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鹿遥是在第二天晚上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的。前一个夜晚,冒着大雨,他跟 同事们在大街上一直转到天亮。董超劫走的摩托车是祁连山找到的,在一座即将拆 迁的旧楼里。当然,董超已经不见了踪影。整整一个白天,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一 线民警都参加了排查搜捕。可是,没有任何董超的消息。 傍晚撤队的时候,刑警大队长何涛看了鹿遥几秒钟,嘿的一声笑,什么话都没 说就走了。鹿遥看着他的背影,他很明白何涛那一声笑里夹杂着什么内容。 鹿遥推开了家门,打开灯,刚一转身,却愣在了那里。鹿小满穿着睡衣,正坐 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她抬起头来,看一眼鹿遥,又看一眼墙上的钟,轻飘飘 地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呢。”她的话很柔软,让鹿遥一下子感觉不太习惯。 鹿遥嘟囔一句:“怎么不开灯?鹿鹿呢?” 鹿小满站起身,声音更加温柔:“她睡着了。” 这句话让鹿遥心里的焦躁和郁闷稍稍缓解。他甚至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感动。 这简单的一问一答,稍稍唤回了往日里夫妻间的那种温馨。 “先去洗个澡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头发跟草一样。” 鹿遥又问:“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啊?” “在黑暗中,人容易冷静下来,容易想明白一些事儿。” 鹿遥一愣,忍不住打量了一眼鹿小满。看来,小满是有事情要跟他聊一聊。鹿 遥换上拖鞋,先悄悄踱进女儿的房间,打开床头灯。鹿鹿的那张小脸儿就在眼前。 小家伙似乎做了一个什么美梦,面带微笑。鹿遥伸手轻轻拂开遮在她额角的一缕头 发。小家伙似乎讨厌别人动她,皱皱眉头。 鹿遥轻轻嘟囔:“你个小坏蛋。” 鹿小满悄无声息地站到门口,看着鹿遥的一举一动,轻轻地说:“睡了好一会 儿了。你别弄醒了她。”说着把睡衣递过来,动作很轻柔。 鹿小满今晚的举动的确有些反常。但鹿遥却猛地发现,其实自己内心里是渴盼 这种情景的。闹也闹过了,正是疲惫的时候,来这样一次温馨的调整,似乎也很有 必要。 接过睡衣,鹿遥进了浴室。他站在镜子前,端详着里面那张脸。眼角皱纹多了, 胡子拉碴,头发果然像是一堆乱草,一看就知道近期生活相当潦草。鹿遥嘟囔说: “怎么成这样子了?”他拿过剃须刀,先把胡子收拾干净才去洗澡。 回到卧室,小满已经躺到床上。鹿遥擦着头发,并没有看她。鹿小满也没看他, 拿着一本书胡乱翻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鹿遥擦了好久,就那么站在床边,好 半天才说:“我睡沙发去。” 鹿小满继续翻书,没有抬头:“也好。你是男人嘛,应该睡沙发。” 鹿遥转身打开衣橱,抱出一床毛巾被,转身走出去。鹿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咬 咬嘴唇。她把书重重地扔在一边,盯着门口发呆。 半年前,另一个男人以另一种方式“潜入”了这座城市。 那个男人叫王坊,鹿小满艺术学院的同学。鹿小满在大学的最后一年,跟这个 王坊有过一段恋爱经历。但是,鹿小满毕业的时候出了问题。王坊出生在外省的另 一座城市,而且家境比鹿小满还要好。他老爷子已经设计好儿子未来的成长路线, 毕业后立即就会把他送到国外。男孩权衡再三,终于一声叹息:“天涯何处无芳草。” 鹿小满得知他的决定后,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个暗叹“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男人,在国外逗留数年之后,又回来了。