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银子第一次出逃是在十天以后。那是个阴雨天,雨从半夜里就开始下,淅淅沥 沥地一直下个不停。银子觉得她策划已久的出逃该是时候了。 每天晚上,她和双城睡觉的格局是:她睡里间,双城睡外间。有几次半夜起来 打开里间屋的门,双城都是横卧在门外,如果银子想出门,就要从双城身上跨过去。 但银子知道这是个陷阱,双城怎么可能让银子从他身上跨过去呢?所以,银子要想 逃走,就必须想出一个让对方毫无防备的办法,那个办法,应该是迅雷不及掩耳的, 等对方明白过来,银子已经逃之夭夭了。 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双城一大早就把早饭做好,通常都是煮上一锅米饭,炒 上一盘青菜或者鸡蛋,有的时候是豆腐汤,还有的时候是一碟水煮花生米,咸咸的, 用来下饭也很好。双城做好了饭,就会端进来放在床上。双城戴一顶蓝色的太阳帽, 帽檐很大,压得低低的,这样就尽可能少地暴露自己的脸,他把饭放在床上转身就 走,弄得不像是银子怕他,而是他怕银子。 这天早上,银子没等双城进来送饭,而是悄悄站在门边透过门缝看双城。双城 做饭用的还是柴灶,烧得是干树枝,双城烧火的时候心无旁骛,烧得很认真,把干 树枝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添,树枝在灶膛里一根一根地搭起了架子,这样火心是空 的,火就燃烧的很旺,米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米香伴着水汽满屋子飘,很久以 前银子就幻想过和李春晖过这种男耕女织的日子,房子里飘着米香,她把做好的饭 菜端到桌上看李春晖狼吞虎咽地吃。 现在,这个幻想成了永远的幻想。 银子已经观察了好几天,她决定就在双城烧火做饭的时候袭击他,今天就是个 绝好的机会,因为外面在下雨,双城不会想到她会在下雨的日子做出什么反常的举 动,心是松懈的,所以银子觉得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 银子事先做好了准备,前一天的下午,她就把洗衣板拿进来藏在床下。虽然那 把砍刀还在,但是派不上用场,她不能拿砍刀袭击双城,那样就带了杀机,她再怎 么厌恶双城,也不能起杀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洗衣板把双城砸晕,然后她 就可以冲出门去,等双城醒过来,她早就无影无踪了。 可是现在,当银子要实施这个计划,要对双城下手的时候,她的手却颤抖得厉 害。一个男人和狼搏斗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浮现,画面在不停地游走,一幅连着一幅, 人和狼在画面上跳跃,人的喊叫和狼的嗥叫拧成一根粗壮的绳索捆住了银子的双手, 看着双城被狼撕去头皮光秃秃的半个脑袋,那上面的疤痕被灶火映成一朵朵奇异的 花,光亮润红,看上去心惊战颤,银子不忍心下手了。 但是,逃走的信念是坚强的,银子就是被这个信念支撑着。一开始的时候她绝 食,连续三天粒米未尽水不沾牙。那几天菊香天天过来劝说,她从心里讨厌这个喋 喋不休让她认命的女人,却又每天盼着她来,虽然这个自作聪明但却愚蠢无比的女 人说出的话既可笑又气人,但银子还是想听,从她毫无逻辑的言谈中,会有一些信 息传递出来。比如,银子不是第一个被骗来的女孩,以前被骗来的女孩,哭哭闹闹 之后就顺从了,替人家生儿育女安安心心地过起了日子。也不是没跑过,但都没有 跑出去,跑不出去也就死了心,再也不跑了。银子觉得菊香说的是鬼话,只要想跑, 哪有跑不出去的道理,她知道菊香这么说,是让她死了逃走的这条心,但是银子知 道自己是不会死了这条心的,只要她活着,她就要想办法逃。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 想法,银子不绝食了,只要双城把饭送进来,她就毫不客气地全部吃光。 银子绝对明白,要想逃,就必须躲过双城那双猎狗似的眼睛,就必须对双城下 手,绝不能手软,只要自己软一点,她的一生就被固定在这间屋子里了。那几乎等 于自杀,一个人,必须对自己有深仇大恨,才会自己杀死自己的。 现在,银子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她轻轻地打开门,听见灶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 响声,正是这声音掩盖了她开门的响动。