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9岁的仁朗在邻居眼中是个有几分神秘的男人,每天深居简出,独往独来。他 居住在市中心一幢电梯公寓的顶层,那是整个小区公寓面积最大单位面积也最贵的 一套房,135 平方米欧式风格的两室两厅装饰得华贵典雅,还有一个面积超过50平 方米的大露台,被装修成一个巨大的花园。与别人家的花园不同的是,他家花园里 的植物浓密得遮天蔽日,几乎屏蔽了全部阳光,加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严密地遮挡 上厚实的窗帘,使得这套本应阳光充足的豪华住宅整天暗无天日。 没人知道这个总穿得洁净体面、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做什么的,他在别人面前一 向彬彬有礼却沉默寡言,除了不定时地开车出去,平时总独自待在门窗紧闭的家里。 有八卦的邻居猜测他是个行为低调的富商,但他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应酬,似乎从没 看到过他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地回来,通常一到掌灯时分他就回到家中闭门不出。 “或许人家是国安局的人呢。”一位见多识广的女邻居牵着她那条体型庞大的 金毛犬在小区里遛弯,压低嗓音跟斜对门的胖大嫂分析。“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吧?” 胖大嫂不以为然:“公家的人用得着自己在外面买商品房住?”其实她也闹不清 “国安局的人”究竟会不会自己买房,就是有意要跟女邻居抬杠。“看她那张狂的 样子!不过是一个糟老头花钱养的二奶嘛,成天牵着那条大狗在院子里招摇,一口 一个‘我老公’,真不知啥叫羞耻!”胖大嫂尽管心里对这位年轻漂亮的芳邻鄙夷 刻薄着,表面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在这套因光线严重不足而显得阴森森的公寓里,仁朗坐在书房的大班椅上,身 体前倾,不错眼珠地望着大班台前那面墙上挂着的32英寸巨大的高清电脑屏幕,不 时轻点鼠标。他正在“亲友棋牌游戏网站”跟别人下象棋,这是该网站举办的一场 “暑期嘉年华网络象棋大奖赛”,他已经过关斩将冲入四强决赛,现在正跟一位网 名为“业余八段”的选手争夺季军,杀得难解难分。桌上的一杯咖啡早已放凉,他 也顾不上喝一口。 啪!一颗“马后炮”潇洒地落子,把对方将死。仁朗在想象中透过电脑,看见 “业余八段”气急败坏的表情。本局比赛结束,一个对话框弹出:“祝贺‘忍者之 刃’胜出,荣获本次大奖赛第三名。” “忍者之刃”就是仁朗的网名。他轻舒一口气,揉揉酸痛发胀的眼睛,从桌上 拿起一小瓶“润洁滴眼液”分别往双眼里滴了两滴,然后舒适地靠在大班椅上闭目 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一眼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已是晚上9 点50分。他起 身把桌上已凉透的咖啡拿到卫生间倒掉,然后又去厨房重新煮了一杯,端着咖啡回 到书房坐下,打开网页随意浏览新闻。夏日的夜晚闷热难耐,开着空调的书房里凉 风习习,他神情疲惫地靠坐在大班椅上,脸上并没有多少获胜后的开心和得意。 仁朗是个轻度抑郁症患者,同时他恐惧户外活动,恐惧阳光,这是他家里的窗 帘永远紧闭的原因。他的眼神经常忧郁而迷茫,由于长年缺乏阳光,脸色也十分苍 白,他平时靠着一种镇静类药片来维持自己每天的正常生活。 他宽大的卧室一面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名画,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临摹品。 其实这幅画的后面是一个暗藏的机关,里面有个保险柜一样的金属柜,装满了钱和 他的职业秘密,还有一把足以打死一头牛的仿“五四”式手枪。 清晨,仁朗喝完一杯煮咖啡,吃了一个煮鸡蛋和两片烤面包,然后服下一片粉 色药片,开着自己那辆黑色广本去上班了。 他的同事兼搭档、年轻机灵的小范正在乱糟糟的办公室里跟客户通电话,通知 对方他们幸运地中了个五万元大奖。“现在请你查一下,看五万元是否到账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范举着话筒向仁朗示意。