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凡做女人的都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一旦知道有情敌存在,就要千方百计地一 睹对方的真容,甚至故意出现在情敌面前,以示正神要压邪鬼。乔晴当然也未能免 俗。乔晴是有身分的人,在情敌面前出场也必须堂而皇之。易榴红既然做的是雕塑, 那么何妨与她做一桩雕塑生意?乔晴有一个对付易榴红的创意:在商都市的自家别 墅前也安放一组雕像,这组雕像就是她和丈夫罗冠雄,再加上儿子乔俊女儿罗琳。 这组雕像就是要让易榴红亲手制做,让她不能不时时地面对一个事实:罗冠雄有一 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事先没有打电话向女雕塑家预约,乔晴奇兵突袭,直抵易榴红的工作室。见了 易榴红,乔晴直奔主题。“易女士,我来,是想请你制做一组雕像,麻烦你用这些 照片,做个参照。”易榴红接过乔晴递来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这是——” “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女儿。”“唔,他们好可爱。”易榴红有礼貌 地夸奖着。“啊,这不是罗冠雄先生吗?”易榴红惊讶地望着乔晴。乔晴要的就是 这种效果,她矜持地点点头。“是啊,他是我先生。”“哦,您就是罗家太太——” 易榴红深深地盯了乔晴一眼。“易女士,我想在我家别墅前安置一组雕像,人物嘛, 就是我们家四口人啦。”乔晴脸上挂着得意之色。“嗯,你这想法好,亲情融融的 一家人。罗家太太,请你到这边来看样品。你可以选用的材质很多,花岗岩、大理 石、沙岩、铸铜、聚酯玻璃钢、汉白玉……”易榴红一边说,一边领着乔晴进了里 边的大工作室,去看那一排排完成的和还未完成的雕塑品。 “这是什么材质?我就要这种——”乔晴指着一尊原人般大小的铜雕。铜雕尚 未完成,从轮廓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位怀抱婴儿的母亲。铜雕的旁边摆着一张台桌, 桌上有一张颜色发旧发暗的照片。乔晴好奇地瞧瞧照片,又瞧瞧雕像,很显然,雕 像参照的是照片上的女人。虽然旧照片已经泛黄,但是仍旧能看出女人的风采。她 俊俏却又内敛,善良的眼神中似乎透着一丝懦弱和伤感。乔晴想问,这女人是谁, 却听到外面传来了罗冠雄的声音,“榴红,你在吗?”乔晴听得清清楚楚,罗冠雄 说的是“榴红”,前面省略了那个“易”字。 易榴红望了望乔晴,然后转过头,提高了嗓音应道:“哎哎,我在里边的工作 室。”乔晴跟着易榴红走到外间,易榴红回身指指乔晴说:“罗先生,你瞧,谁在 这儿?”看到妻子在此,罗冠雄不禁愕然:“你,你怎么来了?”“你能来,我怎 么不能来?你找她是公司业务,我找她是家庭业务,咱夫妻俩,都是来给易女士送 钱的。”看到丈夫瞬间流露的慌乱和紧张,乔晴十分得意。如同捉了鱼鳖又要放生, 乔晴雍容大度地走上前来,款款地挽住丈夫的胳膊说:“冠雄,我想给你个惊喜呢。” “什么惊喜?”“我想照着咱家四口人的样子,做一组雕像,摆在咱家别墅前面的 草坪上,你说好不好?”“好好好。”罗冠雄连连点头。“我想照着里面那个母与 子的雕像,做成铸铜的。”“随你,随你,你怎么想,就怎么办。”易榴红在旁边 笑了:“想不到罗先生,这么尊重女权。”罗冠雄咧咧嘴,苦笑着说:“我不是尊 重,我是膜拜。”乔晴调侃道:“可不是嘛,他不管见了什么石榴裙,都想上前拜 她一拜。”夫妻俩真真假假地斗了几句嘴,乔晴就去接待台和易榴红商签订单。罗 冠雄不陪,说是要去里面的工作间瞧瞧公司订的那些雕塑,有什么新的进展。 订单的手续还挺麻烦,等乔晴办完这些手续,罗冠雄也从里面的工作间走了出 来。