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广智夜里没睡好,早上起来照镜子,发现满眼都是血丝。他来到老宅,想把推 倒的石块清理一下好打地基。扔了几块碎石,便没了丝毫兴趣。家里的钱都花光了, 还盖个毬楼,这还不算,最窝心的是还搭上了女儿小美。小美是个好姑娘,嫁给新 合虽说是自愿,可全是为了他。只是便宜了那个狗日的新合,要是时间能倒流,他 宁愿炸掉的是自己的胳膊,而不是新合的。 广智坐在那片废墟上,像一只受伤的乌鸦,欲哭无泪。几只鸡扑棱着翅膀从树 上跳下来,在他面前咕咕叫着,愉快地刨着地下的虫子。他很奇怪地看着那些鸡, 不明白鸡怎么会从树上跳下来。待了好久,这才想起,扒房的时候,连鸡圈也扒了, 鸡没处去,不上树才怪呢。鸡没圈可上树,而他呢,连鸡都不如,他想上吊。 广智就那么忧伤着,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竟然是新合。新合 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系着一条大红的领带,飘飘地来到他的跟前。之所以说他飘, 是因为他缺了条胳膊,一只袖管少了支撑,被风一吹,一会儿拍打着前胸,一会儿 拍着后背,很滑稽。但广智不想看他那条空了的袖管,他盯着地面,等着新合开口。 他不明白新合这么早起找他干什么,新合现在是他的女婿,他是长辈,架子是要端 的,谱也是要摆的,不能像以前一样,让这个小子轻看了自己。 广智不说话,新合也不说,他们都看那几只刨食的鸡。天上起了雾,湿气涌上 来,广智感到腚下很不舒服,就拧了几下屁股。这时,新合开口了。 “小美……”新合说了半句,不往下说了,他不知怎么跟广智说这事。 广智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说,可新合却又盯着那几只鸡。 一只芦花母鸡用爪子刨出一条挺肥的蚯蚓,咯咯叫着刚想往下吞,或许是高兴 过了头,被其他几只鸡发现了,齐冲上前,与它争抢起来,顿时尘土飞扬,尖叫声 一片。广智抬脚把它们全踢飞了。 “让它们抢嘛。”新合说。 “一条蚯蚓,抢个熊劲,有本事自己刨呀,狗日的。”广智说。 新合不看鸡了,看着广智,他听着话里有话。 “你骂的是我吧。”新合说。 “我骂你干啥,狗日的。”广智说。 “你看你还骂。”新合说。 “我骂怎么了,我想骂,碍你哪儿了。”广智有点恼,脸都憋红了。 “我还想骂呢。”新合说,“可我骂谁去?”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家小美……”广智替小美憋屈,一激动,他有点说不 下去了。 “别提小美,一提我就来气。”新合说。 “噢?”广智很吃惊,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还气?”广智说,“就你这模样娶了我闺女你还气?” “你以为你闺女是什么好货?”新合沉不住气了,“别以为她嫁了我就吃亏了, 吃亏的是我!” “你……你把话说清楚。”广智气得脸发紫,他实在想不出新合会说出这么混 账的话。 “说就说。”新合说,“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于是他就把昨晚小美的原话说了。当然,他没说别的,也没说他趴在小美身上 哭的事,他只说小美亲口告诉他怀了孕。说完,扔下发愣的广智,他就走了。 新合没有回家,他来到刘斤的商店门前。刘斤还没有起床,他把门拍得山响。 起先是一阵狗叫,接着就听刘斤嘟嘟囔囔过来开门。一看是新合,刘斤就没有好气。 “大清早的,你敲丧啊!”他说。 “我买包烟。”新合讪笑着说。 刘斤就打开了院门。院里拴着一条灰色大狼狗,看见新合就汪汪叫,跳跃着挣 得铁链哗哗响,随时想把新合扑倒。新合怕狗,侧着身子想从旁边绕过去,可那狗 仿佛跟他有仇,不停地朝他猛扑狂叫。 “你看你的狗。”新合吓失了声。 “咬死你个狗日的。大清早不搂着小美睡觉,跑这儿买什么烟。”刘斤说着, 还是喝住了狗。 刘斤打开偏房小卖店的门,让新合进来,但他没急着给新合拿烟,而是很奇怪 地盯着新合看。 “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烟。”新合说。 “昨晚做了几回?”刘斤满脸淫秽。 “什么几回?”新合装作不懂。 “你和小美,做了几回?”刘斤又问。 “做个鬼。”新合想起在小美身上的事,却不想承认。 “没做成?”刘斤眨巴了几下眼,他给新合拿烟,“一回都没做?”他又说。 “做没做你还能不知道?”新合这么给刘斤说。他来并不是想买烟,而是说事, 他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 “你看你这话说的,小美又不是我老婆,我怎么知道。”刘斤说。 “你是过来人,会看不出来?”新合说,“小美怀孕了。” 刘斤早看出小美不正常,也曾往怀孕方面想过,却没想到这话会从新合嘴里说 出来,所以他一脸都是惊异的表情。 “是么?小美告诉你的?”刘斤说。 “还能有谁?”新合说,“装熊,你早知道了。” 刘斤就嘿嘿笑了,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狗日的,还笑。”新合说。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刘斤不笑了。 “这事你得管。”新合说。 “她怀孕,你让我咋管?”刘斤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你是主任,她未婚先孕,咋就管不了?”新合说。 “可是你们已经结过婚了呀!”刘斤说。 “那娃不是我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刘斤说,“她说是谁的了吗?” “没有,打死也不说。”新合说。 “这我没辙。”刘斤说。 “那就没有办法了?”新合说,“我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忍了吧。”刘斤说,“你看你现在这样,小美能跟你就算不错了,还挑什么。” “我忍不下。”新合说,“我憋屈。” “你想咋样?”刘斤说,“忍一时风平浪静,你俩既然结了婚,就得把日子过 下去。你要是觉得憋屈,把小美逼急了,跟人家跑了,你岂不落个人财两空?” 蛇打七寸。新合不说话了。他觉得刘斤说得在理。就掏出两支烟,递给刘斤一 支,两人对上火点燃了。小卖店里顿时烟雾缭绕。烟抽到一半,新合不想再待下去 了。再待下去他还得搭支烟。他买烟是自己抽的,不是给刘斤。他在刘斤这儿待半 天了,刘斤也没给他递一支烟。 “我回了。”新合说,他把烟装进裤袋里。 “就这么走了?”刘斤说。 “有事?”新合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 “你不买二斤核桃?”刘斤说。 刘斤有个亲戚,贩了几口袋核桃让他代卖,好几天了,一斤也没卖出去,刘斤 想尽快把它处理掉。 “核桃?”新合说,“我买那玩意儿干什么?” “吃呀!”刘斤说,“你以为是让你当石子扔的?” “我从不吃核桃。”新合说。 “你不吃给小美吃,她怀孕了,需要补这东西。”刘斤说。 “真的?”新合兴奋了一下,但神情很快暗淡了下来。 “她怀孕关我什么事?”他又说。 “小美是你的老婆,不关你的事?”刘斤说,“老婆是用来疼的,哪像你这个 样子。” 新合想起昨夜在小美身上的好,沉默片刻。 “那就称二斤吧。”他说。 “这就对了。”刘斤说。他喜形于色,很快就给新合称了二斤核桃,装进一个 黑塑料袋里,递给新合,“吃完再来买哟。”他又说。 新合拎着核桃回到家里,小美已经做好了饭。葱花卷,两盘炒菜,外加小米粥, 都是新合喜欢吃的。以前,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早饭很少吃,也懒得做,猛然 看见这么多好吃的,他心里一阵激动,这才想起,从即日开始,他也是一个有家的 人了。有女人真好,他想。小美没问他去了哪里,也没问他拎的是什么东西。 “吃饭吧。”小美擦着灶台。 新合在饭桌前坐下,望着焕然一新的灶间和光彩照人的小美,有种恍惚的感觉。 “一块儿吃吧。”他说。 “唉。”小美丢下抹布,来到桌前。两人开始吃饭。 这是新合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好最幸福的一顿饭。小美不停地给他夹菜,他一 只手不方便,西服上沾了几滴菜汁,小美拿毛巾给他擦了去。饭后,新合躲进厕所 像孩子一样哭了半天。