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转天,银子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一下。其实也没啥收拾的,只是洗了个脸, 梳了梳头,衣服还是身上那身衣服,鞋子还是那双鞋子,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但 这并不影响银子信心十足地去见村长。银子知道村长是个啥分量。在他们梨树沟, 村长的话没人不敢听,村长在村街上走,看见的人没有不赔了一副笑脸叫一声村长 的。村长是一级政府,政府是公平的,谁有理谁没理,一说就都清楚了。 银子一夜没睡,打了一夜的腹稿,见了村长该说啥,先说啥后说啥,啥地方应 该使劲,啥地方应该配上几滴眼泪,啥地方要愤怒,啥地方要说谢谢,银子都想好 了。 双城在前面给银子带路,两个人一前一后。银子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房子, 都是矮矮的平房,有瓦顶,有草顶,有竹顶。奇怪的是,这村子没有一条主街,由 若干条小街组成,小街很多,窄窄的纵横交错像迷宫,让人辨不出方向。 银子紧紧跟在双城身后,穿街走巷,七拐八拐很快就把银子搞晕了。 双城后来在三间土坯房前站住,院门开着,院子里跑着鸡,还有一条黑狗。看 见双城,黑狗跑过来朝着双城欢快地摇尾巴,双城在狗脸上抚摸了两下然后就扬起 嗓子喊村长。 先是村长的老婆搭腔,在堂屋里高声回应道:“双城啊,进来吃早饭啊!” 双城说:“吃过了,找村长叔说个事情。” 这时候村长从后院走过来,提着裤子,边走路边把裤子系好,聚了目光看银子, 看完了说:“不错的妹子。你们结婚那天我不在,是不是要补喜酒给我喝?” 双城说:“不是不是,她还不是我老婆。” 村长愣了一下:“怎么说呢?” 双城说:“她来找你说个事情,银子,你有啥话就跟村长叔说吧。” 村长说:“说事情?说事情去村委会吧,那里方便。” 双城就领着银子去村委会,路不远,也就几十米,三间红砖瓦房,窗户和门是 白色的塑钢,不像其他房子,门窗都是木头的。房子的举架也很高,比村里所有的 房子都高,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和一般的农家屋舍比,仿佛是把两个不同的时代 硬捏在了一起。门的左侧挂着村委会的牌子,右侧是一根电线杆,上面绑着一个喇 叭。 双城说:“这房子是乡里给盖的,原来村里没有村委会,乡里让盖,说是要接 待县里的领导。村长说没钱,乡里就出钱给盖了这三间房。后来真的在这屋里接待 了县上来的领导。领导们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走累了就在村委会里喝茶,问了村 长一些情况,村长就拼命地哭穷,县里的领导默默地听,听完了,起身就走了。后 来乡里的领导把村长叫了去,给了村长两万块钱,说是他在县领导面前哭穷哭得好, 县里给了两万块钱让盖两间教室,村里的学龄儿童不多,也就十几个,两间教室足 够了。后来村长在乡里喝多了酒,回村就骂乡里的领导黑心,说是县里给了荒村几 十万的扶贫款,都让乡里截留了,只给了荒村两万。” 银子对双城说的这些不感兴趣,她看见村委会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走过去 推开门一步跨了进去。 这房子,外面看着挺好,里面却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一张桌子一部电话和几个 竹凳。银子看见桌上的电话不由得一阵惊喜,扑过去抓起电话,电话抓在手里的时 候银子的心都颤抖了,她怕双城来抢电话不让她打,但是双城没有,只是站在那里 看着银子。银子把电话握在手里一时不知该打给谁,想了一下决定先报警,于是拨 了110 ,但是电话根本不通。银子问电话为啥不通,双城说那只是个样子,整个荒 村,就村长家里有电话,但只能接不能打,平时还锁着,钥匙只有一把,在村长的 裤腰上拴着。 银子的心一下子凉到底。 没一会儿,村长倒剪双手来了,进了屋就在竹椅上坐下,说:“你妹子有啥事 就说吧。”银子看一眼双城说:“我和村长说事情,你先出去吧。” 双城啥也没说转身就出去了。 银子就把事情从头说起,李春晖怎么骗了她,她是怎么到的荒村,怎么让人绑 在门板上扒光衣服,怎么在大山里走了一天一夜又回到了荒村,银子最后说:“想 来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是个懂法律的人,他们这么做是不合法的。我也没有别的 要求,只求村长帮我离开这里,我要回家。” 银子说完了就盯着村长看,看着村长脸上起了一些变化。村长先是把眉头皱了 起来,后来就用眼睛看着脚尖,再抬起脸的时候,那脸色就重了,先前只是黄,浅 浅的黄,现在则浓了,浓成了酱色。 银子一喜,心想村长这是被打动了,来情绪了,要替银子讨回公道了。 果然村长倏地一下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个方步,然后突然转身面朝银子站住, 嗓门亮亮地说:“你这妹子,是以貌取人呢!” 银子一惊一愣,不知道村长是啥意思。 村长冷笑一声说:“若是李春晖,你妹子就愿意,就千里万里地跟来了。换成 了双城,你妹子就翻了脸,说是骗了你,你这个说法,占不住理。