其实, 鹿小满早就从别人嘴里知道,他已在北京定居。在画画上,他属于那种高不成低不 就,露不出将来能成为艺术大师迹象的画家。但海外归来,如同戴上了一顶华丽的 帽子。加上这人对业内的旁门左道非常清楚,一边作画,一边倒腾画。与其说是一 个画家,还不如说是个画商。因此,积了好多银子,与全国朋友互相炒作的本领又 高超无比,也算得上是艺术界一个小腕儿。 男人到这座城市来是为了卖画。卖他自己的,也卖别人的。不久,鹿小满接到 了他的电话。知道那个男人来了,鹿小满先是暗骂一声,心说你还好意思联系我? 当年是你甩了我,当时我连杀你的心都有,这时候你还找我干什么?可毕竟时过境 迁,许多年过去了,爱恨情仇,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再说,这男人来得也 真是时候,正值父亲鹿大鹏被“双规”,家里一团乱麻,鹿小满心烦意乱。本来, 她是决定不去的。但在家里照样也是个心烦,于是,带着无所谓的心情去赴约。 没想到,两人一见面,许多往事又浮现眼前。两人聊家庭,聊孩子,聊画坛。 聊到半夜,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鹿小满就感觉心里更乱。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觉得想哭。因 为,鹿小满很清晰地看到,这些年来柴米油盐的日子,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世俗的 家庭主妇。而鹿小满的志向是做一个个性独特的艺术家的。鹿小满走进画室,打量 着自己的那些画,突然非常沮丧。 男人还有一句话很刺激鹿小满:“小满,你很有艺术天赋。在学校里我根本就 比不上你。你把你的画交给我,我在北京给你运作。或者,你干脆去北京开个工作 室。用不了几年,你的画的价值就会数十倍增长。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而不是在 远山这样的小城市委屈自己。” 此前,她还没想到自己在远山是委屈的。这样一来,竟然清晰地看到了。而且, 鹿小满在那个早晨,对鹿遥的评价突然有了些异样。鹿遥不但不懂得艺术,而且还 不解风情,一点儿都不浪漫。他不懂毕加索,看不懂立体主义画作,甚至,蒙娜丽 莎的那一抹微笑,也根本触动不了他。 王坊可就不同了。长发飘逸,风采不减当年,尤其是一顿海侃,中西方艺术集 大成。因此,王坊再次邀她赴宴,鹿小满没有拒绝。吃过饭,两人进了王坊下榻的 宾馆。关上房门,鹿小满突然意识到将会有一个极大的诱惑在等着她。当那个诱惑 真正来临时,鹿遥、鹿鹿,在她心里居然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 和诱惑。男人是情场老手,鹿小满一看就明白。可鹿小满居然不在乎。说到底,在 那个时刻,她内心里只不过渴盼一次外遇,来刺激一下死水一潭的日子。鹿小满一 直认为,艺术家是需要激情才能迸发出艺术天分的。毕加索可以作证,他之所以蜚 声画坛,与他跟数不清的女人交往是息息相关的。女艺术家当然也是如此。 鹿小满把这样一次危险的旅程,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或者说,她那时根本不 认为这是一次情感上的背叛。本是一段旧欢,不捡起来还可,一旦捡了,注定是天 翻地覆。在那个夜晚,她开始体悟到什么叫释放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绳子一圈 一圈地被解开。 等鹿小满一回到家,心态马上就转变了。她开始后悔。她开始明白这一行为的 危险性。尤其是面对鹿鹿、面对鹿遥的时候,她的灵魂开始承受折磨。当晚,刑警 队长鹿遥就极度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他问:“今天怎么了?你眼神儿不对。” 