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认识薛尤明,是在我调入政治部宣传处以后,那时,薛尤明负责的版面有一个 与警察合办的栏目,我负责给这个栏目供稿。 在我的印象中,薛尤明是个内敛的人,平常不善言语,工作一丝不苟,交友谨 慎小心。与薛尤明交往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合作得很好,我觉得薛尤明这个人踏 实、真诚,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与这样的人交往我觉得安全。 后来我调离了政治部,离开的原因是因为评选市里的“十佳青年”。领导让我 负责操作此事,我利用全市的网管,通过网吧给唯一的民警候选人点票,统计的结 果是这名警察的得票数超过了全市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五,这个结果吓得组委会领导 们瞠目结舌。其实,我动机纯正,只是用了评优行业里惯用的技巧,却成了部里的 一大笑话。就这样,我被下派到市局刑警支队当了刑警。在支队,领导要求我发挥 现有的特长和社会资源,指派我干内勤兼管支队的宣传,我死活不肯,只写我感兴 趣的稿件。支队长拧不过我,把我分到了大案队当侦查员。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后来,我与薛尤明也有过一些接触,通常是侦破了有意思的大案以后我为他撰 写稿子,因为是自己主办的案子,所以稿子写得有声有色、精彩纷呈,并引起了广 告商的注意,薛尤明主管的版面也成了《江都日报》不错的卖点,我也成了小有名 气的撰稿人。 直到薛尤明出事,我回想起与他交往的日子,觉得是一段有意思的时光。 调到大案队后,我常在外面出差搞案件,生活被切割得乱七八糟,寂寞里常常 想起薛尤明,不时给他打个电话。每次薛尤明一开口就“等着你的稿子呢”,这几 乎成了我们通话的开场白。但是半年以前,我们通话少了,每次通话薛尤明总是很 激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述,犹如一个尿急过头的人站在尿斗前 撒不出尿来一样。薛尤明的异常状态并没让我在意。薛尤明的工作压力大我早有耳 闻,工作的压力常常来自无端的刁难,刁难他的人居然是他的上司。薛尤明平常不 喝酒,但酒量不小,只有我请他的时候他才喝一二两。酒后的薛尤明往往会显出沮 丧而流露出只言片语。那时我对他的苦楚没多少概念,因此也没劝过他。我知道他 有一个精明强悍的妻子,妻子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后突然从江都市冒出来,对他的溺 爱让他享受不尽。我常拿这个话题调侃薛尤明,后来我才察觉到薛尤明对这个话题 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他一皱眉头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快。薛尤明和其他人一起吃饭滴 酒不沾,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到了场面上,通常是我帮他挡驾打圆场。薛尤明 常说:马兵最能理解人。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专注,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感激。薛尤明 是这么一个人,细腻、敏感,往往会忽略他给别人的却牢记别人给他的。 最后见到薛尤明是在他出事前的两个月,也就是我主办江都抢劫出租车并杀害 司机和两名乘客的案件以后。这是一起流窜犯作的案,市内的调查结束后要赴西北 摸排。凭我的经验,知道这一去的归期无法预测,行前我约了薛尤明。那天薛尤明 气色很不好,说自己一夜没睡。薛尤明是不太愿意向外人袒露心声的,哪怕是对我。 薛尤明常说,像他这种只会干活不会生活的人没有朋友,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关系, 将会与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失之交臂。我不想解释,对薛尤明而言,任何解释都是多 余的,他只相信看到的或是亲身经历的,并对这种经验作出自以为是的判断。至于 其他,他总是在接近前就打上了一个结实的问号。这也许是薛尤明自我保护的方式, 因此我觉得薛尤明一直生活在惊恐不安之中。分手的那天薛尤明破例多喝了几杯, 他脸上泛着一丝丝红,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见到的。 我能看出,薛尤明是想借酒消愁或是发泄一通,当我问及发生的事情时,薛尤明却 只字不露。我觉得薛尤明像个受到惊吓后变得自我封闭的孩子,不仅生活在惊恐之 中还生活在梦幻里,他时常流露出本能的质朴,实际上妨碍了他正常的思维与判断。 那天我是下决心要和薛尤明好好聊聊的,一是我们多日不见,二是我要出远门 并且归期不定。此前我一直在想:薛尤明生活无忧,他的收入差不多是警察的两倍, 妻子不仅是老板而且对他溺爱有加;孩子读三年级,成绩很好,双方父母健康,都 争着溺爱这个孩子。这样的家庭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已经超前进入了小康,何忧何 愁之有?但这次我觉得他的心态有问题。 我以为了解薛尤明——男人伤心不外有三:失恋、当不上官、赚不到钱。其实,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从根本上说,我对薛尤明一无所 知,薛尤明也从未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他之所以对我说那些听上去贴心的话,是 因为他没有更多的人可以倾诉,而至少他也觉得,与我说点儿心里话同样感觉到安 全。我一直在想,薛尤明甚至也不了解他自己,他对自己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处在 无知且没有预见的状态之中,这种心态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往往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因此对可能产生的结果通常是信马由缰。 可惜,最后的一次谈话被我的提前出发骤然中断了,没想到在省外一干就是两 个多月,直到我接手薛尤明的案件,才知道了他的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