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中午的时候,村长来了。 村长站在床前一脸惋惜地看着银子说:“你这妹子,心肠硬得像石头呢。我就 搞不清楚,你做双城的老婆到底亏在哪里?人活着,不能走直线,见到弯路就要拐 过去,要是不拐弯,迟早会撞在墙上。我的意思,等你妹子把伤养好,再和双城办 一次结婚典礼,热热闹闹的把婚结了,生个崽崽,你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 下去,不是一样有滋有味吗?你何苦要逃,这一次摔成这样,下一次呢,也许就摔 死了。” 银子又听见了哭声,这一次她知道是双城在哭。她扭过脸,看一眼蹲在地上的 双城,双城正在抹眼泪,眼睛都哭红了。 村长又说:“双城这个孩子,没爹没娘的,又让狼祸害成这样,全村的老老少 少都心疼他,都盼望着他能成个家。现在社会上到处都在讲爱心,献爱心,双城就 把爱心献给了你。看你摔成这个样子,他一个大男人,鼻涕眼泪的哭了好几天,就 是铁石心肠也会让他感动。我知道你妹子也是有爱心的,就不能把你的爱心给了双 城?” 银子攒足了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大些,扭过脸看着村长说:“村长,我只 求你一件事。等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头捡起来,给我家里写封信,让我哥哥把我 接回去。我就这一件事麻烦你村长,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裤子口袋里,那上面有我家 的地址。”银子把这些说了,努力地朝村长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笑容出来没有,反 正她已经笑过了,对得起村长了,可以把眼睛闭上了。 村长不高兴了,说:“你这妹子真是一条道跑到黑,自私得很啊。你不想想, 人家是花了七千块钱的,你一闭眼说死就死,欠下的钱怎么办?就算双城让你走, 你也要把钱还上再走,双城你说是不是?” 双城没有回答。 村长再次问双城:“如果她把钱还上,你让不让她走?” 双城这才说:“村长叔你做主吧。”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村长沉吟片刻说:“这个妹子我看是不能留了,闹不好会出人命。日后,叔再 帮你找,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叔的意思,让她走吧。” 双城再次说道:“村长叔你就做主吧。” 村长扭过脸对银子说:“双城种一年的橘子,也就卖上两三千块钱。所以说, 这七千块钱,是不小的一笔钱。妹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村小学的老师前几天把孩子 们扔下偷偷走了,你留下来教孩子们两年书,这两年的书教下来,村上替你还了那 七千块钱,到时候我会找人把你送出大山,你看这样妥不妥?” 银子愣愣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村长补充说:“这可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 银子把村长的话在脑子里滤了一遍,滤完了问村长:“空口无凭,到时候你们 反悔了咋办?不认账了咋办?” 这一次村长很果断地说:“那就白纸黑字写下字据。” “是合同。”银子纠正说。 按照合同中的条款,银子在荒村小学当老师期间依然住在双城家里。银子明白 村长这是用心良苦,所以银子没有提出异议。银子想,就算让她和双城在一起住上 十年一百年,她也不会对双城产生感情,那根本就是公鸡下蛋——不可能的事。 银子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就一瘸一拐地去学校上课了。村小学就在村委会后面 的仓库里。仓库很大,半间放农具,半间当教室,学生有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 银子拄着拐杖站在黑板前,看着十几双鲜亮稚气的眼睛,心里紧张了一下,她不知 道自己能不能把这些孩子教好。 因为走路不方便,所以双城每天都要接送银子到学校。他把银子放在一辆双轮 板车上推到学校,下课的时候再把银子推回去吃饭。也不知是啥人给双城出了主意, 他做了一个面罩戴在头上。面罩很像养蜂人戴的那种,用竹篾子编成一个笼子,在 笼子上蒙上一层纱,双城就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这笼子里,别人再也看不到他的脸。 银子觉得双城戴了面罩的样子很好,让人少了厌恶和恐惧。到橘子红了的时候, 银子和双城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善了许多。她帮双城一起上山摘橘子,回到家 就在灶台前忙着做饭,还有那些缝缝洗洗的事情,银子都默默地做。原来乱糟糟的 三间屋子,现在让银子收拾得像个家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转眼就是春节。荒村的春节,要比梨树沟热闹。刚 进腊月,就有各种各样民间庆祝活动拉开了过大年的帷幕。