鹿小满吃惊地抬起头,可是她不敢跟鹿遥对视,顺口说:“我去过鹿鹿姥姥家, 她很憔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鹿遥于是顺理成章地相信了她的话,是啊,谁摊 上那样的事情会心情愉快呢? 为了鹿小满,王坊在远山停留了半个月。可那半个月,鹿小满不再跟他联系, 发短信也不回。然而事情就是阴差阳错,那一天,男人准备离开远山了,于是发了 一条情意缠绵的短信给鹿小满。而那一天,鹿大鹏恰好被正式逮捕。鹿小满正在家 里作画,闻讯后画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正不知道如何才好,就收到了那条短信, 鬼使神差,居然回了电话。鹿小满一开口就哭了。男人就哄,哄着哄着,男人感觉 自己有责任去面对面安慰鹿小满,于是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鹿小满本想说:“你不要来我家里。”但心里方寸已乱,还有个幻想,平时, 鹿遥那个时刻是根本不会回家的。 于是,画家敲开刑警队长家的门。一进门,两个人就拥抱到一起。画家此行的 目的是要道别的。他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在这座城市逗留。他们俩都知道,这次见面 凶险万分。可这个时刻,双方都显得有点儿弱智。鹿小满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感觉找 到了依靠,再说,男人就要离开了。 就在那时候,鹿遥推门而入! 鹿遥一进房间,凭着刑警的敏锐,感觉气氛不对。客厅里的一男一女神情慌乱。 鹿遥的脑子当时一片空白,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呆呆地站在那里。客厅里 的两位艺术家也都吓得变了脸色。男人当然知道进来的是一名警察,而且,还是个 刑警大队长。鹿小满则呼吸急促,脑子怎么转弯儿也不管用。她磕磕巴巴给鹿遥做 介绍:“我大学的同学……王坊。” 鹿遥顿时醒悟。大学的同学,学画的,他明白了。鹿遥冷冷地伸出手,跟那位 艺术家轻轻握了一下,然后扭头跟鹿小满说:“局里开个会,我回家来换警服。” 鹿小满急急忙忙去卧室给鹿遥找警服,以平定自己的心慌意乱,却差点儿将卧 室门口博古架上的一个花瓶碰下来。鹿遥扭头打量艺术家一眼,后者正在看鹿小满 画的一幅画:“小满的画,越来越不同凡响!”又扭头对着卧室门口说,“小满, 还有其他的作品吗,我可以一起带到北京去。我现在对画市的行情可是很有研究的。” 鹿遥冷眼打量那位艺术家。画家没话找话:“我本来就要回北京的,可听说小 满这里几幅画不错,忍不住就过来看看。” 鹿遥根本就没听到他说什么。他的思维很乱。小满从卧室里出来,递给鹿遥一 套警服。 鹿遥接过警服转身就往外走。 鹿遥当然不会了解所有的细节,也曾往好处去想,希望鹿小满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反复回想那天他走进家里的情景,男人的慌乱,鹿小满的张口结舌……鹿遥 是当刑警的,眼睛自然是毒辣。 虽说当天晚上由于鹿大鹏被逮捕那桩事儿,稍稍放松了鹿遥夫妻俩之间绷着的 那根弦,但两人心里都很明白,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已然形成。 鹿遥的电话响了,是刑警大队长何涛打来的。如果没有任务要安排,何涛一般 不会主动给鹿遥打电话。鹿遥正猜测什么事儿,何涛却闷头闷脑发起火来:“鹿遥, 你去看报纸!” “看什么报纸?” 何涛撂下俩字儿:“晨报!”啪一下扣掉了电话。 鹿遥快步走向广场一角的书报亭,卖报的老太太冲他一笑,都很熟了。鹿遥迅 速抽出一份《晨报》翻看起来,果然,在一版的头条位置看到一个非常醒目的标题 :“你是警察,就可以打人?!”后面的感叹号很夸张,像是要把无比的愤怒从报 纸上喷出来。鹿遥迅速瞄了一眼,倒是没有太多虚构的成分,也没掩盖老吴的扒手 身份。但文章侧重点显然在于“警察打人”。 报道说,老吴从拘留所出来,现在重又住进了医院,“记者赶到医院时,看到 老吴的右脸肿胀,左眼角有伤痕。