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涧峰不知道,在他昏迷不醒的几天里,江洲市的形势大变。而且,这变化竟 然是以他的受伤为导火索的。 他醒来的这天天气不错。因此,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渐渐地感觉到眼前有一 片白光。这光越来越强烈,终于把他从睡眠中唤醒了。然后,一阵强烈的香气就冲 进了他的鼻孔。当他意识到这光是太阳在他脸上的亲吻时,他也听到了一个熟悉的 声音:“你醒了?” 听出来了,竟是他的老同学、看守所民警田昭昭。同时听出来的,还有老同学 语气里的喜悦。 李涧峰努力地睁开眼睛。渐渐地,他看清了面前的两张脸。一个是田昭昭,另 一个,是市局的政治处主任老丁。 香味更浓重了。他努力扭动脖子,四下看看,看到的都是鲜花,各式各样的鲜 花。种类繁多的花聚在了一起,香味就复杂了,有点怪,有点重。神志清醒了,这 复杂的香气就有些呛鼻子。 老丁主任像个慈祥的老母亲似的,俯在李涧峰耳边说:“你小子可醒了,这几 天急死我了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李涧峰慢慢想起来了,自己是在火车上被人打伤的。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花? 他闻着令人窒息的花香,思维有点混乱,眼神茫然。田昭昭看出来了,说:“你现 在是英雄了哥们儿。”他不管不顾地用手拍打着李涧峰的床头,震得李涧峰的头又 开始疼起来。 老丁主任慢慢告诉了他一切,这一切有点惊心动魄。 市里的打黑计划是搁浅了,原因不得而知。但是,李涧峰的被袭击,使胶着的 形势瞬间冰消雪化。讯问结果表明,那两个小流氓是黑社会团伙的骨干分子,他们 的活儿就是“吃铁路”,结果撞上了李涧峰。市委书记在看了“情况简报”后下了 决心:连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都敢打,普通老百姓又该怎么样?这样下去这个城市 还有王法吗?还有安定和谐吗?其实,决心下了,什么顾虑也不是问题,原来担心 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抓的头头抓了,小喽啰们就作鸟兽散了。现在,公安局正忙 着四处追捕,像猫抓耗子。 “不过,咱公安局也出了问题。”老丁说到这儿,语气沉了下来,“蔡副局长 被‘双规’了,还牵扯了一批人。” 怎么是蔡副局长?李涧峰愕然,差点脱口而出。 “蔡胖子胆子太大了。”田昭昭大咧咧地说,“受贿就是一百多万,还玩女人!” “你小点声!”老丁吓得赶紧起身把门关上,“没认定的事儿,你这么大声嚷 什么?你是警察,不是老百姓,可以顺嘴胡说。” “谁胡说了?”田昭昭不服气地嘀咕,“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儿,切!” 李涧峰越来越清醒了。过去的蛛丝马迹都在一瞬间联系在了一起,像一粒粒散 落的珠子,终于连成了一条完整的链条。他想明白了,小陈副局长和蔡副局长之间 一直在进行着一场博弈,而他们背后,各自有着各自的阵营。也许,于向东就站在 小陈的背后,而于家公子的车祸就是蔡氏身后的人群所为。没错,一定是这样。 前妻王婉琴是于向东的法律顾问,肯定是于家战车上的人了。而马小丹是蔡副 局长的直接手下。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相互牵扯着,制约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就 是在看似不合理的人际关系中维持了下来。现在看来,倒是那个韩玲,像条老鲇鱼 似的,在风浪里游刃有余。 而自己,在于家公子的事上糊里糊涂地帮了老蔡的忙,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引发 了两个人和两个集团的直接交火,导致了蔡胖子的失败。 真是命运捉弄人啊。 走廊里有嘈杂的脚步声,不容李涧峰再想下去,门开了。他听见老丁主任迎着 来人走去,招呼着:“陈局来了?”就知道胜利者小陈副局长到了。他想把眼睛闭 上装睡,可来不及了,小陈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醒了?”