乔晴上前挽住丈夫说:“冠雄,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你和易女士,还有事情 要办吗?”罗冠雄赶忙说:“没事没事,刚才我已经看过了公司的订货。易女士的 工作进展很快,质量很高,我可以放心了。”“那好,咱们走。易女士,拜——” 易榴红把夫妻俩送出门,看着他俩在车里坐稳。车子正要发动,乔晴忽然又从 车里跳了出来:“易女士,对不起,我觉得规格有点儿问题。我还得回去看看。” 罗冠雄没出来,就在车里等她。两个女人重新进了里面的工作间,乔晴站在那尊母 子铜像前看了又看,然后问道:“这尊像,是不是比真人高,比真人大?”易榴红 点点头:“对,罗先生说,要放置在绿地公园,所以比真人高大。”“哦,那我订 的雕像要改一改。规格就和真人一样吧。”说完这句话,乔晴不经意地往旁边的台 桌上看了看。咦,那张女人的旧照片不见了! 刚才易榴红和她一直都在外面签订单,只有罗冠雄曾经进来过。乔晴疑心重重 地坐回了汽车里。汽车开了,罗冠雄随口问道:“你刚才进去,有什么问题呀?” 乔晴咬着牙,在丈夫的耳边说:“告诉我,那张旧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商都市热闹的商业区和好玩的风景名胜也不少,可是姜淑贞几乎全都没有去过。 她经常去的有两个地方:东郊市化工一厂和友谊大桥。在友谊路和商都路交叉口的 那片住宅区里,纪大梁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龙龙;在市化工一厂,纪大梁为了扑灭 大火最终献出了生命。对于姜淑贞来说,它们是自己感情所系的圣地。前些年,市 化工一厂搬迁,在原来的地方建成了汽车销售城。可供凭吊的旧貌已荡然无存。于 是,友谊路口留下的那片旧楼就成了她唯一的惦念。现在,这片旧楼也已不复存在, 新的住宅小区正在兴建。姜淑贞唯有坐在滨河公园的长椅上,遥望那片旧址了白天, 在滨河公园里徜徉的大多是一些老年人。老年人喜欢走老路,走得多了,彼此虽不 相识,却也有些相熟。姜淑贞每次来,习惯了要坐同一张长椅。那张长椅子,有时 候是她一人独坐,有时却会有一个男人也在此椅上落座。男人也上了些年纪,腰背 都有些弧度,然而穿戴讲究,举止颇有风度。若是姜淑贞落座得早,他在落座之前 必会微笑颔首,以示打扰;若是他已落座,姜淑贞再坐时,他必会颔首微笑,以表 致意。相遇的次数多了,姜淑贞不由得想:莫非这个男人也对这张长椅有什么偏爱 么?有时不经意地瞥望对方,姜淑贞又发现这男人目光凝视的方向居然也是友谊大 桥对岸的那处工地。姜淑贞不由得又想:莫非这男人要买此处的楼房么? 那一天又是两人同坐一张长椅,就在姜淑贞从椅子上站起来时,长椅另一端的 男人,恰巧也在起身。这男人抬腿要走,忽然“哎哟”一声,几乎跪在了地上。姜 淑贞本能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腿,我的腿,老毛 病。”男人苦笑着,指了指膝盖。“哦——”姜淑贞打眼儿望了望,忖着这人可能 是膝盖软组织劳损。男人挣扎着,却迈不开步子。姜淑贞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 索性说道:“不瞒你说,我会推拿医病。要是信得过我,就给你整治整治?”男人 虽然将信将疑,却也只得权且一试。于是,两人重回长椅。姜淑贞拿过对方的右膝, 用手捏按了一遍,感觉对方的膝盖浮泡滑肿,心里就有了底。“你的关节腔有积水 啊。”“是,好多医院都看过。动过手术,也抽过积液,往关节腔里打药。老是坏 了好,好了又坏。”“那都是西医的办法,治得了标,治不了本。今天抽了水,过 些日子水又积上了。要按中医讲,这是经络不通,所以才郁积。疏通了经络,积水 也就没有了。”