银子收紧的心松了一下,心里明白了是哥哥在闹事。前几天,村里的 跛脚三泰把媳妇娶进了门,瘸子都能把媳妇娶回来,这对哥哥刺激太大,他没有别 的能耐,只会在家里发疯,一副要把爹娘逼上绝路的架势,银子觉得哥哥太不懂事 了。 大门是紧闭的,银子喘着粗气跑过来,围观的人给银子让开地方,银子狠命地 把门板拍得山响,喊着:“娘,开门!”银子娘有了回应,声音仿佛被撕扯了一样, 喊着让银子快进去。银子一下下拍着门:“娘你开门,你不开门我咋进去呀!”娘 还是撕扯着嗓子在里面喊着让银子快进去。 银子忽然明白了,娘是腾不出身子,没法给她开门。哥哥的吼喊声越来越大: “放开我呀!让我死呀!” 银子急了,一把拽过一个青皮后生说:“帮帮我,借借你的肩膀。”后生立时 明白了,蹿到墙根蹲下来,银子扒着墙双脚踩到他的肩上,后生身子一拱站起来, 把银子送上墙头,银子一翻身落到院子里,箭一样射进堂屋,看见娘滚爬在地上, 死命抱住哥哥的一条腿,哥哥拼命地挣,脑袋要往墙上撞,只差半尺就撞上了。 墙是石头的,是爹年轻的时候一块一块从山上背回来的。 银子猛扑过去,抱住哥哥的另一条腿喊道:“哥呀,你这是把娘往死里逼呀!” 一边喊,一边和娘伙了力气把哥哥往外拖,拖了几下,哥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娘 像带了武功一样蹿起来骑在哥哥身上,放开嗓门号哭起来:“大爽啊,你要是想死, 先把娘杀了吧!”哥哥趴在地上牛一样喘着,粗重的气息把地上的灰吹起老高,他 也号哭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娘腾出一只手,猛地抓住银子的手,娘用的力气太大,银子疼地咧了一下嘴。 娘说:“银子,救救你哥吧,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银子一下子呆住,眼睛瓷瓷 地盯在娘的脸上说:“娘,你让我咋帮啊?”娘说:“银子你跟娘装啥糊涂啊,你 答应了刘建业就是帮了你哥!”银子的身体抖颤了一下:“娘,你真要让我嫁给墩 子?”娘说:“墩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啊!”银子说:“可他是个傻子呀!”娘不接 银子的话茬儿,死死抓着银子的手说:“娘求求你,你就成全了你哥。眼下咱只有 这一条路可走,娘就要你给家里出这一回力,往后家里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要 你管,娘一个人扛着!” 银子木在那里,嘴巴像被挂上了一把铁锁,啥都说不出来,心里是一团黑。 娘用力摇着银子的手:“银子啊,你答应娘吧!” 银子的两片嘴唇像被冻僵了,根本说不出话。 娘哀求着说:“银子,你给娘点下头吧。” 银子还是说不出话。 娘慢慢松开银子的手,从哥哥身上下来,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扑通一声在银 子面前跪下说:“大爽,你也给你妹子跪下,你和娘一块求你妹子,只有你妹子能 成全你,你给她跪下呀!” 大爽从地上爬起来,重重地跪在娘的身边,眼睛巴巴地看着银子说:“银子, 你要是帮了哥,哥这一辈子都把你当姑奶奶敬着。” 银子感觉自己在流泪,这泪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流在身体里。 娘说:“银子啊,你哥要是娶不上媳妇,咱家就没了指望。你要是答应了娘, 娘打个吊板把你当神仙一样供起来。银子你不糊涂,知道事情的轻重,娘知道你会 答应,你给娘点一下头,娘这就去找刘建业,答应下这门亲事。” 银子伸出手想把娘拉起来,可娘的身子很重,怎么也拉不起来。银子没有办法, 也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如果我也是个男孩呢?” 娘一愣。 银子的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娘也哭了,娘说:“娘知道这事委屈了你,我们女人生来就是受委屈的,女人 都逃不掉这个命,银子,你就答应了吧。” 银子呜呜地哭,娘也呜呜地哭,哥也呜呜地哭,哥边哭边说:“银子呀,哥娶 不上媳妇你也丢人啊!” 银子止住了哭,转身往爹的屋里跑,她要问问爹,她要让爹做主。 三步两步跑到爹的门口,刚刚掀起门帘,银子吓得一声尖叫,看见爹已经从炕 头爬到了炕尾,从娘的针线笸箩里抓起剪刀要往自己的胸上戳。银子惊叫着扑过去, 从爹手里抢下剪刀说:“爹,你这是干啥呀!” 爹睁大一双死羊一样的眼睛说:“爹有罪,爹拖累了你们,死了干净,啥都看 不见了,你就让爹死吧。” 