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清晨,董超终于决定,要出去一趟了。他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抽了几根烟, 然后慢慢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走出房间。 在门口,董超又呆站良久。他想,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来呢?还会不会再跟马 晓雅见面呢?他不由自主又走回来,走进卧室,端详了马晓雅好一阵子。马晓雅还 在梦中。随着疼痛逐渐消退,她开始睡得踏实了。 走出小区的时候,董超朝四下看了一圈儿,确认周围并无危险,才低了头,沿 着便道往前走。他注视着红绿相间的地砖一块一块向后移去,心里却反复默念着那 一串数字。董超佩服起自己的脑子来,那串号码被他牢牢记住了,再也没抹掉。从 马晓雅嘴里得知,那个女孩儿叫阿玲。跟马晓雅一样,是“梦巴黎”的小姐。 马晓雅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打可以,别人是不能动的。打了她,就是打 了我!道理就这么简单。见到那个女人,我是不是一定要把这几句话说给她听听? 但接着他就否定了。不行,最好什么都不说,只是教训她一顿。说出来,就把马晓 雅给出卖了。 可以说,自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把梁文莉追到手以后,董超就没有真正享受到 所谓爱情的滋味。与其说梁文莉爱上了他,还不如说怕了他。董超追女人的手段很 霸道,很不讲道理。梁文莉起初正是慑于他的暴力倾向才答应跟他交朋友的。当然, 董超也不是一味逞强好斗,把梁文莉追到手之后,也如一些小男孩儿一样,免不了 头脑一热,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情调,来哄梁文莉高兴。梁文莉既怕他,又觉得 这人还有点儿意思。何况,摆脱他的确不容易。交往一段时间后,梁文莉不是没做 过尝试,但董超很快就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董超跑到她家里去,看起来像是她家 儿子。董超知道采取迂回战术,把未来的岳父岳母哄得挺高兴。 没过多久,梁文莉被董超彻底拿下,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拿下。梁文莉自从跟 董超结婚以后,根本找不到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同样,董超想从这个女人身上获 得爱情,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董超眼里的梁文莉,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梁文莉害 怕他。两口子,其中一个怕另一个,这日子还怎么过?怕的会觉得憋屈,被怕的表 面上神气,但时间久了,看到另一个逆来顺受,火气就更旺。董超有时候也意识到 自己心理不正常,也时常焦躁不安,怀疑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跟马晓雅这些日子的交往,董超却遭遇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激情。马晓雅居然 不怕他,已经告诉她自己是个杀人犯了,这女人居然照样不怕,而且从来没露出鄙 视他的意思。这一点很重要。其实董超杀人前比杀人后更加自卑。在梁文莉面前所 表现出的那一面,完全是虚张声势。结果,越是显得霸气,心里越是没底气。可怕 的是,董超屡次从梁文莉眼睛里看到那种蔑视的神色。这让他不寒而栗!这证明, 尽管你以一种霸道的方式占有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可这个女人的灵魂在鄙视你,远 离你! 马晓雅却不是这样的。他最初担心马晓雅会出卖他,可接触一段时间后,丝毫 露不出一点儿迹象。这一点同样很关键。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敞 开胸怀,去接纳一个杀人犯的。 短短的几个月过后,董超居然感觉离不开马晓雅了。一开始,马晓雅晚上去坐 台,他还觉得无所谓。可慢慢地,那些奇怪的念头开始像蚂蚁一样咬噬着他的神经。 马晓雅离开之后,他一阵一阵心慌,脑子里不断闪现马晓雅在“梦巴黎”和别的男 人在一起的样子。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坐立不安,满屋子乱转。马晓雅被打的那天, 外面风雨交加,他站在窗前,极度混乱的心态终于达到极限。于是,他走出门外。 恰巧,就在路边迎到遍体鳞伤的马晓雅。 走在马路边的董超想起这件事儿,不由得浑身弥漫着一种幸福感。这说明两人 身上有某些神经连在一起了。跟梁文莉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从来就没这种看似神秘 的相互感应。 马晓雅被打成那样,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忍气吞声的事儿,董超向来不干。 