老吴说,他的后脑部位至今还有些疼,尽管拍片 未发现问题,但老吴坚持说,他可能是轻微脑震荡。”文末还称,“老吴显然被那 名警察吓破了胆子,一开始不管记者怎么询问,他都没有说出打他的警察究竟是谁。 最后才透露,对他进行刑讯逼供的是刑警队一位姓鹿的打流中队长。老吴说,在整 个殴打过程中,讯问室里只有那位姓鹿的警察一个人。” 文章下角刊发了老吴的一张照片,眼睛被遮盖住,但鹿遥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 来。老吴正躺在病床上,旁边挂着吊瓶。 鹿遥沉默半天,突然三把两把把报纸撕了个粉碎,骂道:“这个狗日的,老子 就是打你了,怎么着?狗日的记者,你怎么不把他偷老太太钱的事儿写上?” 卖报的老太太莫名其妙,遂抓起一张报纸来看,看罢冲着脸色铁青的鹿遥咋呼 起来:“打得好啊!小鹿,大姨我支持你!这种人呐,就该打!狠狠地打!就这个 小偷,我也认识,化成灰我也认得他,老是在这广场上偷人家钱包!” 鹿遥冲老太太苦笑:“可是大姨您知道吗?我这下子惨啦!”说完,掏出一张 纸币递过去。 老太太连连摆手:“钱我不要了!小鹿,需要大妈给你作证,你吱一声。” 鹿遥无奈地一笑:“能需要您老人家作什么证呀?”他把钱放在报摊上,走了 几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又走回来,仔细看了一眼报纸上记者的名字。 李佑!对,这个记者他还算熟悉。不止他熟,分局好多民警都熟。这几年,他 已经对几个派出所进行过曝光。这家伙好像对警察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时不时地 冲民警下手,让人防不胜防。 走进何涛的办公室,鹿遥立刻感觉气氛不对。何涛抬头看他一眼,就低头忙他 的事儿了,好像办公室里压根儿就没鹿遥这个人。鹿遥的火气腾地一下子冒出来, 心想,姓何的你耍什么大腕呀?我干大队长的时候,你敢这个样子吗?他转身就想 离开,何涛倒开口说话了。“鹿遥,你可以啊!你以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啊?” 鹿遥把身子又转回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干了半辈子警察,敢说你没打过 人?” 何涛一拍桌子:“我什么时候打过人了?公安民警严禁刑讯逼供!你是老警察, 这还不知道吗?还需要我随时提醒你吗?” “你了解事情经过吗?他偷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他在火车站转悠了好 几年,一直在偷,你知道吗?当时,就在现场,他全承认了,交出了偷的钱,可一 到派出所就百般抵赖,这些你都知道吗?” 何涛手指上转着一根签字笔,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 只知道你鹿大队长把一个偷了二十一块钱的小扒手打成了脑震荡!不管怎样,打人 就不对!” 鹿遥一下子闷住了!是的,打人是不对的。 他抬脚就往外走,这个房间太让人压抑。可这个时候,何涛又嘟囔了一句话, 鹿遥站住了。何涛说:“还说什么远山进来了杀人犯,在哪里啊?我们搜了好几天, 连个鬼影子都没见。” 鹿遥回身说:“这件事儿,我还真能拿我的脑袋向你保证,因为我见过那个家 伙,他亲口向我承认他就是董超!我追了他老半天,差点儿就追上了。” “这我就纳闷儿了。按你的说法,董超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以你鹿遥的身手, 总不能一个也盯不住吧?” “何队,如果是你,一个杀人犯,一个还不了解其背景的女人,你会首先控制 哪个?” 何涛笑了:“当然,我很理解你。整天抓偷小钱的扒手,对你来说是有点儿腻 了。”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在编故事?” “我没那么说。可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是,我动用了几乎整个分局的基层警力, 可是连董超的毛也没见到一根。” 