仁朗非常默契地接过话筒,以“公 司宣传广告部主任”的身份祝贺他们中奖,并告知对方他们必须马上给一个账户汇 去百分之五的税金。如果在一小时内没见税金到账,那么5 万元大奖将立刻被撤回。 仁朗说得一口标准普通话,是略带磁性,很有学者气质的温文尔雅的低沉嗓音,与 他英俊儒雅的外貌很相衬。 仁朗还有非常好的口才,但他平时是个寡言的男人,只有在工作中才偶露峥嵘。 然后他俩一起开车出发。小范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吹着口哨换上另一张手机卡。 来到一家住户门前,仁朗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餐巾纸垫住手指按响门铃,此刻他 们的身份是“市公安局金融案件调查组”的警员。 他们表情凝重地告诉那个脑袋上满是发卷的主妇:先前通知你获得五万元大奖 并取走你们账上2500元钱的是骗子。所谓的“大奖”子虚乌有。“你们账户上多出 的五万元是以支票兑付的方式,根据银行规定,这笔钱需要至少两个工作日才能取 出。在此期间他们随时可以撤销汇兑的。”“仁警官”的口吻严肃而且权威。怒火 万丈的主妇连忙回拨那个通知他们中奖的电话,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您所拨打的 电话已关机…… 在主妇对骗子义愤填膺的诅咒中,两位威风凛凛一脸正气的警官顺利地获得她 的银行账号和密码,用来“查找骗子,追回被骗的钱”。 得手后的仁朗仍一脸阴霾,因为刚才出门时强烈的阳光直接照射到他的脸上, 令他瞬间脸孔开始抽搐痉挛,头昏脑涨。一头钻进车里,他烦躁得想要骂娘,终于 忍住了。身边的小范倒是心情不错,刚哼起小调,被仁朗不耐烦地瞪一眼,只好乖 乖闭嘴。 主妇的账户上只有六千多存款,被他们全部取出。这次他们赚的钱虽不太多, 却比较顺利。 回到办公室,仁朗提醒小范别忘了在下午银行下班前把那笔充当诱饵的五万元 支票撤销汇兑。小范忙答应着,又向仁朗提起另一笔可能的大生意,那个“开洗脚 房起家,资产上亿”的张老板,仁朗一脸漠然,表示没什么兴趣。 这时仁朗的手机响了。“苏医生你好。哦。哦。好的,我明天上午10点钟过来。” 他接完电话,转头对小范说,“明天我就不来办公室了。我还要去苏医生那里多开 点药,他要回美国了。” 下班后仁朗驾车去附近的一家比萨店吃饭,算是庆贺自己在比赛获得名次。仁 朗一直痴迷于象棋,但他仅在网上厮杀,从不参加那些象棋爱好者俱乐部之类的活 动。他也偶尔在网上举办的各类比赛中获奖,不过在大赛中获得前三名却还是第一 次。 这家位于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比萨店是附近宁都大学美国籍英语外教的太太开 的,店面并不大,却布置得非常温馨有情调,而且十分干净。白色的木格窗上挂着 粉色“日清纺”纯棉窗帘,上面是一朵朵漂亮的牡丹花。 一见他进门,扎着米色荷叶花边围裙的女招待小沁连忙迎上前来,“仁先生你 好!”她笑眯眯地向仁朗打过招呼后,把他带到靠窗的一个角落,然后手脚麻利地 在雪白的桌布上布置刀叉碟盘,把米色的餐巾铺整齐。 “还是老规矩吗?”小沁双手抱着点餐簿,弯腰向仁朗询问。她的头离仁朗的 眼睛只有大约20厘米距离,仁朗不仅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甚至能看到光 影里她脸上淡淡的茸毛。他有点局促,身子往后闪避了一下,连忙点头。小沁是个 20多岁的漂亮女孩,在宁都大学英语专业读大四,暑期在这家店里打工,一来挣点 零花钱,二来,也算是给老师帮忙。 片刻,她为仁朗端来一个小份全肉比萨,一份吞拿鱼沙律,一碗鸡茸奶油蘑菇 汤,还有一小杯红酒。她的脸上洋溢着这个年龄的女孩所特有的明朗天真的笑容。 仁朗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偷眼观察忙碌的小沁。因为旁边就有两家五星级酒 店,来这家比萨店用餐的有不少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仁朗目不转睛地看她用一口流 利的英语向老外报菜名,见她回身,连忙转过头来,装作认真吃饭的样子。 吃完饭他扬起手臂伸出食指往下指了指,小沁立刻蝴蝶一样翩然飞到他身边。 “总共126 元,谢谢!”不知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有点没心没肺的女孩特别让仁朗 心动。当然他并没有让小沁察觉出自己对她的默默关注,照例含蓄矜持地点头、交 钱,出门驾车离去。 