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写信问松贵是不是整天在忙着救火,松贵回信说他在忙着复习考军校,这 比救火还要重要。言下之意是没空给她回信,可九月还是不停地寄信来,问这问那 的,其中问到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能站那么直。松贵回信更加愚蠢,你 要是当兵就知道了。寥寥几句,纯属应付,后来,松贵就不回信了,他应付不起。 松贵的家也在大山里,从家到通汽车的公路,要走上六七个小时的山路,本指 望当兵能走出大山,谁知却一头栽进了另一座大山里。要说松贵对九月的痴情无动 于衷,那肯定是假话。可松贵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本钱给九月继续回信。他 是一个乡下孩子,守寡的母亲正守着一片稀薄的山场和眼看着要失学的弟弟妹妹, 在指盼着他当兵有出息,指盼着他扭转一家的乾坤。松贵高考前,父亲在小煤窑挖 煤回家的路上,被山上崩裂的石头砸死了,他亲手掩埋了父亲,然后辍学和母亲一 起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母亲哭了,他对哭了的母亲说:“妈,就是爸不死,家里 也拿不出上大学的钱来!”看山两年后,松贵决定出来当兵,当兵就有机会考军校, 考上军校这个家就有救了,最重要的是,上军校不要钱,还管饭。母亲还一相情愿 地把松贵当兵和上军校画了一个等号,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母亲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之 中,“等你考上军校当了军官,把灶屋里的那口大铁锅换了,锔了六块疤,不好再 补了。”妹妹说买一台双卡录音机,弟弟说要买一个带天线的电视机。松贵是背着 一口袋高中课本和一家人伟大的梦想来到部队的,可一到军营才发现报军校根本没 那么容易,市支队只有三个报考名额,县大队顶多推荐一个去考。他对同班的战士 陆天军说:“要是不让考军校,你知道我最想干吗?”陆天军问:“干吗?”松贵 仰着头望着屋顶的天花板说:“我想在救火时成为烈士!成了烈士,我妈就会有烈 属抚恤金。”城市兵陆天军也打算报考军校,他考军校的目的是跟高中同学的班花 打赌,班花长得像巩俐,她说陆天军要是能考上军校,第二天她就来部队跟他成婚。 两人对报考军校似乎都是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松贵想得很天真,按正常程序走,他比陆天军把握要大得多。新兵训练结束没 多久,他在县医院的一次火灾中冒死抱出了一个冒着白烟的氧气瓶,得了一个市支 队的通报嘉奖。陆天军没得过奖,打篮球还把小郭的鼻子撞出了血。基层推荐这一 关,他绝对占优。松贵甚至打算安慰一下陆天军,我都二十一了,你年龄比我小两 岁,今后有的是机会。这话想好了,还没来得及说,大队长杨克少校将松贵叫到了 办公室。 杨克是一位湖南汉子,长年的夫妻分居使他的脾气有些暴躁,他将一份军报狠 狠地掼在桌上,虎着脸吼着:“我问你,林松贵,你是来当兵的,还是来谈恋爱的?” 松贵不敢看大队长,低着头回答道:“我是来当兵的。” 大队长杨克阴沉着脸,“知道士兵不许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吗?” 松贵谨慎地回答着:“知道。这是军纪,任何人不得违反。” “违反了怎么处分,知道吗?” “警告、严重警告、行政记过、记大过,直至开除军籍。” 大队长杨克冷冷地说:“很好,背得很准确,记忆力很好,难怪要考军校。说 说跟迪斯科舞厅舞女的事吧?” 松贵争辩说:“不是舞女,是吧台服务员。” 大队长杨克盯着松贵,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破绽,“吧台服务员,就可以谈恋爱 了吗?” 松贵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没有谈恋爱。” 大队长杨克手指松贵的鼻子,“你小子想瞒天过海是不是,一个星期寄四封信, 什么意思?” 松贵说:“她寄来四封,可我一封都没回。” 大队长揶揄地看着松贵,“一封没回,她还给你写信?你以为你是唐国强、周 润发呀,人家死皮赖脸地缠住你。” 松贵有些招架不住,“大队长,我真的没有每封信都回。” 大队长分析推敲着松贵的表情,“你隔三差五地回一封,吊人家女孩子的胃口, 经验挺丰富的呀!” 松贵涨红了脸抗议说:“我请求大队长去调查,如果真的谈恋爱了,我愿意接 受任何处分。” 这时,大队张文书走了进来,将一封信扔到桌上,“林松贵,我到处找你,‘ 蒙巴特迪厅’的信又来了!” 松贵没敢拿,大队长拿起信,仔细看着信封,“林松贵同志收,公事公办,像 公文一样,挺会装的。”大队长将信扔到松贵的怀里,“立即跟那个舞女,不,跟 那个舞厅服务员断了。要不然,我们就不是考虑你报不报考军校的事了,而是考虑 如何处分你!” 大队长杨克也是由农村兵提拔上来的,他一直是支持松贵报考军校的,可这次 他真的发火了。