哪怕现在他是个仓皇逃窜的杀人凶手。 街角有一个书报亭,旁边有一部公用电话。董超慢慢走过去,抓起电话拨打那 个默念无数遍的号码。电话果然通了,好半天,才有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毫无 疑问,阿玲是被吵醒的。她对这个电话的打扰显得很不耐烦,语气很冲:“你是谁 呀?” 董超转过身子,背对着书报亭的主人:“阿玲啊,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话筒里传来一声哈欠:“我记不起来了。” “那晚上,在‘梦巴黎’,你不是给我留过电话吗?” “哦?我真的忘了。我给很多男人都留过电话。你有什么事儿,过会儿再说, 我现在困死了。” 听起来,那女人要挂掉电话。董超急忙说:“我想你了,现在。” “现在?开什么国际玩笑?晚上去‘梦巴黎’吧!” “晚上我就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样吧,付双倍的钱。” 电话那一端的声音听上去精神了些:“你住哪家宾馆?我一会儿赶过去。” 董超咬咬嘴唇。他身上已没有足够的钱了。何况,宾馆不安全。“我已经退房 了。你就不能破个例吗?与其我再去开房,把钱送给别人,还不如直接给你呢。” 电话那端又半天没了声响。董超继续说:“你放心吧,我不是警察,只不过是 个外地的生意人。完事之后,我立刻就离开这座城市。火车票我都买好了。下一次 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阿玲终于说:“好,那你过来吧。不过,我住的地方环境不太好。” “没关系,我对这方面要求不是很高。”董超歪着脑袋,耸起肩膀夹着话筒, 伸手跟电话亭主人要过一支笔,把那个地址写在了手背上。 那是个城郊接合部,是城市蔓延扩张到那里时,不情愿继续前行的地带,看上 去既脏又乱。阿玲给的地址是一个小四合院。董超老远就下了出租车,沿着一条胡 同挨个门牌号搜寻过去。当然,他没忘记随时回头察看。这个时候,董超的心态出 奇地好。终于,拐进一条胡同之后,他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站着一个染着红头发的 女孩儿。董超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女孩子一直看着他。他先是迅速确定了门牌 号,然后才对女孩儿笑笑:“还记得我吗?” 站在门口的正是阿玲。她脸上还隐约能看到马晓雅给她留下的伤痕。阿玲笑着 迎上来,一下子牵起董超的手:“怎么不记得哪?没想到你这人还挺痴情的。” 院子里四处堆满了破箱子、旧衣服、垃圾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臭味儿。董 超不由得皱了皱鼻子。阿玲说:“我跟你说过,这地方脏了点儿,不过这里倒是很 安全,主要是房租也不贵。” 董超笑了笑,一扭头,却愣了一下。北屋里有个男人,正光着膀子低着头吃方 便面。他皱皱眉头,迅速移动目光,朝其他几个房间看了一遍,倒不像有人的样子。 阿玲住在西屋,董超进屋之后,发现里面收拾得还算整洁。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把 角角落落都看到。床头一台风扇,正呼呼地旋转着。董超在床沿上坐下来,顺口问 了一句:“那屋子的男人是谁呀?” “他是我房东,没事儿。”阿玲一转身,把门关上,顺手反锁了。再回过身来, 就慢慢脱去了短衫。董超当然不是来做这个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再继续做别的事情, 也就有了难度。另一个屋子里有人,如果女人大喊大叫,董超就死定了。在这人生 地不熟的地方,你想跑都跑不掉。于是,董超作出一个骇人的决定:杀死这个女人! 董超一抬头,阿玲已经贴了过来。董超双手抓着阿玲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摁在 下面,阿玲嘿嘿一笑:“大哥啊,怎么这么性急?出门在外好久了是吧?”话音没 落,她突然看到董超目露凶光!阿玲正要呼喊,董超左手迅速摁在她的嘴巴上,右 手拇指和食指像钳子一样卡住她的喉咙! “对不起,我本来想狠狠揍你一顿,把这口恶气出了。可是太不凑巧了,那间 屋子里有人。我要是不杀了你,他一报警,我就会被警察抓住。我要是被警察抓住, 肯定会被枪毙。我不想死,那就只有你死了。你死之前,我得让你明白,我其实跟 你无冤无仇。可是,你打了我的女人。” 董超感觉有点儿奇怪。现在,杀死一个人怎么如此容易? 尽管刚下过雨,天气依旧闷热。鹿遥一走出门口,立刻被一团扑面而来的热气 包围了。那股子燥热让人感觉就像在洗桑拿浴。鹿遥钻进车里,打开空调猛吹一通。 车子已经驶上拥挤的中心大街。他是奔火车站去的。据可靠消息,何涛并没有 住进医院,也没有马上采取制裁鹿遥的举动。那则负面报道也没有立竿见影,至少 分局领导还没有打电话来训斥。这也许是好消息。当然,悄无声息的背后兴许隐藏 着更复杂的内容。不过,既然还没有一纸命令让鹿遥离开现在的岗位,那么,火车 站广场那一带暂时还是鹿遥主要的工作场地。 一辆警车呼啸而过。 鹿遥看清楚那是刑警队的车,坐在车里面的是大案队副队长老刘。他立即掏出 电话拨过去:“老刘,又发案了?” 老刘回答:“鹿队啊,在城郊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鹿遥一打方向盘,在路中间刷地一下掉转车头,去追那辆警车。