鹿遥觉得这个时候来见何涛是自取其辱。他扭头就走,没想到何涛又说了一句 刺激鹿遥的话:“你以为还是当年吗?” 鹿遥站住了:“当年怎么啦?” “当年你是风云人物,一呼百应。” 鹿遥没料到何涛直接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等于冲他的脸就是一口痰。鹿遥指着 何涛说:“姓何的,一出算一出,最好你别扯其他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那个大靠山鹿大检察长不是已经倒了吗?” 鹿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紧紧攥起了拳头。 何涛继续说:“人啊,在其位谋其政,不要太贪,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这个 道理大家都懂,可有些人为什么就不长记性呢?” 鹿遥恍然大悟,原来,何涛终于抓到一个对他冷嘲热讽的机会。鹿遥突然就爆 发了,他一个箭步跳到何涛的桌子上,下一个动作已经把何涛摁在身子底下!何涛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鹿遥双手抓住了衣领。 “你要干什么?”何涛的五官稍稍有点儿挪位。 鹿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再敢侮辱我一句,我宰了你!” 何涛眨巴一下眼睛,呆愣片刻,吼叫起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鹿遥双手一推,何涛的旋转椅滑向墙壁,砰的一声,何涛撞到了墙上。何涛的 身手自然也不慢,他迅速站起来扑向鹿遥,一拳打在鹿遥左脸上。鹿遥觉得半边脸 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意识到要还击!还击!狠狠地还击!他的拳头出其不意 打在何涛的下巴上。这一拳,鹿遥自己都感觉既快又重,何况,何涛的下巴迎过来 得恰到好处。 何涛一声闷哼,向后倒去。 呼啦一声,门外闯进来一帮子刑警。看来,这帮小子在门外听了多时,大家一 起动手,把鹿遥拉出去。鹿遥直接下楼,拉开车门就钻进去。当他开着警车驶出门 口的时候,接到了祁连山的电话。 “老大,那件事儿居然上报纸了。” 鹿遥正在气头上,“你小子别掺和!” “鹿队,都怪我!可我当时没注意那小子身上有伤呀!当时医生说他根本就没 事儿!” 鹿遥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怪你什么呀?兄弟,别想那么多,这事儿有我顶着。 有人问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特别是那些狗日的记者,谁问也别说。” 祁连山急了:“那怎么行?我要给你作证,那记者全是胡说八道!谁说没别人 在现场?我在!好多人都在门口站着呢!我们都能给你证明!” “你小子考虑得太简单啦!这是有人想整我。”说完这句话,鹿遥突然想到了 刚被自己打倒的何涛,难道是他?他故意整我?看来,那一拳还真打对了。 刚要挂电话,鹿遥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你想办法把那个记者的手机号 码给我搞到手。” “干吗?扁他一顿?” 鹿遥一皱眉头:“又多嘴是不是?” 祁连山连声说:“好的,我去查!” 鹿遥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他搞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我就像陶 昕柔所说的那样,真有了病态人格,真有了暴力倾向?先是打了那个小偷儿,现在 居然把大队长何涛也给打了。怎么能这样呢?不管怎么说,人家何涛现在是领导! 堂堂一个大队长,被自己下属打趴下了,这还了得?