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美在村北的地里掰玉米棒子。玉米棒子很大,没几个就填满了背篓。小美就 把它们倒进地头的板车里,回头再掰。天快晌午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奶疼,鼓鼓地 胀得难受。她想该喂虫虫了。为了不耽误干活,她为虫虫准备了奶瓶,叫新合随哭 随喂。但新合总是喂不好,每次她回到家虫虫总是跟个饿死鬼似的,扑到她怀里老 也吃不够。原本,她是想掰满车再走的,但奶实在是胀得厉害,心里又挂念着虫虫, 就提前回家了。她将板车放在门口,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门去。 “虫虫呢?快抱来吃奶。”小美说。 小美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撩开前襟,等着新合把虫虫抱过来。可新合坐着没动, 木雕泥塑般一动也不动。小美就有些恼。 “我叫你把虫虫抱过来,你听见没有?”小美又说。 “虫虫?”新合转过头看着小美。他有些茫然,甚至有点诧异,“虫虫哪儿去 了?” “我问你呢!”小美说。这时,她才感到新合有些异常,同时她看到了桌上一 堆的钱。 “哪儿来这么多钱?”小美很是惊讶。 “钱?”新合醒过神来,他不敢看小美,觉得钱没原先那么好了。 小美冲进卧室,又从卧室冲出来,怒发冲冠,脸上很是可怕。 “你把虫虫弄哪儿去了?”小美冲新合叫喊起来。 “你跟人家签了合同,我只不过把虫虫交还给了人家。”新合这么给小美说。 “合同?什么合同?”小美仿佛忘记了过去。 “跟……跟赵海签的合同,人家找上门来了。”新合说。 小美怔了怔,突然扑上来在新合脸上使劲挠了几下。 “虫虫被他抱走了,是不是?”小美说。 新合觉得脸上很疼,他用手一抹,手上都是血。 “你挠我?”新合说,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我还想杀了你!”小美说。眼睛里充满了血和泪,“我以为你会对娃好。” 哭了一会儿,她又说,“没想到你会卖了他。” “我没卖!”新合说,“我只不过是履行你们以前的合同。”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的娃我做主!”小美说,“你去把虫虫给我抱 回来。” “要去你去,我不去。”新合说。 新合抱着钱站到门口,他怕小美再扑上来挠他一下。 “把钱给我。”小美又喊了一声。 “给你干什么,我不给。”新合说,他把钱往怀里搂了搂,又退后两步。 “不给是吧。”小美说,“你有种就永远抱着那钱。” 小美冲进里屋,很快就出来了。让新合惊恐的是,小美手里竟然拿着手榴弹, 其实新合不知道,自从跟他结婚,那颗手榴弹一直在小美头底下枕着,她想迟早有 一天会用得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你哪儿来的手榴弹?”新合哆嗦着腿,脸蜡黄。 “你管得着我哪儿弄的?”小美说,“把钱放在桌子上!” 新合现在最怕手榴弹,自从他被炸掉一条胳膊,谁一提手榴弹他就浑身疼,猫 抓狗啃一般。 “你家还有多少颗手榴弹?”新合又说。 “就这一颗。”小美说,“是我在麦地捡的。” 新合看着小美,最终他相信了小美的话。出事那天,他和广智是拎着两颗手榴 弹,响了一颗,炸飞了他一条胳膊。另一颗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直怀疑还在广智 那儿,但没想到会在小美手里。想象这么些天手榴弹就在自己身边,随时都有爆炸 的危险,他气馁得只想逃。 “你不该把它捡回来,更不该把它带到我家里。”新合说。 “少废话,快把钱放下!”小美说。 新合照办了,他怕小美真的弄响了它,然后他看见小美把钱装进一个包里,背 在肩上就出了门。那颗手榴弹也被她装进包里,鼓囊囊地透着邪恶。 “你到哪儿去?”新合冲着小美的后背喊了一嗓子。 “去要我的娃。”小美头也没回。 新合愣了一秒,撵上小美。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新合说。 “傻的是你,我只要我的娃。”小美说。 小美走远了,新合却失去了主张。那天是个晴天,新合突然就觉着天昏地暗了。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小美要虫虫的情景。小美要赵海归还虫虫,赵海不同意,小美 就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之后,一切灰飞烟灭。新合惊出了一身冷汗。 “小美。”新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就冲了出去。无论如何要阻止小美,不 然,毁灭的不仅是小美和赵海,还有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他边跑边想。 但新合还是晚了一步。在县城火车站他没找到小美,一问,去广州方向的火车 刚刚开走。