银子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银子明白,爹的这一招更厉害,逼得银子没有 了退路。银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爹,我知道你是啥意思了。我这就去找刘建 业,我答应这门亲事。答应了这门亲事,咱家就能有一大笔钱,能给我哥娶上媳妇, 能把欠下的债还了,还能给你买进口的好药,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爹把眼睛闭上了,爹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下辈子,爹变驴变马 报答你。”这话银子没听见,银子这时候已经跑到了村街上,疯了一样往刘建业家 跑,像赶着投胎一样。 在刘建业家门口,银子看见了墩子。墩子正往地上的一个土坑里撒尿,然后蹲 下去和尿泥,就像女人们在盆里和面一样。墩子从五六岁起就玩这种游戏,玩了快 二十年了,一点都不厌倦,仿佛他来到这人世就是为了和尿泥。 墩子扭过头看着银子,朝银子嘿嘿地笑。 银子说:“你爹在家没?” 墩子还是嘿嘿地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墩子唱的是“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这是墩子 最拿手的好戏,也是他爹刘建业唯一可吹的牛皮。说来也怪,这段现代京剧唱段没 有人教墩子,是他自己学会的。墩子小的时候村里的广播没事就放这段,大喇叭绑 在高高的电线杆子上,墩子就在电线杆子下和尿泥,后来有一天,墩子手里托着一 只用尿泥捏成的狗在村街上走,走着走着,墩子突然就开口唱了起来:“穿林海跨 雪原气冲——霄汉……” 村街上的人全都惊呆了,全都盯着墩子看,墩子一路走一路唱,一直唱到家门 口,把他爹刘建业唱得目瞪口呆。 以前,银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墩子,墩子的眉眼长得啥样银子并不清楚,印象 最深的是墩子一年四季挂在鼻沟里的鼻涕、圆圆的大脑袋和一脑袋糟乱的头发。现 在,银子站在那里仔细打量墩子,觉得墩子的五官一件是一件,每一件放的都是地 方,如果不是那颗大脑袋,墩子还是有几分相貌的。 银子站在那里神情麻木地看着墩子,看得眼睛有些累。墩子已经用尿泥捏出一 条狗,他把狗举到银子面前问:“好看吗?”银子闪开了自己的身子,一股骚乎乎 的气味呛得银子咳嗽了两声。墩子把泥狗举得高高的,再次问银子:“好看吗?” 银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墩子一下子愣在那儿,一双眼睛瓷咕咕地看着银子,看了一会儿抹了一下鼻子 说:“你不是俺娘。” 银子一愣,没有料到墩子会这么回答。 墩子笑起来,说:“你是俺爹的娘。” 这一回,银子笑了,笑得止不住,眼泪都笑了出来。银子想,和这样的人过一 辈子也好,少了很多尘世间的麻烦事,稀里糊涂几十年就过去了。 墩子又亮开嗓门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这一嗓子竟有些荡 气回肠,银子把眼角边溢出的眼泪擦干净,踩着墩子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走进院子, 看见刘建业正在二楼的阳台上,躺在竹子躺椅上抽烟,眼睛望着天,一只脚搭在阳 台的护栏上。 在梨树沟,日子过得最滋润的就是刘建业。房子盖得最气派的也是刘建业。银 行里存款最多的还是刘建业。他的一切,房子、钱,都是从城里赚回来的。谁都不 知道他在城里干了啥,当年进城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化肥袋子,里面装着几件破衣 裳,二十年后,西装革履小汽车地从城里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出去过。都说坐吃山 空,可刘建业家的日子油油水水地过得滋润,没有一点坐吃山空的迹象,刘建业说, 银行里的钱,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几辈子的。 刘建业的老婆从房里出来,一把拉住银子的手,脸上笑得像三月里的桃花,大 声说:“他爹,银子来了!” 刘建业的眼睛依旧望着天,吐了一口青烟说:“那就说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