你想想看,荒村 这地方,天高地远,乡里的干部,几年不来一次,县上的领导,十几二十年没送过 脚步。可你妹子呢,跟上李春晖眼睛眨都没眨就来了,这可是你自己要来,不是别 人把你扯来拽来的吧?” 这回银子听明白了。银子说:“村长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是说我怨不得别人。 可是村长你想想,我要嫁的是李春晖,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突然这李春晖变成了另 一个人,就像一块金子让人掉包换了一块石头,换成是你,你会愿意吗?” 村长说:“妹子你这话也只能跟我讲。”说完就把桌子上的抽屉打开在里面翻, 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个牛皮纸袋。他把纸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摆在桌上说:“想必你还 不知道双城是个啥人。你看看这个,这是县上发给双城的奖状,这是乡里发给双城 的奖状,双城当年救下李春晖是一件大事,惊动了乡里县里,县里把双城的事迹在 电视上宣传、在报纸上宣传,发了奖状,给了英雄称号。你再看看这个,这是双城 出事之前的照片,看看吧,是个多好的小伙子。”村长说了就把一张照片递给银子, 银子接过照片看,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校服,校服是红白相间 的颜色,因此把年轻人的脸色映得非常鲜活红润。年轻人生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如墨染的一字眉,鼻梁直挺挺的,只是嘴唇有些厚,但并不影响大局,整张脸给人 的感觉是质朴中流溢出来的帅气。 银子难以相信照片上的年轻人就是双城,心中不由得起了惋惜之情。 村长说:“你妹子总该有一点牺牲精神、奉献精神吧?不错,双城的样子是丑 了,可在我眼里,双城还是原来的双城,还是相片上这个样子,你妹子也是年轻人, 应该知道啥叫理解,啥叫同情,人活着,不能太自私。你要是嫁给双城,会有多少 人佩服你,会有多少人把你高看一眼,会有多少人朝你竖大拇指。再说双城,从狼 嘴里救人,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啥样的男人才算得上好男人?要我说, 就是双城这样的,当得起英雄的,你妹子做了双城的老婆,脸上有光,你妹子要是 不愿意嫁给双城,就是你妹子心太冷,太硬,没有一点人情味。当初,双城让狼撕 了一回,撕的是他的脸,现在,你还要再把双城撕上一回,你撕的,是他的心,撕 了脸人还可以活,撕了心,可就不好活了。” 银子完全傻掉了。村长说的一番话简直就是天书,把原本明明白白的一件事搞 得混混沌沌,说来说去,竟然是她的错,是她没占住理,而且她居然把双城的性命 握在了手里,双城是死是活,全靠她来决定了。 好一会儿,银子才让自己明白过来。一旦明白过来,银子的火气就上来了。银 子就是拢不住火的那种姑娘,火气一旦上来就有些顾头不顾尾了。银子冷笑一声指 着村长的鼻子说:“你是啥狗屁村长?你连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有啥资格 当村长?你怎么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照你这么说,因为双城救过李春晖就可以去抢 去夺,就可以把不是自己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就可以强迫别人做他的老婆,要 是这样的话,他也变成了狼,狼把他的脸撕了,他却要把我的一生撕了,这算啥英 雄?你这个村长,一不讲法二不讲理,你这荒村虽然天高地远,但是不是中国?” 村长的火气也上来了。村长一旦上来火气就拍着桌子说话,说一句就拍一下桌 子。村长拍了一下桌子说:“没错没错,在这荒村,就是没道理好讲!”然后,村 长又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一个外地的妹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拿耳朵去打听 一下,我这个村长在咱这荒村是个啥影响,是个啥地位,有没有人敢在这里和我顶 嘴?”然后,村长又拍了一下桌子说:“我说出的话,在这荒村落地砸坑!我可以 明明白白地讲,你活该就是双城的老婆,你进了荒村,睡了双城的床,就算是双城 的老婆了,双城要是不放手,你这辈子就休想走出荒村!” 银子也锐了嗓子喊道:“怪不得呢,你这村长带头就是个强盗,有朝一日我跑 出去,第一个就告你村长,让法律和你说话,让警察和你讲道理,看看到底是你厉 害,还是法律厉害!” 村长拍着桌子说:“告吧告吧,我就等着你告我呢。电影里不是有个秋菊告村 长吗,你也去告,我看你能不能把我告下来!”说到这里,村长一拧身,大步朝外 走,走到外边大声喊双城,说:“双城双城,你是个笨蛋,你都敢和狼斗,一个外 地的妹子,你怕她啥,你把她睡了,她就是你老婆,这事我替你做主了!” 银子追到门外,大声说道:“只要我活着,你也活着,你们都活着,我就要告! 我把你们都告下,告不下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