想坐,得等到次日。他不得不改乘长途客车。 路上,新合不停催促司机快点,司机很不耐烦。 “这已经够快了。再快,出了事故你负责呀!” 新合被噎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不吱声了。可他心里真是很急,坐 客车到广州得三天时间,他愣是没合一下眼,没喝一口水,所以一到广州,他就脚 底发软,身子发飘。最让他头痛的是,到哪里去找小美。 “你见到小美没有?”他拦住一个人问。 “什么小美?”那人说。 “就是——”新合说了小美的长相、穿着。 “没有,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谁注意得到。”那人说。 那人走了,新合有点发愣。 “你认识赵海不?”新合在大街上又拦住一个人。 “赵海?干什么的?”那人说。 “他是个大老板。”新合说。 “在广州,大老板多的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那人说。 “他叫赵海。”新合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赵海,可叫赵海的也有千千万。”那人说,“他是哪个单位 的?” 新合摇摇头,这时他才意识到,除了名字,他对赵海一无所知。 “不知道单位,你来找人,神经病吧你!”那人说着要走。 新合再次把他拦住。 “我不光找赵海,还找小美。”新合说。 “小美是谁?”那人止住步。 “小美是我老婆。”新合说。 “你老婆跟人跑了?”那人问。眼睛发亮。 “没有。”新合说,“她是去找赵海。” “你老婆找赵海干什么?” “去要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 “小美跟赵海生的。”新合有点难为情。 “你老婆跟别人生的孩子?”那人来了兴致,重新审视着新合,“你说说到底 咋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新合说。他说的是心里话,这事的确不好说,他觉得说 出来丢人。 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新合往下说,顿时冷淡下来。 “你不说拉倒。”那人说,“我懒得听。” 那人走了,扔下孤零零的新合。 新合又拦住了几个路人,由于他说得不清不白,没人能给他提供小美和赵海的 下落,他心里的火苗浇了油般噌噌往上冒。再找不到小美,说不定就会出事,或者 已经出了事,他心急如焚。 夜色渐浓,夕阳像最后一抹残阳,给这座充满生机的城市抹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最可怕的是,此时的新合又迷了路,他从没到过这么大的城市。由于身上带的钱少, 他不敢住旅社,再加上几天没吃没喝,没有洗漱,活像一个孤魂野鬼,到处乱窜, 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最后,他来到一个建筑工地。几个民工正在吃晚饭,大概把他当成了要饭花子, 塞给他两个馒头。他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望着高高的楼层突然有了主意。 “我要爬到楼上去。”新合说。 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开始沿着脚手架往上爬。 民工们很奇怪,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新合。 “你爬上去干吗?”一个民工忍不住问。 “不干啥,我就想爬。”新合说。 其实新合想站得更高些,趁天还没有黑透,看这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 中有没有小美和赵海,能看到他们其中的一位,事情就好办了。但他仅一只手,爬 得并不顺利。 “不好,他想寻死。”一个民工说。 在一些城市,几乎每天都上演着跳楼寻死的闹剧,这些人有男有女,不是感情 受挫,就是民工讨要工资,还有的是神经病和吸毒人员,反正就是一时想不开,搞 个“跳楼秀”,让媒体和公安、消防人员忙碌一番,其实这些人未必想死,只是把 自己的痛苦无限扩大,让别人跟着一起痛苦。民工们把新合归成了这类人。 “你下来。”民工们齐声喊。 新合偏不听,努力地朝上爬。他怕再晚些,天黑透了,再也看不到小美和赵海 了。尽管赵海跟他非亲非故,甚至是他的仇人,但此时他是如此的关心和想念他。 很多人围过来仰着脖子朝上看。有人打电话报了警,警车“呜啊呜啊”地叫着 开过来,新合已经爬到了楼顶。 楼顶上的风很大,新合身上的衣服瞬间鼓起来,但让他懊恼的是,站在楼顶朝 下望,除了远处满城的灯火和脚下黑压压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后悔作这个 冒险的决定。 “楼上的人听着,千万要冷静,不要做傻事。”楼下的警察开始用扩音器喊话。 新合是想下来,待在上面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下去另想办法。