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天的区委常委会上有个重要的问题,就是研究西山乡党委书记人选。这次会, 季洪达发挥得相当好,他首先提议让毕长弓上,并声情并茂地讲了让毕长弓上的几 个理由。他说,人无完人,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只要能廉洁自律,不顾一切地为老 百姓办事,并且有较强的办事能力,他就应该是个好干部,就比那些四平八稳的庸 官强得多。毕长弓身上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有一点却是我们的许多干部身上所 欠缺的,那就是敢于说真话,敢于跟上级领导说真话。这一点我不如他,我想另外 几位候选人也不如他。如果像惯常那样只选个有定力的,稳健的,能让领导放心的 人,那么,西山乡将很难有突破性的发展,那么多失去土地的农民的转型工作也将 很难开展起来。所以从大局着眼,也该不拘一格降人才。 季洪达口若悬河,讲得很多,到会者一个个神情专注地瞪着眼睛,听得居然都 很认真。季洪达讲完了,也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反对意见。 最让人意外的当属石晓玮。 这之前,石晓玮曾力挺小宗,以她的个性和自信度,她是绝不会让步的,连郭 忠诚都同意小宗下去锻炼,重点培养。不动声色的戴彬也等着石晓玮发难。对此季 洪达自己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要真的硬来,他也就不得不硬碰硬了,被她吓住, 只会遭人耻笑,还怎么树立自己的威信。但显然大家都想错了,石晓玮不但没有发 难,而且态度明朗积极,率先表态支持季洪达的提议。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我完全同意洪达区长的提议,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看西山乡还就得这个毕长弓来 管。 与石晓玮比起来,其他几个常委的态度则有些暧昧,他们不想得罪季洪达,就 都看郭忠诚的态度行事。郭忠诚也真给季洪达面子,同意了,他一同意,也就是常 委会拍了板,毕长弓的书记算是当上了。 这天下班回家,季洪达对江雪梅说,今天不在家吃饭了,咱们去饭店。江雪梅 道,这每天的饭局躲都躲不开,怎么还要自己出去吃?季洪达说,性质不一样,咱 们俩可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江雪梅问,碰上什么高兴事了?季洪达说,谈不 上高兴,就是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他们的儿子正读高三,晚上要十一点才能放学,因此每天吃饭最多也就是两个 人吃。两个人都换了可心的衣服,说说笑笑往街上走。工作压力大,季洪达这一段 时间很少问儿子的情况,今天一边走还一边问起儿子的学习,这令江雪梅又意外又 觉得在情理之中。她嗔道,还记得你儿子?季洪达笑道,忘了儿子就忘了我们俩在 床上做的那些事。江雪梅推了他一把,也笑了。 在一家小饭馆坐下,未吃饭,江雪梅又问,到底是碰上什么高兴事了?季洪达 也是想让江雪梅高兴,就夸大其词地说,我力排众议,拍板任命了一个乡党委书记。 江雪梅有些不信,问,是你拍的板?季洪达挺了挺胸脯说,连郭忠诚的意见我都没 听,硬是定下了我认准的人。江雪梅说,好,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才有了当主官 的味道。季洪达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味道呢,这味道也许正说明我还不成熟 呀!江雪梅说,我一贯认为,你当官缺的不是成熟,而是胆量和勇气。 这就是江雪梅的风味,季洪达自然是不能完全认同的,但她的话还是恰到好处 地给予了他一些鼓励,心气也就在不自觉间高涨起来。 季洪达和江雪梅都喝了酒,江雪梅点到为止,季洪达被一股激情催着,喝到了 自己的承受极限。本打算回家后搞点床上的节目,结果头一挨枕头便呼呼大睡。一 觉醒过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了看满屋子鲜亮的阳光,又听了听厨房里的 动静,整个房间静悄悄的,显然江雪梅已不在了。他这才一翻身爬起来,看看表, 已经八点多钟了。 