不一会儿,两 辆车一前一后在一个狭窄的胡同口停下。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另一辆警车停在 那儿,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在维持现场秩序。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鹿遥在前, 老刘在后,技术队两名现场勘查人员一边戴口罩手套,一边快步跟上来。门口拉起 一道警戒线,鹿遥弯腰钻了过去。 四合院的西屋是一间低矮的房子,似乎是主人为了出租临时凑合搭建起来的。 屋里很暗,气味独特,一下子就能嗅出女人的气息,夹杂其中的还有一股子霉味儿。 死者躺在床上,浑身赤裸,没有外伤,脖子上有手指掐痕。鹿遥转身走出院子,问 派出所的一个民警:“谁报的警?” 那民警指指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就是他,房主。” “你过来一下好吗?”鹿遥冲那男子摆摆手。两人进了院子,鹿遥问,“说说, 你怎么发现的?” “我在这间北屋里面住。上午大约九点左右,我起得晚了点儿,正在吃早饭呢。 有个男的来找这个女人,我没看清楚长什么样。不过,看上去挺结实的。这女人在 夜总会上班,整天有男人来找她。有时候一大群,喝酒啊,吵架啊,闹腾到凌晨还 不散。所以,平时我也不在意这些事儿。这女的跟那男的好像挺熟,手拉着手进来 的,一进屋,就把门给关上了。可从那以后,屋子里头就没了动静,一直到中午吃 饭的时候,还没动静,这就很奇怪了是不是?然后——”男子说到这里,突然住口 了。 鹿遥说:“你觉得好奇,就去门口偷听?”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继续。” “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里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就寻思,该不是两人都 睡着了?这女人是标准的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活动。” “你为什么感觉奇怪?是不是你以前经常干这种事儿?” 男子拘谨起来,那么魁梧个汉子突然一下扭捏起来:“我怎么能经常干这种事 呢?她这种女人,来找她的男人就像走马灯似的。有时候,一点儿都不顾忌这院子 里还有别人。一干起来,大呼小叫的,真叫人受不了!” 鹿遥摆摆手:“你怎么发现尸体的?” “我感觉奇怪,这回跟以往不同。那男人进去以后,屋子里一直就没动静。要 在以前,没几分钟那叫床声就传出来了。我凑到门口听了老半天,一点儿动静没有。 可就在我转身回屋的时候,却听到砰的一声响!那声音离得不怎么远,也不怎么近, 就好像是一件什么东西,挺沉的,砸在了地上。我在院里转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 不对的地方。然后,我又走到这个门口,你看那块玻璃,不是有一块地方没挡住吗? 我就从那儿往里瞅了瞅,看到那女人躺在床上,男的却不见了。你说怪不怪?他怎 么突然就没了呢?他绝对没从这院子里出去。再仔细打量一下那女的,不对啊,怎 么看都像不喘气的样子。我觉得很害怕,犹豫好长时间才决定敲门,可敲了半天她 也不开门,一动不动的。” 鹿遥紧皱着的眉头一直就没松开:“你跟这女人什么关系?” 男子没有防备,有点儿结巴:“没……没关系!” 鹿遥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紧张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对她这么关心, 让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关系似的。你真是房东?” 男子很明显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儿,犹豫片刻:“也算是吧,这房子本来是我 姐的,她跟我姐夫去城里头住了。我搬过来,一个人住也是浪费,就把这几间租出 去。” 鹿遥点点头,突然又问:“这女人给过你房租吗?” “您什么意思?”男子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没什么意思。”鹿遥突然提高声音,“你这人很不对头,你老实说,你跟 这女人什么关系?” “我……我……真是没什么!”男子开始出汗。 鹿遥悄声问:“这女人是不是你专门找来的?” 男子更加紧张:“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哪!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儿?” “那这个女人在哪家夜总会上班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别人喊她阿玲。” 鹿遥问:“你姓李,对不对?”男人茫然点头。鹿遥继续悄声说,“老李,我 从你的眼神儿里就看得出来,你跟这个女人上过床,是不是?” 