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伞是红色的,已经很旧了,伞骨也有两根已经断掉,但是并不影响为银子遮雨。 雨下得不是很大,依旧是淅淅沥沥的。荒村这种地方,四面都是山,山上都是树, 什么样的风也刮不起来,一年四季,荒村都是温柔的,山和水,花草树木,窄窄的 石板山路,都是温柔的,没有北方呼啸的寒风瑞雪,也没有北方不期而至的暴雨冰 雹,它的自然性情是温和的。 双城把银子送到村口,说:“我不为你指路,你的路你自己走。但是我要提醒 你,这一路上你很难碰到人,所以,许多事情要靠你自己决定。不过你放心,山里 已经没有能伤害人的动物了,你尽管大胆走,等你走累了,也许会有一个人在一个 陌生的路口等你。” 银子撑着伞,侧过脸看一眼双城,觉得眼前的一切和双城所说的,都好像是童 话。这是银子第一次平静地看双城。双城的脸,依旧是丑陋的,但是温和了许多, 不再显得狰狞。银子心里突然萌发了感慨,她想,这一走,她和这个丑陋的男人, 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他们都会回到原来的生活,她没有理由恨他,所以,银子 的心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银子很快把目光从双城身上移开,扭过头朝村外看,满眼都是起起伏伏的大山 和蓊郁葱茏的林木,在村子和大山之间,有一块平坦的草地,茸茸的绿草看上去极 其柔软,那种湿湿的绿,向远处延展开去的大片绿,很像银子在北方见过的稻田, 只不过稻田比这绿草更有起伏感和厚重感。银子在心里把它们看做一幅油画,挂在 天地之间的一幅巨大油画,很美,很让人陶醉。银子紧缩了好多天的心,这一刻还 原了,舒展开了。 在绿色的草地上,有两道白带似的东西像黄金分割线一样把草地划开,那是两 条石板小径,通向大山深处,再由大山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把人引领到山外。山外的 世界好像与银子隔了千年万年,银子都有点想不起它是啥样子了,但是银子知道, 只有走进山外的世界,她才可以像一只归巢的乳燕找到回家的路。 银子试探着走上石板小径,直到此刻她还不太相信这会是真的,双城就这么把 她放走了?李春晖费尽心机为他骗回来的老婆就这么一句话就放走了?银子觉得啥 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前的一切都静止着、美着,所以银子迈开大步 朝前走,似乎要试探虚实,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过头看双城,看见双城原地不动站 在那里,没有要追要赶的意思,还像银子打着挥手告别的手势,银子心中不由得起 了一丝感动。银子想起“洞房”的那天晚上,双城本来可以做成他想做的事,把银 子变成他事实上的老婆。但是他没做,他说要等银子心甘情愿的那一天,想想这些, 银子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对双城,也应该是感激的。所以银子又往回走了两步, 声音很大地说:“你是好人!”这么喊了,仿佛是把所有的人情都还给了双城,可 以心安理得地走了。 再看双城,觉得双城脸上的疤痕也都变得柔和起来,没有阴谋,也没有陷阱, 他仿佛只是和银子开了一个玩笑,现在,玩笑结束了,一切就都是老样子了。 银子放心了,踏实了,沿着石板小径往山上走,这一路,要翻好几座山,坡坡 岭岭的很是累人。但是银子的心情很好,美丽得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菊,没多久,人 就已经进山了。 满眼都是高大的萝卜树,萝卜树是木棉科大乔木。树上不结萝卜,而是因它的 形状上下细、中间粗,样子很像萝卜才叫萝卜树。树很高,最高的到三十多米,最 粗的地方直径五米多,如果掏空了,就是一间可以住人的小房子。而在又细又尖的 树干顶端,树冠很小,长着几片稀疏的心形叶片。萝卜树之所以长了个大肚子小脑 袋,是为了适应环境。在旱季,叶片自己脱落以保存水分,雨季则萌发新叶,并吸 收大量水分,贮存在粗大的树干中,以备旱季耗用。来的路上,李春晖就告诉银子, 萝卜树的大肚子贮藏的水量可达两吨,干旱时,别的树都枯黄了,它却生机旺盛, 一点也不怕干旱。在山上走路的人渴极了,就从萝卜树中取水解渴。想到李春晖, 银子就是一肚子恨,银子已经决定,只要她走到县城,第一件事就是到派出所把李 春晖告下。 银子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大肚子树,大步流星往前走,什么叫归心似箭,银子总 算体会到了。其实,在银子大步流星的急行中,心底是带了几分忧虑的。