季洪达胡乱地洗漱了一番,刚到餐桌边,抓起一个江雪梅为他准备好了的馒头, 还没下口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小宗打来的,说有几千号农民又把区政府给围起来了, 郭书记叫他马上去处理。季洪达的脑袋轰地一响,脱口说,征地的事已经解决了, 怎么他们还来闹事?小宗说,这些人也是被征地的农民,但此农民非彼农民,这些 人是十年前征过地的,他们见新地价贵,都觉得亏了,非要求政府给予补偿不可。 季洪达来不及多思考,赶紧往外奔。 季洪达走到区政府大院时,见满眼黑压压的脑袋果然不比上一次少,他刚从车 里钻出来就被人认出了,人们里一层外一层地围住他,要跟他讨说法。季洪达还是 老办法,叫他们选出代表来谈,众人七嘴八舌地选出了五位代表,正要随季洪达走, 突然警车呼啸,一辆接一辆的警车上下来了大批防暴警察。小宗也带着一拨儿人冲 出办公楼,高喊着保卫季区长,就向人群里闯,两边推推搡搡,人群大乱,把季洪 达和几个代表给冲散了。 季洪达好不容易挤上办公楼的台阶,头发乱了,衣服也被扯掉了一个扣。回头 再看,小宗等人与乡民们撕扯在一起,警察们开始向上涌。他高喊住手,声音轻得 如一片树叶掉在地上。他叫人取来一个扩音器,冲着人群喊道,小宗,不要和乡亲 们冲突,快撤回来,警察同志们也撤到外圈去。乡亲们,你们要冷静,事情闹大了 对谁都不好,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情。小宗等人狼狈退回,人 群才平静了一些。季洪达又喊,几位代表请跟我进来。又过了一阵,那五位代表才 浮出水面,随季洪达进了办公楼。 还是在那个小会议室,季洪达与五个乡民代表对面而坐。看得出,这五个代表 的外貌已没了农民的样子,他们早已没了土地,早已不干农活,准确地说,他们已 称不上农民了。季洪达率先说,从法律上讲,你们是十年前被征用的土地,合同书 白纸黑字红手印,事情早已经结束了。但从情感上讲,我还是对你们抱有很强的同 情心,你们每亩地只卖了几千元钱,和现在相比的确是亏大了,但情感代替不了法 律,合同是不能更改的。 “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政府总不该抛下我们不管吧!”一个高个子汉子瞪 圆了眼睛吼道。 “季区长,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活的吗?我们没田种,城市里又没我们的 位置,我们只能到处打短工,做民工,捡破烂过日子,我们的苦谁知道呀!”又一 个代表说。 季洪达对这些人是有所了解的,解决西山乡农民征地问题时他就考察过这些十 年前的征地户,这些人有的拿卖地款做生意发家了,但大多数人却是坐吃山空,成 了真正的无产者。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想彻底解决仅凭他的能力是不可能的。这些 人大都是以前东山乡的,现在的东山乡已成了真正的城市边缘,乡也已经改成了街 道。 “我们要求政府给我们一定的补偿,几千元与十几万相比,这差距太大了。” 高个子说。 “你们认为你们的要求有道理吗?”季洪达说。 当然有道理。几个代表一齐说,但声音有些低,有些底气不足。季洪达敏捷地 捕捉到了这一点。他皱了皱眉头,说,我知道你们是受了一些人的蛊惑才聚起来的, 我不怪你们。其实,即使你们不来找政府,政府也开始考虑你们的困难了。你们看 这样好不好,先说服大家散去,用不了太长时间,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五个代表退去了,但他们却没能说服众人,众人依然堵在区政府门口不肯退却。 区里的头头脑脑们聚到一起商量对策,戴彬一反温和之风,态度明确而强硬,他说, 对这些人不能太软弱,要不是上次我们对西山乡的农民们让步,这些人也不会来闹 事。郭忠诚说,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让他们散开,到底谁能说服他们。戴彬冷笑 了一声,轻声问,在座的谁有这个本事呀!坐在戴彬身后的小宗说,我想在座的各 位领导都不行,要想让这些人散开,只能让于主任出马。戴彬马上说,那就快叫于 主任来解决问题,这个于德芳还是蛮有能力的嘛! 就这样,于德芳很快赶到了现场,果然十分钟不到,大院里的人群便退潮般散 开了。季洪达很容易地从戴彬和小宗脸上发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