姓李的男子脸上当即五花八门了:“我……我……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鹿遥皮笑肉不笑,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你别紧张啊。我还知道,她虽然租你 的房子,但是从来就没给过你房租,对不对?” 老李张口结舌:“你……你怎么知道的?” “老兄,男人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睡就睡了,没睡就没睡,我跟你开玩笑, 瞧把你吓的。” 老李尴尬一笑,抹一下脸上的汗,“虽说我是出租房屋的,可我真不知道她以 前是干什么的,也不是我把她找来干这个的。你刚才说的那情况吧,是……是有。 有一回,我跟她要房租,她说没钱,我说没钱怎么行,我得靠这吃饭。她说,你要 吃饭,我也要吃饭。你靠房子,我没啥可靠的,要不这样,我陪你睡一觉?我还没 弄明白怎么回事儿,稀里糊涂就跟她上了床,后来……后来,这房租就不好再要了。” 鹿遥轻轻笑了,正要再问,却见何涛从大门口走进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稍稍 一愣。何涛的额头上贴着块创可贴,样子有点儿滑稽。他问身边的民警:“尸体在 哪里?”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慢慢转回身,冲着鹿遥说,“你来 这里干什么呀?” 鹿遥脑袋“嗡”地一下,对呀,鹿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事情果然就闹大了。 正在回火车站的半路上,鹿遥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鹿遥,你到我办公室来 一趟!” “现在就过去吗?” “现在,马上!” 局长没称呼鹿队长或者小鹿,而是直呼其名,显然事态严重。这样一个事件, 是直接影响整个分局全年工作的。也就是说,鹿遥这么一家伙,说不定就把局里评 集体先进、立功受奖等等好多机会给毁掉了。“一百减一等于零”这句口号,现在 还挂在分局门厅内,进门一抬头就能看到。走进门厅的鹿遥抬起头看到这句话的时 候,愤懑、委屈、羞愧、后悔、难过等等诸般情绪,一起在内心纠缠起来。 局长办公室里还有几个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鹿遥很快就明白了,几位是市 局纪委的。 局长黑着脸,但话却并不冲:“市局领导来调查你打人那件事儿。《晨报》的 报道,也不见得完全属实。这家报纸的风格,咱们也是知道的。” 这番话实际上是给鹿遥一个台阶,或者一个暗示,给鹿遥一个争辩的机会。局 长要么是爱将心切,要么是想大事化小。毕竟,此事发生在自己属下身上,事态越 严重,作为局长压力就越大。队伍出了问题,说明领导带队伍的能力存在问题嘛。 鹿遥稍稍沉默一会儿才说:“当时我的确有些冲动,可事情没那么严重。那小偷儿 的伤情也根本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 “也就是说,你动手了?”其中一位问道。 鹿遥低下头:“我推了他一下。” “一下?还是两下?推倒了?他的头撞在墙上了?” 鹿遥说:“两下。我把他推倒了。” 局长眉头紧锁。鹿遥的回答,看上去让他很不满意。他把头一扭,目光就拐向 墙角的某个位置。不论如何,你自己承认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撞得轻重,其实没 什么分别。 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人又问:“就只是推了他一下,没进行别的体罚?” 鹿遥突然感觉现在的自己成了一个犯罪嫌疑人,而以往他就是以这种口吻问嫌 疑人的。 “是的。我就是推了他一下,他顺势就倒在墙边了。” “你打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吗?”问话的人有点儿小心翼翼。 鹿遥回答:“没有!绝对没有!” “你能够确定,那个小偷的伤情根本不重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到现在也没 见到那个小偷,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 另一个插了一句话:“你当时为什么推人呢?”问的人在推字上加重了语气, 似乎这个推的动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我脑子里很乱,很气愤,一冲动就动了手。那个叫老吴的扒手已经好多次被 我抓住了。可结果呢,顶多拘留几天就放出来,仍然不改,还在偷。你们没见过他 那副嘴脸,趾高气扬的,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鹿遥越说越气愤,“我实在是 忍不住了!他居然偷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老人从农村赶到火车站,一共才卖了二 十几块钱,容易吗?那小偷当场承认了的,到了派出所,又反口了!领导你们说, 这可气不可气?我就奇怪了,为什么现在警察面临这么多压力?是啊,老百姓法律 意识提高了,可为什么警察的执法环境却恶化了呢?你们领导高高在上,根本体会 不到基层民警的难处。不信你们去问问派出所的民警,治安案件还怎么处理?