松贵觉得自己有些冤,可有冤还无处伸,得想办法,办法在哪里, 松贵一时想不出来,他脑子里老是追着一个问题死死不放,是谁到大队长那里举报 我跟九月书信不断了,而且具体到了每周四封,是张文书,还是——松贵脑子里很 乱,如果受了处分,肯定不能考军校。那天晚上,松贵急得想喝酒,可营房里没酒, 于是他跑到水龙头下面猛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望着营房院子里的天空发呆,狭隘的 天空,星光清凉,夜色如水,松贵的心里比夜色更凉。 个人申请递交后,松贵的群众评议每个人似乎说的都是好话,陆天军掏出“红 塔山”香烟散了几个来回,群众评议也是一片赞歌,基层推荐由县大队说了算,大 队长杨克一发火,松贵的心悬了起来。星光暗淡的晚上,打篮球被陆天军撞破鼻子 的小郭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悄悄地对松贵说:“钱在我这拿,给大队长送两条中 华烟过去,千万不能让陆天军那小子考军校。” 松贵瞠目结舌,“凭硬条件考军校,怎么能走歪门邪道!” 小郭被呛了一鼻子灰,反击道:“你哪有什么硬条件,跟舞女谈恋爱,不开除 你军籍,就算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松贵急了,他一把攥住小郭的领子,“我什么时候跟舞女谈恋爱了,你血口喷 人!” 小郭见松贵像发了疯一样,声音软弱而含糊,“松贵,你松手,这不是我说的, 我听别人都这么说,担心你考不成军校,才来提醒你的,你不能把我的好心当成驴 肝肺呀。” 松贵松开小郭,降低语气说:“小郭,我真的没谈恋爱,军校我可以不考,但 这事得还我一个清白。” 轮休日这天,松贵要去城里买复习资料,他打算买完资料就到“蒙巴特迪厅” 找九月摊牌。松贵不想跟陆天军一起出门,可陆天军说他也要去买资料,中队长批 准他们俩进城,下午六点前归队。一路上,陆天军胸有成竹地说:“你那点错误简 直就不算错误,凭什么当官的能谈恋爱,当兵的就不能谈。再说了,我们考上军校, 不就都是军官了,你最迟比我晚个一两年,也会考上的。” 松贵觉得很奇怪,“我犯什么错误了,凭什么我比你晚一两年考上军校?” 陆天军很轻松地说:“凭我的感觉。” 松贵根本不相信陆天军的鬼话,陆天军说他高中时要不是追班花耽误了功课, 他早考上清华北大了,松贵差点说要不是父亲死于非命,他早就保送哈佛和麻省理 工了,这不过是无聊的晚上入睡前为做黄粱美梦而添加的一些作料而已。一灭灯, 离梦就不远了,宿舍里一个比一个会吹。松贵从没吹过,他只是听,听完了,默记 一些公式和定理,然后才艰苦备至地进入恍恍惚惚的睡眠中。 这天买完资料回来的路上,松贵要去“蒙巴特迪厅”找九月,陆天军说你去谈 恋爱,我去干吗?松贵说谁去谈恋爱了,我去找九月证明我的清白,你在门口等我 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部队规定,当兵的外出不能一个人耍单,松贵说:“就算 我求你帮个忙,好不好?”陆天军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快五点了,给你五分钟 时间!” 松贵走进“蒙巴特迪厅”的时候,站在舞池中央的老板正在训话而且迟迟不愿 结束,其语气和腔调跟部队首长差不多。这个大火中死里逃生的迪厅似乎比火灾前 生意更加红火,员工四点半就集合了,九月看到松贵走进来时,伸着舌头向松贵表 示出激动欣喜和不可思议。五点半的时候,迪厅老板喊了一句:“比迪斯科更疯狂!” 员工们齐声高呼:“比迪斯科更疯狂!”会议在有些狰狞的叫嚣声中结束了。 在一处光线明亮的过道里,九月手里攥着一罐可乐跑过来,她情绪夸张地将可 乐塞到松贵的手里:“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拿着,这罐可乐是我请你的!” 松贵没接可乐,他神情灰暗地望着九月,“你能不能跟我到我们大队去一趟?” 九月攥着可乐的手僵在半空中,“去你们大队干吗?” 松贵说:“你跟我们大队长当面说清楚,我没有跟你谈恋爱。” 九月很受伤,她气急败坏地说:“我也没有跟你谈恋爱呀!” 松贵说大队长还有战友们抓住你的来信不放,非要说我们谈恋爱,这简直就是 栽赃、诬蔑、陷害,所以请你帮个忙为我平反昭雪。九月说我给你写信顶多算是笔 友,可我要是这么对你们大队长说,他会相信吗?松贵一时拿不准,沉默着。九月 说:“我要去你们大队,就跟大队长说,我们正在谈恋爱。谈恋爱又不是杀人放火!” 松贵说:“战士谈恋爱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九月说:“那我就不去了,让你们 大队长提着枪来把我抓起来好了!” 松贵说:“你能答应不再给我写信吗?” 九月说:“我答应,但你先得答应我一件事!” 松贵说:“只要我能做到,我答应。” 九月说:“那好,听我口令!立正!” 松贵“啪”地立正,站得笔直,他有些好奇地望着九月。 九月面无表情地接着喊道:“向后转,齐步走!” 松贵转过身,迈着正步向外面走去,并没有口令让他停下来。 走到迪厅的外面,他停了下来,发现身后没有九月,说好了等他的陆天军也不 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