姜淑贞左手托扶着对方的膝关节,右手握住对方的小腿,幅度不大 地伸屈了几下膝关节。那人眯着眼儿,没什么防备。就在此时姜淑贞握扶小腿的右 手突然发力,屈压着对方的膝关节,将那人的足跟靠上臀部后,即刻又松了手。那 人“啊——”地又叫了一声,觉得膝盖里边“哗啦啦”响,不由得自己抚住了膝盖。 怪了,肿胀似乎消失了,几乎摸不到那些鼓鼓的东西在滑动。那人起身再走,虽然 有些隐痛,却已能轻松挪步了。那人连连赞道:“神医,莫非你真是个神医么?” 姜淑贞笑了,摸出个名片说:“我开了个小诊所,如果你有兴趣去,我可以给你扎 上针用上灸条,把你的膝盖再整整。”那人接了名片,也礼貌地回递了他的名片。 姜淑贞看过之后,笑了起来:“哦,原来是冠雄集团的罗总。怪不得你老是坐在这 里看那边的工地,那边是你开发的地产项目呀。” 姜淑贞不放心,要陪罗冠雄一起走。罗冠雄连连道:“不必不必,我女儿就在 附近。我这就给她打个电话。”罗冠雄拿出手机打通电话,说是女儿马上就到。于 是,姜淑贞也就索性再坐一会儿,算是陪陪他。两个人慢慢地聊着闲话,不一会儿, 果然看到一位苗条的姑娘远远地跑了过来。到了跟前,那姑娘先没喊爸,却开口叫 了一声:“姜妈妈!”罗冠雄惊奇地说:“琳琳,你认识姜医师呀?”罗琳说: “爸,我不是给你讲过崴脚的事嘛,给我治脚脖的就是她。” 当然,姜淑贞算不上什么女华佗,但是罗冠雄的膝盖仅仅让她随意摆弄了一次, 居然好多了。术业有专攻,各行的专家就是专家,罗冠雄对这位姜医师的医术不能 不信服。三天后,罗冠雄给姜淑贞打了电话,说是要上门拜访。 罗冠雄上门来,姜淑贞很开心。那不是因为多了这么个病人,可以多一份收入, 而是因为有了与罗琳的爸爸接触的好机会。在姜淑贞的心里,罗琳似乎已经是预备 役儿媳了。那么,能够与预备役的亲家公先沟通先交流,这机会十分难得。 姜淑贞检查了一番罗冠雄的膝盖,里边的积水已经很少了。接下来只需要再调 理调理经络和气血,就能巩固疗效。姜淑贞燃起灸条,小屋里顿时青烟袅袅,弥漫 着一股带着山野味儿的异香。罗冠雄徐徐地嗅着,嗅着,竟觉得心旷而神怡。这气 氛很适合不紧不慢地聊天,于是姜淑贞就开了话头,有意往儿女们的身上引。“你 们家琳琳,很讨人喜欢呐。”“是啊,琳琳小时候乖得像只猫,最爱偎着人。” “琳琳读书用功吧?”“用功,各门功课都不费劲儿,就是中国话和中文字,学起 来有点儿犯难。”姜淑贞疑惑不解了,“中,中国话?”“哦哦哦,琳琳从小在美 国长大,在美国念的书。”罗冠雄做着解释。姜淑贞担心了,在美国长大的姑娘, 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跟亦龙合得来?不行不行,这可得打探打探。“哎哟,这孩子从 小吃美国饭,不爱吃咱们中国饭了吧?”“我太太吃西餐,我是有中餐,绝不吃西 餐。所以呀,我们家琳琳是中餐西餐混着吃,什么风味都喜欢。”……罗冠雄忽然 叹息了一声:“唉,琳琳就是有点儿倔。她认定的事儿,谁也拗不过她。”听了这 话,姜淑贞的心往下沉了沉。这可有点儿麻烦了,万一她跟亦龙拗上了,他们俩谁 让谁呀?亦龙啥都好,也就是喜欢认个死理儿。“不过呢,琳琳这个拗啊,经常是 拗得对。”罗冠雄讲起自己的爱女来,就有点儿收不住,“比如说她想做做事,她 妈妈说,冠雄集团这么大,随便你去下面哪个公司啦。琳琳不,她非要自己办个小 公司。把她忙得呀,累得呀……” 一个疗程做下来,姜淑贞差不多把琳琳的脾性爱好摸透了。可是自己的儿子纪 亦龙,还没有找到机会向罗冠雄夸一夸。相互沟通嘛,相互交流嘛,也得让对方知 道,我家的儿子不一般。今天是这个疗程的最后一次了,姜淑贞开口就说:“我丈 夫,膝盖和你一样,也曾经受过伤。”“哦,你丈夫,他是做什么的?”“他是消 防队长,南关中队的。你不是奇怪。我为啥老是到滨河公园去?而且,还总是坐在 那张椅子上吗?我是在看对面那几幢老居民楼哩。”