那一拳的力量很大,落点很准 确,鹿遥甚至听到何涛的下巴咔的一声响。要是把何涛打进医院,可就真麻烦了。 在那个雨夜,马晓雅差不多折腾了半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不管躺着趴 着都睡不好。董超呢,根本就一夜未睡。一则,那个夜晚的经历太惊心动魄,是他 逃亡以来最恐怖的一个夜晚。二则,马晓雅那个样子的确让他不放心了。他靠在床 头,打量着马晓雅那张肿胀的脸,忽然有点儿心疼。 董超开始像一个丈夫那样照顾马晓雅。他很久没做那个角色了。或者说,董超 这辈子就基本不熟悉那个角色。他一直是被别人伺候的。婚前是老妈伺候,婚后是 老婆。从没下过厨房,可那几天他居然尝试着做菜做饭,而且,感到那样的日子很 踏实。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连董超自己都解释不清。眼前这个女人,不过结识了 几个月,彼此之间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马晓雅根本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杀人,到底杀 了谁。董超呢,对马晓雅的身世也不过问。起初是互相之间都抱着隐瞒的目的,后 来,似乎成了一种默契。 是啊,问什么呢?对两人来说,那些事儿都不堪回首,甚至根本就不能去触碰。 一个杀人犯,一个妓女,内心里镌刻的过去,在常人眼里是难以理解也难以容忍的, 即便是自己,也不想再揭开看一看。 不管怎么说,短短的时间里,董超隐隐地触摸到了那种叫爱情的东西。那天清 晨,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马晓雅的脸,半睡半醒的马晓雅皱皱眉头,好像对 董超的打扰很不耐烦。董超悄然笑了。 在那一刻,马晓雅既像个孩子,又像他的妹妹。那种感觉,他很久都没有了, 甚至从来就没有过。尤其是马晓雅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在他跟前柔声勾勒两人未来 的幸福时,董超感觉自己僵硬的桀骜不驯的心,被彻底融化了。 相对来说,董超杀人前的人生还算顺畅,基本是按普通人的人生路线行走的。 至少,他没经历过“文革”。到他懂事的时候,“文革”的尾声也响完了。他家里 挨整的是他爷爷和父亲。董超的爷爷是搞工艺美术的。简单说,就是设计瓷器上的 花样。这行当能安安稳稳度过“文革”,怎么可能呢?何况,董超的爷爷董文光曾 经设计过一套颇具影响力的钟馗捉鬼图案。这麻烦简直太大了。钟馗是一种什么形 象?说到底,那是一个大号的妖魔鬼怪。你董文光什么意思?把一个妖魔鬼怪刻画 得栩栩如生,意图何在?董文光的罪孽很外在,很突出。那个钟馗就摆在陶瓷厂的 展览馆里,一进大厅就能看到。 厂里一开始闹起来,董文光首当其冲被揪出来。戴红袖箍的小伙子大姑娘把那 套瓷器抱出来,在批斗会现场,一个个摔在董文光面前。董文光此前一语不发,当 看到第一件瓷器哐当坠地摔得粉碎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个很不适宜的动作。他一下 子扑过去,想要抢救自己的劳动果实。这个动作直接点燃了批斗现场的火焰。有个 小姑娘挥着拳头,举着喇叭高喊:“牛鬼蛇神的代表董文光,被打翻在地,还不忘 他的妖魔鬼怪兄弟!对这样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踏上一只脚,再踏上一只脚?” 山呼海啸中,董文光感觉一只小姑娘的脚果然踏在自己的脑袋上。另外,还有 无数只脚踏过来。董文光的脸贴在一块瓷器碎片上,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目光跟 钟馗久久对视,直到瞪得眼睛生疼。瓷器碎片划破了他的脸,血滴在钟馗的眼睛上。 那一刻,董超的父亲董凤翔正跪在台子的另一角陪老爷子挨斗。 董文光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董凤翔倒也心甘情愿。