稍稍 不慎,老百姓就去上访,去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鸡毛蒜皮一点儿小破事儿, 动不动就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啊,小心我去告你!是啊,老百姓是上帝,难道我 们就是孙子?” 纪委的几名同志互相看看,有人欲言又止。局长的脸色却稍稍缓和:“小鹿, 说事儿,别扯其他的。” “不,局长,我不说心里难受。还有,就那个记者李佑,据我了解,这些年他 可没少给公安局搞负面报道。他家里丢了钥匙进不了屋,掏出手机就打110.我们给 他屁颠屁颠服务的时候,他哪儿去了?我们整天加班加点,没白没黑,他哪儿去了? 我们好多同志面对砍刀面对枪口冲锋陷阵,生命随时都可能丢掉,他哪儿去了?” 纪委一位同志说话了:“基层民警的确辛苦,这我们理解。可也不能因为苦、 累,就把这种情绪带到工作里面。不管怎么说,打了人,不,是推了人,这是不对 的。但你也别有心理压力,我们来的目的,也是要做到心中有数。当时还有谁在现 场?” 鹿遥说:“还有祁连山和派出所的几个民警。” “他们在哪里?” 鹿遥咬咬嘴唇:“他们在门口。” “这么说,你讯问这个小偷的时候,真的是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进去的。”鹿遥说,“我知道这不对。可是在基层,在派出 所,经常会这样,因为我们警力不够用。” 调查结束,局长去门口送客,鹿遥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双手捧着脸。 “鹿遥,你怎么回事儿啊?”局长回来后,顺手把门关上,训上了。鹿遥抬起 头,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局长到底是指哪方面的事儿,是曝光还是跟何涛打架。 “不过,打了人,勇于承认这是对的。今后这种事儿要及时汇报给我,或者分 管的副局长,把问题消化在内部。鹿遥,你的问题还不止这一桩,你居然把何涛给 打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鹿遥辩解:“他落井下石!” 局长一摆手:“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心里别扭。可去打流队是你自己主动 要求的,对不对?既然如此,就应该摆正位置调整心态。要不,这阵子你就休个假 吧!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问题。” “为什么?”话一出口,鹿遥就觉得这句话问得很傻。 “你说呢?” 鹿遥还能说什么呢? 马晓雅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这一觉睡得死气沉沉的,开头和结 尾,都是浑身疼痛着,如同散了架。那天淋过雨之后,感冒也来凑起了热闹。醒来 时,四肢软绵绵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她接连喊了几声董超,无人回应。片刻过 后,马晓雅忽地一下坐起来。她立即就意识到,可能要出事儿,要出更大的事儿! 董超不在屋子里,他会去哪儿呢?去买菜了,或者,下楼转一转?那倒不要紧。 问题是董超很少去做这两件事情。自从躲到马晓雅的住处,他几乎从不下楼。那个 雨夜是个例外,却差点儿发生危险。不过,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让马晓雅相信了 董超所说的话。他的确是个在逃犯。当这一点确定后,马晓雅的内心变得有点儿矛 盾。她不明白,当鹿遥抓捕董超的时候,她为什么要拼命阻拦,要帮助董超逃走。 难道,她跟这个杀人犯真的产生了感情? 此时,董超不在家,会去哪里呢?他是不是真的去找阿玲了?想到这点,马晓 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天她把阿玲的电话号码透露给董超的时候,从董超眼里 看到的一丝亮光,让她稍稍有点后怕。 这样的后果难以想象。董超极有可能同阿玲发生冲突而被警方抓获。如果他一 气之下对阿玲下了狠手,把她杀了,那就更加可怕!马晓雅想,“梦巴黎”所有人 都知道我跟阿玲吵过架,我被打得遍体鳞伤。这个时候,如果那小婊子死了,警察 首先怀疑的人肯定是我马晓雅! 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了半天,却苦于无法跟董超联系。董超根本就没有手机,就 算有,这个时候她也不敢打,万一董超现在已经落到警察手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该不该给阿玲打个电话?如果她接了,至少证明她还没事儿。可如果董超因为找阿 玲算账而被捕,那么,以阿玲的性格,早就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了,警察早就找上 门来了。 难道阿玲已经死了?马晓雅吓了一跳,继而自言自语:“不会,不会的,董超 不会这么做,他不会这么傻!他答应我要跟我回家一起过安稳日子的。或许他根本 没去阿玲那里。可是,董超你个混蛋,你到底去哪儿了?难道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说走就走?