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仁朗抬手伸进《最后的晚餐》右下角的后面摁了一下,然 后把画像一扇门一样打开,把分得的一沓钱整整齐齐地放进那个黑洞洞的金属匣子 里,再把手枪拿出来把玩一番,意兴阑珊地抽完一支烟,来到书房打开电脑,进入 “亲友棋牌游戏”网站的“中国象棋房间”。 弹出一个对话框,是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人跟他“私聊”,祝贺他获得大 赛第三名,问他肯不肯赏脸陪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杀一盘。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然后两人上桌,开战。 “弗洛伊德”的头像是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模样,没想到这“书生”竟然实力不 俗,两人一口气连战12盘,“忍者之刃”七胜五负,只多赢了两盘。 “哎呀,已经一点了!我们最后一盘?”聊天区域突然出现一行字,是“弗洛 伊德”发来的。 “行。”“忍者之刃”回应。这局的获胜者是“弗洛伊德”。 “你咋没参加比赛呢?”结束战斗后,仁朗意犹未尽,一改平时不轻易跟棋友 闲聊的习惯,好奇地打出这行字。 “嗨,没赶上,才出差回来。”对方马上礼貌地回答。然后又飞快地打出, “跟你下棋真过瘾。你的反应速度很快,我喜欢,我最恨那种磨蹭半天才走一步的 家伙,能让人急出病来。” “呵呵,你出手也够快的。”仁朗说。 “那我们明天再来?”“好。”在游戏房间里难得碰上个实力相当又文明礼貌 的棋友,通常很多人不仅棋艺臭而且棋风极差,动不动就张口骂娘。 中午12点多正是市区车流量比较大的时段。仁朗刚才从苏医生那里拿到几瓶药 后又去一家书店买了两本书,此刻正开着车在密集的人流和车流中左冲右突。夏日 中午的阳光火辣得如同夜总会里钢管舞小姐的魔鬼身段一般,叫你不能不血脉贲张, 燥热难耐。前面照例又堵成一串长龙,仁朗的车子被迫停下。他的车窗上尽管严严 实实地贴着深蓝色的汽车膜,仍能感觉到灼人的阳光透过车膜炙烤着皮肤。 突然他的车窗被人猛敲了几下,回头一看,有个年轻男人一脸着急的模样,正 向他示意车后轮的位置,咦,难道是车子冒烟了?他不情愿地打开车门下车观察, 一出车门,立即感觉被晒得头晕眼花。正欲仔细查看,突然听到惊呼声,连忙回头 一看——他的装着几瓶药和钥匙等物的公文包居然被一个半大孩子拿起来就跑,他 惊叫一声想追过去,却见那孩子像一条游入大海的鱼一般,几下就穿过人群和车流, 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这时前面的车流已经散去,被堵在他车后的小车司机催命一般大按喇叭,他只 好放弃追赶,沮丧地开车回家。好在钱包和手机还揣在身上没有丢失。他边开车边 通过“114 ”查到一家开锁的公司,然后打通这家公司叫他们上门更换锁芯。 可是,以后到哪儿去弄那些药呢?苏医生给他开的药是一种由美国进口的镇静 类药物,中国市面上并没有出售。本来这次的药量足够他吃两三个月的,这下全给 可恶的小偷连锅端了。他又试着给苏医生打电话,却是关机状态,估计已经坐在飞 往美利坚的航班上了。 在家门口等了半天,换锁的师傅才姗姗而来。好容易把锁芯换好打发走那个饶 舌的修锁匠,仁朗的情绪变得狂躁不安,他打开药瓶吞下一片药,感觉好了一点, 他开始里里外外地彻底清洁房间。 到夜阑人静的时候,他还穿着一身工装,一手提一把喷壶,一手拿一块抹布, 在花园里一片片地清洁植物的叶片。一盏漂亮的欧式壁灯在夜幕下发出惨白的光, 照着他寂寥的身影。一直忙到天色开始放亮,他才把抹布在水池里洗净后整整齐齐 地晾晒在毛巾架上。看着花园里一片片碧绿的树叶在初升的阳光下干净得闪闪发亮, 仁朗舒了一口气,坐在花园的白色沙滩椅上点燃一支香烟。 他的神情始终是郁郁的。 第二天晚上他进入“亲友棋牌中国象棋房间”的时候,“弗洛伊德”已经等在 那里,问他昨晚为什么没来。他抱歉地说临时出了点状况。对方并没有生气,两人 又开始激战十多个回合,仍是基本不分胜负。 真是无巧不成书。在仁朗吃完最后一片粉红色药片的时候,他从与“弗洛伊德” 的交流中得知他居然也是新近从美国回来的一个心理医生,叫崔大鹏。崔医生一口 答应:你吃药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来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