可他最擅长的却是刻 瓷和内画手艺,属精细活儿。由于长期歪着脑袋琢磨他的艺术,董凤翔的左肩明显 比右肩高一些,脑袋也微微朝一边偏。他的这一形象给小将们造成很不好的印象。 简直不像话嘛!你歪着个脑袋干什么?在蔑视谁?还是在无声示威? 看到自己的老父亲被很多人踩着,董凤翔一言不发。但他的头抬着,很具有表 演色彩地偏在一边。有个小伙子一直试图纠正他这个动作,采取的办法是扇耳光。 董凤翔的头向左歪着,这个姿势太适合用右手掌扇。于是,好多人都想试一试。那 个小伙子是最锲而不舍的。许多人扇着扇着,烦了。因为打一下那脑袋晃一下,马 上恢复原状。那小伙子却极有耐心,抱有一股子不纠正此动作誓不罢休的态度,抽 空就来上一家伙。可最后那个小伙子失败了。他没有如愿以偿。直到现在,董超大 脑里储存的父亲形象,依然是歪着脑袋的。 董文光在那次政治运动之后,彻底离开了他的艺术。不离开也不行。他的右手 手指坏了两根,何况,他已经老了。董凤翔运气好一点儿,他的手指至少是全的, 不影响继续在鼻烟壶里勾勾点点。可他的左耳朵不听使唤,基本等于废掉了。 这一切,董超没有很深的印象,影响他的是父亲的性格。董凤翔一只耳朵废了, 不能酣畅地欣赏音乐。于是,就想让儿子来弥补这一遗憾。董超被送进艺术学校学 美声。可董超的体格后来越来越不像学美声的,倒像是拳击运动员。教美声的老师 越来越怕他,或者说,怕他钩子一样的眼神儿。后来,董超果然用一记右勾拳结束 了他的艺术之旅。 董超喜欢上了一个叫梁文莉的女同学,属于暗恋的那种。董超的性格和董文光、 董凤翔一脉相承,很内向,不善表达,眼睛里有,嘴巴却不太争气。偏偏那声乐老 师对董超暗恋的对象颇感兴趣。结果出乱子了。 有天晚上,老师继续留下得意女弟子补课,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董超早就按 捺不住怒火了。老师正准备手把手地教学生如何把一个高音唱得余音绕梁,突然, 董超瞪着眼睛就冲进去了!从他进去,到那老师倒地,只用了几秒钟。 董超的女同学梁文莉那个高音就咔的一声噎在喉咙里。董超以这个举动把自己 的艺术生涯打断,却也损失不大,甚至有了大收获——梁文莉变成他的了。 通缉令上说董超杀死了他的妻子,这个“妻子”就是梁文莉。 董超性格里的另一部分,则来自于他母亲顾秀英。这一点,几乎所有亲戚邻居 都深信不疑。顾秀英虽说出生于农村,但拿下艺术大师董凤翔简直是干脆利索。艺 术家虽然在自己的那片领域自由驰骋,但想在家里自由翱翔却根本办不到。女人不 但对自己家人厉害,对外人也毫不含糊。街坊邻居都知晓她的厉害,一般不敢惹她。 顾秀英骂街的本事尽人皆知。 那时候,陶瓷厂宿舍还是几排平房,各家都有小院儿,就种种菜,养点儿鸡鸭 之类的活物,解决孩子的嘴馋问题。但麻烦也不免就有了,张家的鸡跑到李家院子 里,老孙家的猫钻进老王家的被窝里,再正常不过。但董超的母亲不这么认为,她 不允许有外来侵犯。别人家的鸡,怎么可以来糟蹋我的粮食? 有一天,邻居老张家的一只芦花鸡不识相地钻进董家小院。如果是一次礼节性 的拜访,也许事情不严重。可那鸡天生自来熟,毫不客气伸着脖子享受董家的鸡食。 顾秀英脑子里立即冒出领袖的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 人。”顾秀英脑子里琢磨着这句话,行动上却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她先去把大 门关上,这样,就形成了院中捉鸡之势。她悄悄地将一根棍子握在手里,若无其事 地逼近那只鸡,结果一击成功,一棍子敲在鸡脑袋上。接下来的动作更加干脆,她 扑过去一把抓住鸡翅膀,提进了厨房。不到一个小时,董家小院上空洋溢着一派浓 郁的鸡肉香。 董凤翔和儿子董超只管吃肉喝汤,完全不理会鸡的出处。许多年已经习惯了, 不属于他们管的领域,根本不问。但老张的女人不是吃素的。她循线追踪,不到半 天时间就寻上门来。她走到董家院子里的时候,顾秀英正在颇有气势地对付那颗鸡 头,见老张的女人进来,却异常冷静,继续寻找着鸡脑子。 老张女人一抱胳膊,问:“听说俺家的鸡跑你院里来了?” 顾秀英拿油乎乎的手背擦一下嘴:“是啊,这不都吃完了。