罗冠雄留心了,“你是说,友 谊路和商都路交叉口的那几幢老楼吗?”“就是那儿,你们把那些地方都推平了, 正盖新楼呢。二十多年前,我丈夫在那楼里救过火。”“你丈夫在那里救过火!” 罗冠雄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丈夫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他。” “他在那儿——”姜淑贞指了指向墙上的挂像,“就在那天晚上,我丈夫又去了另 一个火场,市化工一厂,他在那儿牺牲了……”罗冠雄听了,不觉为之一震。他肃 然地说:“对不起,姜医师,我失言了。”“没啥,都是过去的事情,咱们又是熟 人了,其实你不问,我也会说。”许多话在姜淑贞的肚里闷久了,她还真想往外倒 一倒。“如果我丈夫还活着,那该多好啊。他当中队长的时候,跟他搁伙计的指导 员姚永智,现在已经是省总队的副政委了。”“哦哦哦——”罗冠雄若有所思地连 连点头:“姚永智,省总队的副政委。那时跟你丈夫一起救火的……” 等姜淑贞为罗冠雄取下膝盖上的拔火罐,他立刻饶有兴趣地来到墙跟前,仔细 地看着墙上的那些照片和奖状。“唔,这位是你的爱人。那,这一位呢?”罗冠雄 指着旁边新挂上的大照片。那就是罗琳抓拍的纪亦龙在烟囱顶上救人的特写照,高 空中的纪亦龙显得英姿勃发。“他,是我儿子纪亦龙。”姜淑贞自豪地说。“这孩 子长得很英俊。”罗冠雄看得十分专心。姜淑贞终于可以跟对方谈谈儿子了。姜淑 贞是个实诚人,在她的心里既然已经把罗琳当成了准儿媳,那么早晚应该知道的那 些事儿,索性就给人家先交交底儿吧。“亦龙这孩子,是特勤中队的骨干呀。他立 过功,受过奖,正准备上军校呢。孩子是个好孩子,但他也是个可怜孩儿……” 想起往事,姜淑贞哽咽了。“别别别,”罗冠雄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这孩 子怎么可怜呐?”“不瞒你说,这孩子是我丈夫那天晚上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就在 友谊路口的那幢老居民楼里,他的妈妈死了,可妈妈身子下面护着的这个孩子还活 着……”罗冠雄很意外,他的神色也变了:“你是说,救出来的这孩子,一直是你 养着?”“可不是,这么多年,孩子就跟着我。我不容易,他也不容易呀……我这 辈子就剩下一个心事了:给这孩子娶个亲,安个家,就对得起我丈夫,也对得起这 孩子的生母了。”姜淑贞终于扯到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上。她还想接着往下说,她想 说,你女儿琳琳,认得我儿子。这张照片,就是琳琳拍的——可是,罗冠雄却显得 心不在焉了。他好像无心再听下去。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打开钱夹,一边问:“多少 钱呐,姜医师?我该付你多少钱?”姜淑贞顿时不悦了,她自尊地回答道:“我不 要钱。”“那,那怎么行?”罗冠雄抽出几张百元钞,要往她的手里塞。姜淑贞把 双手背到身后说:“说不要就是不要。罗先生,你要是硬给,我就生气了。”“好 好好,以后再说,咱们以后再说吧。”罗冠雄一边收起钱,一边把目光往房门外瞥 了瞥。他的司机和车,就在门外面。姜淑贞看出客人无意再逗留,也就顺势送客道 :“罗老板事儿多,你忙你的去。感觉有什么不好,再来找我看。” 姜淑贞把罗冠雄送出门,看着那辆黑闪闪的大轿车开远了,这才回了屋。姜淑 贞的心里挺畅快,要说的话说了,要亮的家底儿亮了。罗琳这闺女是不错,可是咱 家亦龙更出色。咱家里虽然没有那么多钱,可咱家里的人是英雄呀。 你说说,是人难得呀,还是钱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