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当时十六岁,已经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而且似懂非懂地看了不少书,懂得 一些人生的事了。 进校第一天,市报的一个记者来采访我,希望我谈点儿在英雄行为的感召下, 如何努力学习考入了重点中学。 我说:“我不应该进这所学校,我的成绩很一般。” 但是,文章见报时,记者把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塞到了我口里,让我受了一次被 阉割似的侮辱。 夜晚我溜到校园里,把阅报栏上张贴的这张报纸撕了个粉碎!然后在校园里徘 徊了许久,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生的悲哀。 我开始认真地回忆过去的一切,在小学时老师怎么特地抽时间辅导我,怎么让 我这个并不出色的学生当班长和少先队中队长。每个“六一”儿童节,让我讲述当 时被马丽华救下时的情景和体会。其实我只记得那条血淋淋的左腿,和那一片被血 溅红的夕辉,年幼的我当时会有什么体会呢?体会是后来由别人塞给我的。进入初 中后,没有两个月就入了团,再后来当了团支部书记。 报社记者像影子一样总是跟随着我,甩也甩不掉。我每有一点儿小小的进步, 或者做了一件很普通的好事,就会很快登到报上,导语总是千篇一律:当时被英雄 救下的王小华,沐浴着英雄的光辉,以英雄为榜样…… 此后,对于学习我开始漫不经心,终于导致了高考失利,名落孙山。父母显得 很颓丧,我却有报复了什么的兴奋。但不久令人眼热的税务局,却优先录用了我, 我当然明白这是出于一种什么考虑。我没有大学学历,没有参加公务员考试,是以 “代干”的名义先进去后,再通过“内部考试”转为正式干部。 父母脸上又露出了笑意,谆谆告诫我说:“小华,以后要发狠搞工作,莫让你 马阿姨失望,当年她为救你,失去了一条左腿!” 我一扭头走了,我不想听他们的唠叨。 又是马丽华!好像没有她,我就不活了。 我喜欢楚芬,只有她能让我时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成功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 获得,而绝不是为马丽华而活着。 楚芬增长着我对马丽华日渐清晰的厌倦和憎恨。 楚芬说:“大哥,你不是马丽华的注释。她当时救了你,我们感激她,社会认 可了她,她求证了她自己。但社会没有权利要求你一辈子,都为证明她的存在而存 在。” “小妹,这点儿我懂。但我个人似乎欠了她的情,要彻底挣脱她,还得靠我自 己。” 那天中午,我粗鲁地拒绝了为《税务通讯》写体会文章,我所做的一切,并不 是马丽华教诲的结果,我起早贪黑地工作,我拒收私营业主的种种馈赠,是因为我 觉得应该这样做。 在一种极恶劣的心境中,我顶着太阳走出了税务局的大门。街上行人很少,车 辆也很少,阳光寂寞地流淌在铺着方砖的人行道上,每一格都盛着晃动的时间。 在一棵梧桐树旁,我看见一个涎着脸、长得很粗黑的小流氓,正挡着一个女中 学生,口里说着很淫秽的话,居然这样旁若无人,居然偶尔有人经过而当做什么也 没看见。我此刻的恼怒情绪,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这大概是我毫不犹豫冲 上去的动机。 我什么也没说,冲上去就给了那小流氓一拳,然后又是狠狠的一脚。 女学生见有人解围,慌慌地跑了。 这使我很欣赏,这里发生的一切将与她无关了。 我不希望她掺入到这件事情中来,这件事就是这件事。 小流氓在挨过打后,清醒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咔”的一声, 刀子弹了出来,在阳光下白惨惨的。我觉得这一切很刺激,在我看见刀子的寒光时, 突然想到了马丽华那条血淋淋的左腿,因而有了某种渴望受伤流血的快意。 刀子扎向我腹部的时候,声音很沉闷,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我没有躲避,好 像还笑了一下,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人抬进医院后,立即闻说那小流氓被抓住了,他承认了所有犯罪的事实。 有关部门唯一遗憾的,是那女学生找不到了,她如果出来讲几句话,这个事件就要 平添不少光彩。 但愿她永远不要出来,她一旦露面,就将永远罩在我的投影之中,成为我的注 释,就像我成为马丽华的注释一样。 从心理上讲,我不欠马丽华什么了,从一个更大的概念上来观照,我们都为社 会付出了。那条血淋淋的左腿和这一节切断的肠子,都成为了我们各自的注释,我 们彼此之间不存在什么因果关系。这一点使我很高兴。 父母不会有这种想法,他们一直执拗地认为,是马丽华给了我一条生命。马丽 华失去一条左腿,导致了往后生活的种种不便,他们都似乎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常去看望马丽华,还千方百计为马丽华物色过对象,可惜都没有成功。 至今,马丽华还是一个独身,住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拄着双拐,每天兴致勃 勃地到厂广播室去上班,去各处讲演。 我去偷偷地看过她一回。 我守候在厂门口,等她来了,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当然不会认识我,她救我 的时候我才七岁。最初的印象是她的模样很苍老,算起来她不过三十七岁,但好像 有四十多岁了。 她脸色黄中透青,眼光很疲倦,一个裤管空空洞洞地垂着。木拐子一下一下, 戳在地上响得很沉重。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着两支木拐子落地时,她的右脚 使劲儿一蹬,身子就往上一耸,然后艰难地向前一荡。由于长期使用木拐子,她的 上身很发达,很横势,而下部却残缺了一半,显得很单飘。 我有些难过,她就将这样老去和走向生命的终结。而我却有楚芬。 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宣传栏。我慢慢地踱过去,正中央贴着一张“嘉奖令”, 大红纸上写着金色的字体,是工厂党委嘉奖马丽华的。说她今年以来,共外出讲演 近三十场,听众达十万人次,为精神文明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 我意识到我刚才的同情,是不是有些过于廉价。 作为马丽华,她有她的存在方式,社会也承认她的这种存在方式,她以她的存 在方式来规范其应有的内容。正如她已经不能认出十五年前救出的我,刚才就跟在 她的后面,但她却将和那个英雄的业绩终生相守,成为一个互为依存的结构。而我 与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正在极力挣脱与这个事件的联系。我觉得我和楚芬的联系,才是一种真实。 …… 楚芬坐在我的身边,女性特有的温馨气息荡漾在我的周围,我仿佛置身于初春 的野外。她让我闭着眼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 看电影时,她也喜欢我这样抓住她的手,间或还怂恿我使劲儿去握,我稍一使 劲儿,她就发出轻微的呻吟。她说,她喜欢这种形式,表示我时刻刻都想把她抓在 手心,生怕她须臾离开。 其实,我明白她的这种感觉,是源于怕我有一天突然离开她,希望通过这种形 式强化她的某种自信。 她很聪明,也很敏感,人世上的许多复杂问题,她都能很单纯地看出它的实质, 不需要很多的推理。她懂得怎么爱我,也懂得怎么让我爱。 我告诉她,我看到马丽华的情景和那张“嘉奖令”。 她说:“马阿姨其实很孤独,她之所以热衷于到处作报告,是害怕有朝一日人 们会忘记她,所以拼命来强化社会的记忆。她很可怜。” 我为救那个女学生被小流氓捅了一刀后,楚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她告诉我,她感到很幸福,因为我愿意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勇往直前,那么……将来, 我是能保护她的。她说她不后悔…… 她把我在生生死死边缘上走的这一遭,全用来作了爱的注释,我明白她说的 “不后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