锅里还有点儿汤, 给你舀一碗?” 老张女人挽挽袖子:“顾秀英你别欺人太甚!你凭什么杀我家的鸡?” 董凤翔正在剔牙,董超漱漱口,准备吊嗓子,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董凤翔是 文化人,不免惭愧起来。吃了半天,原来是别人家的啊!这很不好。但董凤翔不敢 说什么,不好说什么,很尴尬。董超则把脑袋探出来观察局势。 顾秀英不慌不忙:“是你家的鸡跑到我家来糟蹋我的粮食。毛主席说,人不犯 我,我不犯人。你是吃屎分子,这道理你总该清楚吧?” 老张女人在厂里的幼儿园教书。但她既不是吃素的,显然也不是吃屎的。老张 女人怒发冲冠:“你别以为别人怕你,我就怕你!你吃我家的鸡不要紧,该多少钱, 你一分也不能少给我!” 顾秀英一把就把话头抓住:“你不怕我?我怕你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是 啥样东西?你就是个骚货,自家男人填不满,再找一根来。”老张女人在“文革” 时期主动与男人划清界限,而且,划得很干脆,表现也很积极,直接积极到革委会 主任的被窝里去了。 一听这话,老张女人就像被电击了一下,突然“嗷”的一声就扑上来了! 董凤翔听到顾秀英说那话的时候就皱起眉头,他嘟囔说:“不应该,你不应该 说这个。”他嘟囔他的,两个女将已经斗成一团。顾秀英身形瘦削,动作麻利。她 一把就抓住了关键,把老张女人的头发揪住了。老张女人在贴身对抗的时候,显然 缺乏经验,缺乏稳准狠的技术。而且,顾秀英完全不顾打人不打脸的作战原则。不 到两分钟,她就把老张女人的脸勾勒成一张大花脸。 老张女人完全处于劣势。她逃了。但是,逃出门之后余恨未消。“俺的鸡也不 是那么好吃的,谁吃了,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男的吃了断子绝孙,女的吃了 生孩子没屁眼儿。” 这番话把顾秀英的战斗激情进一步激发起来,她准备宜将剩勇追穷寇。顾秀英 回头朝屋里喊:“董超!到厨房去,拿刀!” 董凤翔此时出来说话了:“算了吧,你吃了人家的鸡,还把人打成那样……” “人家欺负到头上,你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就凭着你整天在个小瓶子里胡抹, 在盘子上乱敲,我们娘儿俩就算被人家满门抄斩,你也不敢吭气。董超,跟我走!” 董超已经做好准备,就等一声号令。听到母亲招呼,立刻蹿进厨房,把菜刀握 在手上。“顾秀英同志,您发话,砍谁?砍胳膊还是砍腿?” 娘儿俩走在大街上,天地一片辉煌。顾秀英在前,双手攥拳。十五岁的董超左 手执刀,右手拿棍,昂首阔步。老张女人在进门之前一回头,蒙了!她反应倒不慢, 一眨眼工夫,大门哐当一声紧闭! 顾秀英站在她家门前,叉起腰,气沉丹田,开始了那场许多年来在陶瓷厂都具 有影响力的叫骂,其内容涉及老张的祖宗八辈,涉及老张女人和天下男人奋力鏖战 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姿势,每一声呻吟。 董超站在她背后,为老妈撑腰。 董凤翔不放心,紧随其后,可一见那局面,他又回来了。一边往回走,一边觉 得对董超这孩子的正常教育迫在眉睫。完全不是董家风格,完全是个另类。老董家 是书香门第,世代的房顶上都冒着艺术气息。到董超这里,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坏 了,出土匪了!儿子的前途实在堪忧,照这样下去,他的结局会是杀人犯。董凤翔 决定采取行动,他把儿子托付给一个唱歌的朋友,让他学学美声。意思再明显不过, 在董超的血管里输进一些艺术营养。 可万万没想到,几年过后,儿子领个姑娘回来,指着他说:“这是咱爹。”又 回头指指厨房里的顾秀英,“去,喊妈。”董凤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顾秀英却欢 天喜地:“嗯,像我顾秀英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