他爱小美,却恨小美肚里的野种。他不想就此罢休。 这天晚上,小美早早地躺在床上。新合拿出了核桃。 “吃吗?”他晃着塑料袋。 小美摇摇头。她想吃酸菜,想吃胡萝卜,却不想吃核桃。 “你不吃我吃。”新合说,他拿出一只核桃,在手里把弄着。 “你看我咬不咬得动?”他又说。 小美从枕头上偏起头,望着他。 新合把核桃一下塞进嘴里,像塞进去个鸡蛋,两腮瞬间鼓起来,但接下来,远 非是他想象的那般容易。核桃壳很硬,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努力了几次也没能把核 桃咬碎,倒是有一溜涎水流出来,砸在他的脚面上。 “哈。”小美笑出了声。她觉得新合的样子实在可笑。 “你甭笑,我会把它咬碎的。”新合呜噜一阵说。 终于,新合还是把那只核桃咬碎了,啪一声就碎了。他没提防,只觉牙床隐隐 的痛,还夹杂着莫名的腥味。 “你牙出血了。”小美说。 “没事。”新合说,“我说我会把它咬碎的。” 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并没把壳吐出来,而是连仁带壳使劲地嚼,直到嘴里冒出 了血沫。小美害怕了。 “你……”小美说。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我吃我的。”新合说。 新合面目狰狞,嘴里发出可怕的声响。小美不敢再看,她闭上眼睛,双手捂住 了耳朵。可那可怕的声响一直响到深夜才停止。 从那以后,新合每晚在临睡前都嚼核桃,上了瘾一样。他把刘斤家的核桃全赊 了来,放在床边,想起来就伸手拿一颗,哪怕是他正趴在小美身上用劲。 小美彻夜失眠。她一听见新合嚼核桃的声响就浑身哆嗦。她知道新合对她肚子 里的孩子不满,存心报复,可又想不出不让新合吃核桃的办法。 “人总得有个癖好。”新合说,“我的癖好就是吃核桃。”新合经常这么对小 美说。小美阻止不了他,就像她阻止不了新合旺盛的性欲一样,但她能够关闭自己, 不让新合上她的身。 那天,新合火急火燎地钻进被窝,小美按住了他乱摸的手,然后给他进行了一 次严肃的谈话。 “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吃核桃。”小美说。 新合的手被小美按着,他想动,抽了两次没抽动。 “我给你说话哩。”小美说。 “我知道。”新合说,“你不想让我吃核桃,可我偏想吃,没办法。” “你想吃是吧。”小美说,“想吃以后就别上我的身,我说话算话。” “你看你,吃核桃怎么能跟这事扯在一起呢。”新合讪笑着。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小美说,“你不想要这个娃,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是娃他娘,不能不要。”顿一下,又说,“待娃生下来,只要你对娃好,我也会 为你生一个的,你不要总想着害我跟娃。” “我啥时候要害你们了?”新合脸通红,仿佛心里的秘密被戳穿了一样。 “害没害你心里清楚。”小美说,“结婚第一天你就找了我爸和刘斤,别以为 我不知道。” “你跟踪我?”新合瞪大了眼。 “这事还要跟踪?想也想得出来。”小美说,“现在全村都知道我怀孕的事, 你高兴了?满意了?脸上有光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红了说,“反正,逼 急了,我大不了一死,让你们说去。” “你可不能死。”新合抓住了小美的手。 “我死关你什么事。”小美说,手任由他握着。 “你死了我咋办?”新合说,“我不吃核桃了,剩下的我这就给刘斤送去。” 新合飞快跳下床,背着半口袋核桃连夜去了刘斤家。 刘斤正要关店门,听新合说来退货,满脸不高兴。 “我以为你买是给小美吃的呢,你个熊货。”刘斤说。 新合嘿嘿赔着笑,露出一排溃烂的牙床,就着灯光,他用手指着给刘斤看。 “不能再吃了,再吃牙就全掉光了。”新合说。 不吃核桃的日子里,新合夜夜失眠。他想不能让小美就这么把自己给治了,得 再想个办法,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可还没等想好,小美却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