银子既紧张又恐惧,既兴奋又胆怯,她命 令自己把洗衣板高高举起,然后稳稳地朝双城的后脑砸下去,再然后,她就能撒开 腿一路狂奔,等双城醒来,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很多想象都像玻璃花,被现实轻轻一击就支离破碎。银子一相情愿的想象就是 一朵美丽的玻璃花,眨眼之间就被击成了粉末。 双城的后背仿佛长了一双眼睛,仿佛这双眼睛一直在盯着银子的一举一动。这 双眼睛看见银子举起了洗衣板,那是一块厚厚的枣木板,是双城自己做的洗衣板, 一道道沟,一道道棱,都是双城一点一点凿出来的,洗衣板的气味,也是双城再熟 悉不过的。所以当洗衣板近距离出现在双城的身体附近时,双城马上闻到了这股气 味,他的身体迅速作出了反应,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那只深陷在疤痕中的独 眼炯炯地盯在银子脸上。 银子一下子慌了神,洗衣板“咣”的一声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虽然双城的 脸她已经看过多次,但每一次看都像是第一次让银子触目惊心,每一次,银子都会 为这张脸的丑陋和狰狞而深感恐惧和害怕。现在,银子又一次面对这张被母狼撕毁 过的脸,满脸疤痕掩住了双城的表情,银子茫然面对这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她 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点啥,或者说点啥,解释一下自己为啥拿着洗衣板,啥 样的谎言比较合适,能骗过双城。 但是双城却抢在银子前面说话了,这也是双城第一次完整地和银子说话,说那 种整句整句能让银子听懂的话。在此之前银子一直以为和双城这样的怪物根本不可 能发生语言方面的交流,她把双城当成怪物了,现在才想起来,双城也是人,是和 自己一样的人,也读到高中,高中的时候父母上山挖药材被毒蛇双双咬死,留下一 个孤孤单单的双城,这是菊香所有信息中关于双城的部分。据菊香说,双城的父母 上山挖药材,是为了多赚些钱供双城读大学,那一年双城高三,已经进入全面复习, 为高考做准备,夫妻两个坚信儿子能考上大学。但是命运多舛,他们在双城高考前 夕遭遇了毒蛇。毒蛇从背后袭击了这对淳朴的农民夫妇,他们还沉浸在对儿子的未 来充满憧憬和美妙遐想的兴奋状态里,毒蛇锋利的牙齿便刺穿了他们的皮肉,死亡 的速度快得让人瞠目,仅仅几秒钟,人就不行了。 以银子的善良和怜悯情怀,双城父母的悲剧故事足以让她掉下眼泪。但是环境 和背景都不对,菊香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银子除了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生出半点 同情或怜悯。她把菊香所有的话都当做子弹一样,用自己厚厚的铠钾抵挡着它们的 射杀。现在,也是同样的心情,银子只把双城父母的意外死亡当成他的家庭背景, 这背景与她无关,银子想的只是自己如何逃走。 让银子惊诧不已的是,双城在沉默片刻后对银子说:“想走你就走吧。” 银子当即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双城把意思表达错了。 就在银子满面错愕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双城再次说道:“走吧,没人拦着你。” 银子这才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当真?” 双城说:“我是男人,说话算话。但是,我有个条件。” 银子说:“只要能答应的,我肯定答应你。” 双城说:“如果你能走出这大山,你就是自由的。如果你走不出去,那就是命 运安排你做我的老婆。” 银子说:“我当然能走出去,你说话算话吗?” 双城说:“当然算话。我把干粮都给你做好了。”说完,双城掀起锅盖,锅里 一屉白白的馍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馍的间隙里,夹着几个鸡蛋,双城把馍和鸡蛋装 进一个布袋,又把一葫芦水拿给银子说:“你要是能走出这大山,我认命。你要是 走不出去,你认命,那是老天爷让你做我的老婆。” 银子在心里冷笑一声,十分平静地说:“哪有走不出去的道理。” 双城说:“下雨呢,带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