因为银子 不知道走出这大山以后该往哪里去。她身上没有多少钱,口袋里最多就是几十块钱, 就算回家,连路费都不够。更何况,她的家是不能回的。回去干啥,嫁给墩子?如 果不嫁给墩子,欠下的钱该怎么办?如果嫁给墩子,那她这一生……简直无法想象。 银子想,要是嫁给傻子,还不如就留下来……这个念头一出来,银子的心就颤 了一下,呸!银子往地上呸了一口,咋能这么想,留下来干啥,留下来和丑八怪过 日子?做他的老婆?也许,李春晖就是看她无路可走才把她骗来,可她就是不认命。 银子冷笑一声对自己说:“我才不认命呢!李春晖你个王八蛋,我要告你,我 要让你进监狱,我要让你以后再也不敢骗人!” 银子把背上的包往上蹿了蹿,脚步越来越快。也不知走了多久,银子饿了,正 好经过一片橘园,橘树上的橘子都还青着,是那种很明亮的青绿,像抹了油似的发 出光泽。银子坐在一棵橘树下,从包里拿出双城为她准备的干粮、鸡蛋、馒头和咸 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噎着了,就把葫芦打开喝水,水甜丝丝的,凉渗渗的,一 下子把银子心里的焦躁驱赶干净了。 吃饱了,站起来继续走。雨不停地下,银子担心在天黑之前走不出这大山。如 果走不出就坏了,天一旦黑下来,她就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那肯定要迷路。这大 山里,真像双城说的那样,一个人也碰不上,更何况是雨天。 但是银子的体力越来越不行,脚步一点点慢下来,脚底板也开始隐隐作痛,腰 酸腿疼,真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但她必须咬着牙往前走,凭着来时 的记忆往前走,她记得李春晖带着她就是一直往前走,现在,只要朝来时相反的方 向走就可以了,就可以走到那个貌似小镇的地方,从那小镇上坐车可以到达县城, 到了县城,就什么都好说了。银子想过了,她会找个地方打工,赚钱养活自己,还 要赚钱还上欠刘建业给的订婚钱。 翻过一道岭,眼前出现三条岔路,一模一样的路,方向也一致。银子观察了好 一会儿,觉得三条路都差不多,都是一个走向,所以银子选了那条居中的路。 往前走了没多远,又是岔路。这一次,岔路如同一张网铺在那里,纵横交错至 少有十多条山路。银子有些发蒙,不知该选择哪一条,因为这些路的方向大相径庭, 不同的路有不同的方向,银子愣在那里发愁了。 很久以后,银子命令自己选择了一条路,她只能这样做,而不是站在那里犹豫 不前。银子想,就算走不到来时的那个小镇,还会有别的村镇,只要有了村子,她 就可以问路了。 但是天色在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银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看不清路了, 完全没有了方向,每走一步,她都要问自己这么走行不行。四周黑得对面不见影子, 有好几次银子都撞在了橘树上。到后来,银子不敢走了,一步也不敢走了,她抱着 一棵橘树大气也不敢出。双城说山里已经没有能伤害人的动物,但这并不能抵消银 子的恐惧。如果偶尔出来一只,或者,正好一只狼或者老虎从这里路过,后果不堪 设想。菊香说,那年李春晖遇到的母狼,就是一只路过的狼。世界上好多事就是那 么巧,磕头碰了肚脐眼,让你赶上你就倒霉了。 偏偏这时橘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叫,凄凄切切委委婉婉的,配上雨打树叶的声 音,听上去十分的怪异。银子吓得头皮发麻,抱着橘树不敢松开,心里想,要是真 的有啥东西从这里经过,就让它把我当成一棵树吧,千万别把我当人。 再后来四周安静下来,安静得如同坟墓,雨停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还好, 星星出来了,先是稀稀拉拉的几颗,后来就汹涌了起来,成了星海,月亮也扭扭搭 搭地出来了。银子抬起头看天,想看看北斗星在哪里,如果看到了北斗星,她就可 以朝着北斗星的方向走,一直往北。现在,她宁愿回家,嫁给墩子,一辈子平平安 安的,再也不离开家,再也不会对生活有一点点要求,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把几 十年的日子打发完吗,咋打发都是打发,一晃就是一辈子。 后来,银子看到了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悬挂在静静的夜空,她觉得那就是北 斗星。银子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北斗星的方向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