但此时他想下 却下不去了,他的上衣挂在了一根钢筋上,他努力了几次也没拽下来。他仅有的一 只手搂着脚手架,要是松开就没命了,他怕得要命,只能等警察上来营救了。 下面的警察不知状况,在喊话无果的情况下,果断采取了行动,上来两个人把 新合弄下来,塞进警车。人群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着散了。 新合很庆幸被警察救了,他想说几句对警察感激的话,可警察没给他机会,把 他带到派出所,就关进了一个小屋里,直到半夜他才被一个年轻的警察叫出去。 新合开始讲他的经历,他从跟广智扒房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小美揣着手榴弹来 到广州。 “你说小美拿着颗手榴弹?”年轻的警察说。 “这还能有假,我的胳膊就是另一颗给炸的。”新合脱掉上衣让警察看他被炸 没的右臂。 “你为什么不早说?”年轻的警察神情很严肃。 “我是想早说,可没人给我机会。”新合说。 年轻的警察飞快地打开电脑,在人口信息查询系统里让新合辨认哪个是他要找 的赵海。在电脑里,新合看到无数个形色各异的赵海,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要找 的赵海。 新合跟警察一起赶到赵海家,天已经大亮了。但当晚赵海并没在家睡,他们又 马不停蹄地来到赵海所在的公司,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争吵的小美和赵海。 其实小美和新合是差不多时间抵达这座城市的,她先到了赵海租住的地方,没 找到人。问房东,房东说赵海几天前搬走了,至于搬到了哪里,房东也不知道。小 美清楚,为了躲避自己,赵海什么事都做得出,但他的公司不会搬。于是,小美就 在旅社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赵海的公司,果然就让她堵着了赵海。 赵海是断不会归还孩子的。他找的第二个女人流产了,他已是奔五的人了,身 体早已是力不从心。他也不想再花冤枉钱,就想到了小美,想到了小美肚子里的孩 子。没想到,果然是他的种。 “还我孩子。”一见面,小美就说。 “怎么是你的?本来孩子就归我。”赵海说。 “那是从前,现在不是。”小美说。 “从前和现在不一样?”赵海冷笑。 “不一样。从前孩子是你的,现在孩子是我的。”小美说。 “我给了你钱。”赵海说。 “要钱是吧。”小美拉开背包,掏出那十万块钱,全撒在赵海脸上,“我不稀 罕。” 赵海怔住了。 “还我孩子。”小美又说。 “没门儿。”赵海把钱捡起来,铁青着脸。 “不还是吧。”小美说。 “不还就是不还,你能咋着。”赵海吼叫起来。 突然,赵海不叫了,他看见小美从包里掏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清没有。”小美说,“这是手榴弹。” “手榴弹?”赵海吃了一惊。 “你不还我孩子,我就炸死你。”小美说。 赵海倒退几步,他不相信小美手里拿的是真手榴弹,而是一个像手榴弹一样的 东西想吓唬他。 “你怎么可能有手榴弹?”赵海笑了,而且还向前跨了一步,“现在又不是战 争年代。” “不相信是吧,我演示给你看。”小美说。 她把手榴弹环拧掉,抠出导火线,高高举在头顶。 赵海害怕了,他看清了这是颗真的手榴弹,他当过兵,训练时不知扔了多少颗。 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喝:“住手!”接着就看见两名警察直 扑向小美。 “你报警了?”小美说。 “我没有。”赵海说。 “都别动!”小美说。 她面向两名警察,两个警察便站住。 “只要他还我孩子我让你们抓。”小美又说。 两个警察就看向赵海。 赵海钻进了他的轿车,发动引擎想逃跑。小美拉了导火线。 一团白烟冒出来,环绕着小美悲壮的脸。 “不要!”新合从两个警察背后蹿出来,直扑向小美。 “新合。”小美这么轻叫了一声,那颗手榴弹已被新合夺了去。 “闪开!”新合冲围观的人群喊,就冲向了一边的空地。 那颗手榴弹的爆炸声很响,新合瞬间分成若干小块翻着跟头飘起来,像缤纷的 鲜艳的花朵一样盛开在异乡的空中。 这些事远在故乡的广智一点都不知道,直到刘斤领着两个公安出现在他面前, 他才知道那颗遗失了的手榴弹又惹了事。 一个月后,广智因私藏危险爆炸物品被判刑,劳改去了。小美判得比他还重, 但小美又怀孕了,是新合的种,她被延期执行。 这天,小美挺着大肚子怀抱着虫虫给新合上坟,发现新合坟上的野草已经很深 了。她放下虫虫,把野草清除干净,就让虫虫跪下。 “叫爸。”小美说。 “爸。”虫虫就很响亮地喊一声。 发生这么大的事,赵海主动把虫虫归还给了小美。事情败露了,赵海被那个器 材商扫地出门,他已经无力抚养虫虫了,又成了一个靠打工为生的穷光蛋。 上完坟,小美回到她家老宅,在那里站了很久。她家的楼房什么时候能盖起来 已是遥遥无期了,那片废墟在周围村民拔地而起的新房中间像一摊牛屎令人生厌。 小美突然用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