龙灯、狮子、傩舞、傩 戏、赣南采茶戏、民歌小调、鼓乐笙箫轮番出场,在街巷里流动演出,看见一处宽 敞的地方马上就撂下场子,一声口哨或一记重锤落在鼓上,演出就算开始了。 银子和双城,也忙起了过年的事。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太好定位,就那么稀里糊 涂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早就像正常人那样开始了语言上的交流,彼此都是很 放松的样子,说话也不遮遮掩掩。比如有一次,银子问双城:“你恨我吗?”双城 当时正在打年糕,放下木槌扶了扶头上的面罩说:“你应该恨我。”银子说:“我 不恨你,我恨把我骗来的那个人。”双城说:“不要恨他,要恨,你就恨我。” 银子突然把话题一转说:“野兔永远养不成家兔,野的就是野的,就算你把它 关在笼子里,它的心也是野的。” 双城干涩地笑了一下说:“不一定的。时间长了,野兔也会变成家兔。” 银子笑起来,双城也笑了,两个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意,但都不会把话说明白。 这次的聊天,银子很快就忘了。春节一过,就是正月十五,闹完元宵,孩子们 又要上课了。银子现在只盼着日子过得快些,快把这两年时间熬完,她就可以大大 方方地离开荒村,像鸟一样远走高飞了。 元宵节晚上银子煮了两碗汤圆,她和双城站在院子里吃汤圆,一边吃一边看天 上的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双城说他看见了月亮里的那只玉兔,那只玉兔就是吴刚 在森林里抓回去的一只野兔,时间长了,它就乖乖地留在月宫里了。银子听了这话 就笑了,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了。野兔永远是野兔,它的 野性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双城说:“那不一定,环境可以改变它的性格,不信,哪天我抓回一只养起来, 看你看看它是不是能变成家兔。” 银子没把这话当回事,看过月亮就睡下了。 第二天正月十六,是村小学开学的日子。银子一大早起来,梳好了头发,带上 课本准备去学校。但是银子觉得哪里不对,堂屋里冷冷清清的,灶膛里没有火,锅 里也没有烧好的开水,餐桌上啥都没有,没有做好的早饭。银子觉得奇怪,她不知 道双城今天这是咋了,为啥没做饭。银子不放心,就去敲双城的门,门是虚掩的, 银子叫了两声没有回应。 后来银子把门推开朝里看,看见床上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也不知是早上 刚叠好,还是一晚上都没有打开过。 银子站在院子里大声喊了起来:“双城!双城!你在哪儿呢?” 银子又走到大街上喊:“双城!双城!我要去学校了!” 后来银子看见人就问,被问的人都说没看见双城。几个女人取笑银子,说银子 知道找男人了。 银子离开那些人去学校,开始了新一学期的教学。中午的时候银子回家,家里 还是没有双城。晚上银子回家,家里还是没有双城。银子站在院门口看着空荡荡的 村街,她希望双城突然从哪一条小街里走出来,戴着他的面罩,一副神秘的样子。 银子一直等到半夜也不见双城回来,她开始心慌,穿上衣服去找村长,告诉村 长双城没有回来的事。 村长说不会有啥事,让银子回去睡觉。银子也觉得不会有啥事,双城很有可能 去了亲戚家,姑姑,姨,舅舅,双城有好几个亲戚呢。 这一晚,银子睡得很踏实。银子想,明天早上一起来,肯定能吃上双城做的早 饭。双城的早饭通常都是鸡蛋面,味道很一般,但银子已经习惯了面条的味道,并 不觉得不好吃。 第二天早上双城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回来。银子又去找村长,这一次村长 也有点慌了,村长觉得双城有可能出了啥事,因为,他从来不在任何一个亲戚家里 过夜。但是村长想不出双城到底去了哪个亲戚家,于是就喊了村里几个青壮的男人 分成几路去找双城。 双城是失踪后的第七天下午被人发现的。那是村里的一对父子去山里采石头, 准备搭一间猪圈。他们在崖下的乱石中看见了一只竹笼子,竹笼里有一只深褐色的 野兔,野兔趴在竹笼里一动不动,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吃东西,它的力气早就用光了。 双城就躺在这只竹笼的左边,一只手紧紧抓着竹笼。他的脑袋被两块石头紧紧 夹住,围观的人谁都闹不清这两块石头怎么会把双城的脑袋夹住。人们搬开石头, 看见双城的脑袋已经扁了,脸色是青的,就像刚刚出土的商代青铜傩面,看上去阴 气森森。 银子也被喊来了,她看了一眼竹笼里的野兔就啥都明白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了出来,喉头也哽咽了。银子说:“双城你真傻,这世上的好多事情是无须证明的, 你何苦要去抓一只野兔证明给我看呢?就算你把野兔养成了家兔,那又怎么样,难 道我会因为一只兔子和你结婚吗?” 银子对村长说:“我要是承认野兔也能养成家兔就好了。” 村长听不懂银子在说啥,叹息一声道:“死了也好,死了就没人嫌你丑了。” 银子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抽打了一下,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