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炸鱼比扒屋有趣多了,何况是用手榴弹。广智虽然年龄偏大,却从没扔过手榴 弹,新合虽然在民兵训练时扔过,却是木头上安的铁头,假的。他们肩并肩走着, 迎头碰上一群放学的孩子。孩子们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都很奇怪。有大一点 的孩子大概在书上或电影电视里见过手榴弹,就凑上去问。 “新合,你拿的是手榴弹吗?”一个孩子说。 “是。”新合说。他有些激动。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注过。 “广智爷,您手上也是吗?”又一个孩子说。 “对。”广智说。他没新合那么激动。 “从哪儿弄的?” “在我家老宅扒的。” “你们拿它干什么去?” “炸鱼去,看能不能炸到鱼。” 用手榴弹炸鱼,这是个新鲜事。看炸鱼去喽。孩子们喊叫着,簇拥着广智和新 合朝村东头走去。路过刘斤小卖店的时候,店门果然锁着,新合就死心了,小美没 有说谎,刘斤果然不在家。这更提起了他想吃到鱼的欲望。 村东是大片大片的麦地,碧绿油亮的,一望无际。在麦地中央,有口废弃的池 塘。池塘是留着灌溉用的,长满了杂草和野鱼,由于田里雨水充沛,平日里很少有 人到这儿来。其实那口塘离广智家并不算远,只是因为绕道的缘故,才显得远些。 广智和新合他们来到塘边,孩子们屏住气,凝神看广智和新合用手榴弹炸鱼,可是 两人却吵了起来。 起因是到了塘边,现实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真手榴弹他们谁也没扔过, 怎么扔,扔哪里,他们都没有把握,再者,这手榴弹年长日久,不知道是广智哪个 先人留下的,响不响还不好说。广智和新合都不想冒这个险,吵的结果是,他们决 定先用一颗手榴弹试一试,目标不是池塘,而是麦地。一颗手榴弹响了,说明另一 颗也没问题。万一不响,他们也能从中吸取经验。至于炸鱼,一颗手榴弹足够了。 但至于谁先扔,两人又发生了分歧。 “你先扔,你当过民兵。”广智对新合说。 “你先扔,是你说炸鱼的。”新合说。 “扔的是麦地,又不是池塘。”广智说。 “无论扔哪儿都得你扔。”新合说,“我只管吃鱼。” 新合长相凶恶,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人。 孩子们等得没耐心了,喊着:“扔!扔!” 广智没办法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盖子拧开。 “我扔了。”他对新合说。 “扔吧,没人拦你。”新合说。 他和孩子们躲在广智背后,广智没了退路。牙一咬,眼一闭,拉了导火线,把 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划了一道亮丽的弧线,落在几十米外的麦田里,惊飞了几 只觅食的鸟,它们呼啦一下飞上了天。 半晌,没任何动静。 “没响。”新合说。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失望,而是嘲弄。 “嗬。”他走上前拍着广智的肩膀,“我去看看。”不由分说他就冲了过去。 这次他表现得很勇敢,但他没注意广智的腿。广智的腿一直在抖。如果他注意 到广智发抖的腿,或许就没那么勇敢了。 手榴弹是在新合拿起时突然爆炸的,起先飞起的是他一条胳膊,接着整个人都 飞了起来,伴着青嫩的麦苗和湿润的黏土。轰一下,很突然。 小美听见爆炸声已经在灶台上了。她想烧点开水等着她爸和新合。灶台旁边分 别是她爸和她的床铺,屋扒了,他们只能在灶间将就着住。她的床铺在那里,可她 一次也没在那儿睡过,她借住在邻居张寡妇家。张寡妇的丈夫五年前出了车祸,留 下一对母子艰难度日。张寡妇其实才三十多岁,人也长得俊俏,她的儿子正上小学, 很乖的一个孩子,她很喜欢。 爆炸声响过不久,小美就看见了张寡妇的儿子。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 气,然后告诉小美一个惊天的消息:新合被手榴弹给炸了!说完,孩子就转身朝家 跑去了。小美想起刘斤翻墙的事,想告诉孩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爸明明是去炸鱼的,怎么会炸了新合?小美想不明白。她跌跌撞撞来到那个 灌溉用的池塘边,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在那里找到了麦田里被炸的坑,想一想, 也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往回走的时候,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瞧,是 另一颗没来得及炸的手榴弹。她朝那颗手榴弹踢一脚,愣了一会儿神儿,就弯腰把 它捡起,拎回家了。 新合是三天后醒来的。醒来时他没觉着哪儿不得劲,甚至有种睡醒后的轻松, 没想到,一睁眼看到的竟是广智。 “醒了,醒了。”广智说。 广智跳着脚,新合觉得他像猴子一样滑稽。接着就看见几个穿大褂的医生面无 表情地长舒一口气。他一时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他的印象中是和广智一起炸鱼 的。 炸鱼!他一个激灵,突然就觉着哪儿不对劲,腾地一下坐起来,腿脚都好好的, 身上却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他把目光移向左边,左臂也好好的,他又把目光转向 右边,那里却啥也没有,空荡荡的,渗出斑斑血迹。 “我的右胳膊呢?”他喊。 “我的右胳膊……”他又喊。 没人回答他,他看见广智和医生都面面相觑。 “我的右胳膊哎!”他大声号起来。起初是泪水四溢,接着是干号,再接着是 打滚地号,叫驴一样。 新合被炸掉一条右臂,这是广智没想到的。起初他以为新合被炸死了,整个人 都瘫软了,幸亏麦田里几个锄草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新合送进医院。新合获救了, 可他少了条右臂,那条右臂当场就被炸飞了。广智听着新合的哀号,不知道该怎么 办了。 事情太重大了。几天工夫,广智瘦了一圈。新合干号了一天,似乎没力气了, 便靠着墙壁胡哼哼,哼累了,就把身子蜷缩起来睡觉。他说他三十五岁了,还没有 娶上媳妇,不是他长得不好,而是没有那么多钱,如今少了右臂,变成残疾了,更 没女人肯跟他了。他说这辈子都不知道女人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边说边用头 撞墙,撞得广智差点给他下跪了。他不是担心新合把头撞破了,而是新合头破了, 他又得花一笔钱。 没到一个月,新合已经花去了他几万块。他平时就是个十分节俭的人,一分钱 恨不得分成两半花。如今摊上这样的事,不花钱是不行,可每花一分钱,他就心疼 得要命,眼看小美给他盖楼的钱全报销了,他的心都疼碎了。 不能老这样下去。医院就是吞钱的井,有再多的钱也填不满。后来他想,新合 是主动去捡那颗手榴弹的,凭什么他花钱?好汉做事好汉当。他替新合已经垫了不 少钱,已经仁至义尽了,一分钱也不能再花了,得想法让新合出院。他越想越兴奋。 后来,他趁新合睡着的工夫,到村主任刘斤家走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