声音里是一种按 捺不住的志得意满。 “你现在是英雄了。省上正在给你记功,据说还要报部里,看看能不能评上个 英模。市委书记来咱局开会,专门讲到你,说你不仅是公安民警的榜样,也是……” “别!”李涧峰忍不住叫道,“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啊。”小陈笑着,“咱们市打黑行动是由你这件事引发的, 你给全市立了功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照到他脸上,使他的表情很生动。他看着李涧峰, 李涧峰也看着他。他们用眼睛交流了一些他们不愿说出口的话。慢慢的,小陈严肃 起来,他说:“老蔡这回很麻烦。专案组其实工作很长时间了,省纪委也有介入, 不是小问题。涧峰,”他很少这样叫,但现在,他用这样的称呼体现着他们的亲近, 也表明了一种态度,“我从老局长手里接过这摊工作的时候,就想我既然当了这个 家,当一天,就得保证咱公安局必须是给老百姓办事的机关,绝不能坑害老百姓。 所以,我在老蔡的问题上没有选择。这话现在说得太多了,也许好多人不信了。不 过,我信。” 他看着窗外的阳光,眼睛眯着,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只是发愣。 他的话说得很诚恳,不由人不信。李涧峰看着他,忽然发现这小子鬓角也有点白色 了,就想:公安局长真不是好干的差事,也难为这家伙了。 他张了张嘴,嗓子有点干,但他还是努力说出来:“于佳在看守所里说有人陷 害他,当时我没……” 小陈局长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情况都清楚了,是有人破坏了他的刹车, 可是,至今还没查出来是谁,什么目的。也许,就是小孩们之间的恶作剧,也许是 有人妒恨他,那小子也太张扬了。”他笑笑,直视着李涧峰的眼睛,“我知道你对 我改了你的新闻稿不满意,可我那是为了迷惑一些人。那阵儿,我得把我摆到一个 傻瓜的位置上,让有些人放松警惕。现在这社会,有时候你不得不和一些人打打迷 踪拳。” 李涧峰觉得他没说实话。事实已经证明,他小陈和于向东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那他在于佳车祸事件上打的哪家子迷踪拳?可是他不想问了,因为他还很虚弱,他 的脑筋动一动就头疼起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他就想,我这个人,好像还是不当 什么新闻发言人的好。 有人告诉李涧峰,纪委的人是在市公安局党委会上对蔡副局长宣布“双规”的, 明摆着是一次突然袭击,要打蔡胖子一个措手不及。老蔡开始也真的是愣了一下, 但他迅速就反应了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他对小陈怒目而视,小陈把眼光若 无其事地挪开。老蔡于是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抄起手边的茶杯就要朝小陈头上砸, 却被早有防备的人们给按住了。按住了,他好像也就清醒了,不再挣扎,也不说什 么,跟着来人走了,只是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小陈。 这故事是韩玲告诉他的。韩玲来看他,除了给他讲故事,还给他带来一堆报刊, 说是让他了解一下市里的情况。在谈到这次打黑时,态度平和的记者真诚地赞扬了 市公安局的行动,表扬了小陈副局长,然后突然话锋一转,说市里也有人不理解, 说打黑是假,官场争斗是真。李涧峰闻听一愣,韩玲却不说了,转而说起其他的事, 说李涧峰你这回是立功了,说你是英雄民警真是名副其实。 前妻王婉琴也来过,也给李涧峰带来一沓一沓的报纸。他们都知道李涧峰干久 了宣传工作,是离不开报纸的。李涧峰从报纸上看到了于向东董事长关于拥护市委 市政府打黑除恶的采访报道,看到了于佳车祸肇事案的判处结果。他还看到了关于 自己的事迹报道,甚至看到了有记者写的《和英雄李涧峰相处的日子》。这很让他 有点哭笑不得,恍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只是马小丹没来看过他,也没打过电话。 