你个没良心的,我供着你吃住还陪着你睡,总不能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人 呀!” 马晓雅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后,突然一下子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了,跟董超的感情啦,留恋啦,突然被最后这一条推断排挤到脑后——那就是,董 超或许根本就没去找阿玲,而是彻底消失了。 马晓雅突然觉得有点可笑,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董超究竟是哪里人。他或许 真的走了,继续去浪迹天涯。或者,他所谓的杀人经历根本就是个谎言。他来到远 山,不过是个过客,暂时落落脚而已。两个人这段交往,就像一个漂亮的肥皂泡, 啪的一下破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或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董超这个人。 “你个挨千刀的,算你狠!”马晓雅恶狠狠地嘟囔一句,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 个理由,心里居然稍稍轻松。 但接着,有一个念头立刻驳倒了她。如果他没有杀人,鹿遥干吗盯住他不放? 即便是没杀人,也肯定犯过别的罪。如此一想,她立即意识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这座城市是最佳选择。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开始整理东西。她要走,回老家去!马上 走!不能再在这里了。在这里的结果,就是把命留下。或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日子,我可真是过够啦!”马晓雅嘟囔说。 能带的东西并不多,整个房间里属于她自己的,并没有多少。至于房租,是早 交过押金的,马晓雅不在乎了。最后,马晓雅来到卫生间,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她慢慢地靠近镜子,却发现了一张丑陋的脸,眉毛画成一条线,眼影很深,像是许 多天未睡觉,嘴唇红得让人恶心,额头包扎的部位,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她打开 水龙头,使劲清洗着这张脸,都清理干净了,一张脸也就露出了本来面目。马晓雅 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是如此苍老,如此陌生,但又如此新奇,是一种很遥远的感觉。 她顺手拿过一根皮筋,将头发拢到脑后,扎起个马尾巴,细长白净的脖颈显露出来。 马晓雅暗暗对自己说,好了,丫头,这才是真正的你。 出门之前,马晓雅突然站住,看了看手机。她想,要想彻底与这里告别,那就 任何线索也别留下。我现在不需要手机。即便需要,变成另一个人的马晓雅,也必 须得拥有一个新的号码。她迅速打开手机后盖,抽出手机卡,顺手扔到门后的一个 垃圾袋里。 走在阳光里的马晓雅焕然一新。至少,她自己是这样感觉的。现在的她,看上 去像是一个大学生,不是那个风尘女子了。在心理上,她似乎已经与过去的生活一 刀两断。对于这座城市,她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只觉得这里污浊不堪,让她 无法从容呼吸。 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句话。出了 胡同口,一伸手,一辆出租车就停下来。上车后,马晓雅发现司机通过后视镜反复 打量她。 马晓雅歪着头问:“怎么啦?干吗盯着我看?” 司机看上去有些年纪,轻轻一摇头,面带微笑:“我差点儿就认不出你来了。” “哦?师傅你认识我?”司机没再说话。马晓雅立即心知肚明,“大哥,你说 我漂亮了还是丑了?” 司机慢悠悠地说:“姑娘,说实话,你现在比以前那种打扮漂亮多了。” 马晓雅狡黠一笑:“大哥,你别忽悠我啦!” “别喊我大哥,丫头,我女儿都跟你差不多大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马 晓雅感觉有点儿羞愧。“唉!丫头,我送过你两次,两次都是醉醺醺的,你可能根 本不记得了……” 马晓雅咬着嘴唇,眼睛一热。 不一会儿,长途汽车站到了。上车之前,马晓雅忽然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这 座城市,心里默默地说:“终于跟这里告别了!终于可以回家啦!” 她找到座位坐下,掏出墨镜戴上,顺手抄起座位上的一份报纸,翻着翻着却被 吸引住了。她看到了那篇关于鹿遥打人事件的报道。她把目光投向车外,想,屁大 的事儿也登在报上?警察打人,算是很蹊跷的事儿吗?但接着马晓雅就意识到,那 个鹿队长会不会是鹿遥呢?如果是他,肯定会受处分吧?看来,这小子要吃点儿苦 头了! 这些想法转瞬即逝。她跟鹿遥之间的距离太遥远啦!警察和妓女的关系,就是 猫与老鼠的关系。她看着窗外,计算了一下时间,等赶到家,恐怕天就大黑了吧? 那也不怕!反正,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