她还在生气吗?李涧峰拨打她的手机,却是关机状态。听着“机主已关机”的 提示,不知为什么,马小丹那张俏丽的有点调皮的脸就浮现在他眼前了。是真的有 点爱上她了吗?他问自己,可是却茫然。这问题好像没有答案,或者说,他还没有 准备好答案。马小丹给了李涧峰一个模糊的影像,她聪明,能干,活泼,漂亮,但 是又好像城府很深。每每想到这儿,一种不祥的感觉就会从李涧峰心底弥漫开来。 他没有向任何来看望他的人问起过马小丹,他发现人们好像也有意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种回避成了一种默契似的,谁也不去打破它,只是李涧峰自己心里煎熬。 几天之后,李涧峰出院了。他出院这天,正好市里召开打黑除恶立功表彰大会。 他本来是要被用轮椅推去出席大会的,但他拒绝了。小陈副局长对他的拒绝很大度 地说:“随你便,我知道你也不喜欢热闹。”老丁偷偷告诉李涧峰,小陈要任正局 长了,他这次指挥打黑除恶行动,下手狠,动作快,从容不迫,确实显示出了优秀 的工作能力和魄力。李涧峰说这是必然的,也是小陈这家伙该得的。开会这天,他 支走了看护他的小民警,趁老丁也不在,就悄悄换了衣服,逃离了医院。 其实头还有些隐隐的疼。但久违了的晴朗天气使他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这倒 真是个该庆祝些什么的日子,天很高,只有一丝白云在远远地飘动,像谁丢失的一 条纱巾。有一群鸽子在悠悠地飞,忽而远了,忽而又近了,远了是一群墨点,近了 却看得见翅尖上闪动的阳光。李涧峰站定,仰脸看鸽子的飞翔,看到眼前闪了金星。 远处传来吵架的声音,细听,是卖早点的小贩和买早点的大妈在拌嘴,大概是为了 油条的大小。李涧峰微微笑了,在清晨的人声、车声中,高高低低的吵闹像交响乐 中的和声,和谐,而又有几分幽默。 他抬腕看看手表,九点多了,他想起了此刻正在体育馆隆重召开的表彰大会。 现在的领导们是很注重宣传的,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知道,今天市委市政 府的领导们都会聚集到体育馆里,此刻他们一定正慷慨激昂地谴责着黑社会团伙的 罪恶,热情洋溢地表扬着公安局的功劳。是啊,李涧峰想,我们是值得表扬的,不 管什么艰难困苦,我们这些穿警服的会退缩吗?自豪感就这样油然而生了,李涧峰 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有力量多了。 他健步登上过街天桥。他想到街对面去买盒烟。好长时间没抽烟了,有点想。 就在他走到桥对面迈下第一个台阶时,他的眼睛无意间瞟向了桥下的路面。他一下 子愣住了,因为他一眼看见了马小丹。 是马小丹。她没穿警服,人好像瘦了一些。她趴在街道的护栏上,呆呆地看着 街头的车水马龙。这样的邂逅让李涧峰措手不及了,他顾不上多想,几步跳下了台 阶。可是站定再看,却没了马小丹的身影。茫然四顾,李涧峰只觉得人海茫茫,可 再也看不到那想找的人了。 是她吗?一时间,李涧峰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真的,也许那就不是马 小丹,而只是个和她长得相像的姑娘。漂亮姑娘都长得差不多。街道上的一切都不 真实起来,好像是梦。李涧峰愣了半天,掏出手机拨号,而马小丹仍然关机。 他又把电话打给韩玲,劈头就说:“我碰上马小丹了。” 韩玲那边明显地沉了一下,然后问:“你和她说话了?” “没有。我想追上她,可是……” 韩玲好像叹息了一声,说:“你认错人了。你不可能碰到她,她也‘双规’了, 和你们那蔡局长一起。” 李涧峰好半天没说话。这回答好像是他预料之中的。他呆望着繁忙而生机勃勃 的街道,愉悦从大脑里消失,心渐渐冷了起来,一阵阵颤抖从心底生发而出,漫过 他的四肢,手里的电话也抖动起来,不停地触碰着他的耳朵。 韩玲喂了好几声,李涧峰才抿抿干涸的嘴唇说:“她怎么会……” 韩玲说:“这年头儿,又有什么不可能?” 李涧峰不想再说什么。他关了手机,想想,又打开,把那曲《喜羊羊和灰太狼 》删除了。 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而在他脑际浮现的,不是马小丹的笑脸,而是笨妮儿 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