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贵没考成军校,陆天军考上了武警廊坊指挥学院,大队为陆天军送行的那天 晚上,没喝酒,在食堂里喝骨头汤,松贵喝着喝着竟然伤心地大哭起来,眼泪扑簌 簌地落进骨头汤碗里,陆天军拍了拍松贵松软的肩,“松贵,军校也不是唯一出路。 许多复员退伍军人,回乡创业,也能闯出一条路子来。今后在乡下要是遇到了什么 困难,就来找我。”松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停地抹着眼泪。 九月好像跟松贵约好了似的,自打松贵没考成军校后,再也没来过信。一段日 子以后,松贵也渐渐地忘掉了九月。只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爱情传说和情绪渲染把农 村兵松贵折腾得一败涂地。松贵有时觉得自己就不该出来当兵。 义务兵由四年改为三年,到第二年的时候,松贵就盼着早点把剩下的时光熬尽, 然后卷起铺盖回乡下看守山场,把弟弟妹妹带大。松贵觉得自己都被记过处分了, 再也没有资格报考军校了,所以第二年就没再递交报考申请,县消防大队也没有其 他人申请。营房里无声无息,甚至都没人提起,好像部队压根就没有考军校这回事。 松贵在一年多的反思中,觉得自己确实还是有些错误的,如果自己立场坚定的话, 九月的信一次也不该回,商店踩掉鞋跟后又一次回信,这等于是一错再错,而去 “蒙巴特迪厅”找九月讨清白,不仅没讨来清白,还落了个超时不归,更是错上加 错。反正还有一年多时间了,松贵拼命地表现自己,他要用自己赴汤蹈火、舍生忘 死的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误,每次救火,他都是第一个冲进火场,可每次又都毫发无 损地逃离火场。军校没上成,松贵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烈士,如果刚入伍那会 儿是说说而已的话,眼下当烈士几乎成了他的奋斗目标。好几次他都试探着跟战友 们探讨烈属的抚恤标准,可谁也没打算成为烈士,所以也没人关心这事,最终还是 不了了之。一天夜里,松贵突然在睡梦中惊醒,他发觉自己想当烈士跟想自杀是一 样的,消防兵要以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消防战果,救火死人是谁也不愿看到的, 松贵觉得自己想当烈士的想法很糟糕,自己等于是又犯了一次错误。他坐起来,默 默地看着屋外黑暗的天空,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他决心断了这一念头。 当兵的最后一年,松贵感到一身轻松,快要退伍前,他在县监狱的一次火灾中, 救出了一名即将枪毙的杀人犯,虽然杀人犯两天后就被处决了,松贵还是立了一个 三等功。他想退伍回到家里,要对妈妈说:“军校虽然没考上,可我在部队立功了! 家里补锅的钱用我的退伍费去补,妹妹买一台双卡收录机的钱也够了,弟弟买电视 等以后家里卖了山上的树木再说。” 退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像不到一个月了。就在松贵盘算着如何使用几百元 钱退伍费的时候,大队长杨克找到了松贵,“今年推荐选拔又开始了,你小子怎么 不申请考军校了?” 松贵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大队长不说话。 杨克说:“一个舞女有什么了不起的,考上军校,城市的姑娘随你挑。我不也 是考上军校后才找了你嫂子的。” 松贵总算回过神来了,他望着大队长像望着美国总统,震惊的表情最初表现在 腮帮子的僵硬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胆战心惊地问道:“大队长,我犯过错误, 我能申请考军校吗?” 大队长杨克捅了他一拳,“那算什么错误,谈恋爱的错误谁都想犯,不谈了就 没错。赶紧写一个申请交过来!” 推荐松贵报考军校的进程一路顺风,杨克说:“立过功的战士不考军校,让谁 去考?” 仓促复习不到一个月的松贵在退伍前考上了武警昆明消防指挥学校。分数线下 来后,体检、填表、政审忙得热火朝天,那段日子里,松贵像是做梦一样,整天晕 晕乎乎的,觉得很不真实,他时常用拳头砸脑袋,很疼,他终于发觉这是真的。战 友们闹着让松贵请客,松贵说他生活补贴全都寄回乡下了,等自己毕业拿上工资了, 一定请大家的客。战友们说:“毕业了还不知分到哪儿去了,还会回这小县城?” 松贵不假思索地随口一句,“我会回来的。” 考上军校真好,临走前这段日子,大队上下都对松贵很客气,他不再值班,也 不再执行消防任务,这个准军官可以一个人自由地上街去买东西,还可以无拘无束 地去看看城里几座年代久远的古迹。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心里本来就埋伏着一个 了犹未了的愿望。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黄昏,松贵去找已经两年没有音讯的九月, 可九月早已离开了“蒙巴特迪厅”。九月是在命令松贵“立正向后转齐步走”的第 二天辞职的,她觉得这个舞厅伤害了她,扭伤的不是脚,而是心。 九月在药店找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所以那天松贵和九月是在一家弥漫着刺鼻 药味的药店里见面的。松贵站在柜台前时,九月头也不抬地问:“要什么药?”松 贵说,“我要的药你这里没有。”抬起头,九月愣住了。 下班的时间到了,松贵和九月沿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滩走着,河滩上散布着大 大小小的鹅卵石,雨中的山溪一路喧哗,溪水声盘旋在小城的上空,连绵不绝。九 月听松贵说了这两年的遭遇后,很内疚,她说:“那时候太年轻,太冒失,我要是 知道写信会让你受处分,打死我也不写。” 松贵说:“受处分倒也罢了,可取消了我考军校的资格,我的前程就被彻底毁 了。” 九月不安地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能补回你的损失, 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松贵没有把考上军校的事告诉九月,他只是说,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有些事 想跟她说清楚。至于为什么要说清楚,说清楚的意义又是什么,松贵并没想明白。 反正见了面后,他说他是一个乡下孩子,三年义务兵兵役已经服满了,“没什么, 过去的都过去了。” 九月见松贵没有正面接腔,就自作主张地说:“你要是同意的话,我跟你到乡 下去看山、去种树。” 松贵被九月的冲动和勇气震住了,他看着雨雾中的九月,这个清瘦而秀气的女 孩子在他面前站得笔直,薄薄的细雨淋湿了她的头发,眼睛里是清晰而果断的目光。 松贵说:“乡下的屋子漏雨,夏天蚊子很多,树林里转上一圈,一身咬的都是疱。 晚上睡在床上,蛇会爬到你枕头边盘算着对你脑袋如何下手。”九月有些害怕了, 她说:“要不退伍的时候,你搬了铺盖留在我们县城打工,不要回乡下了,到工地 扛水泥、搬砖头、挑混凝土浆,打零工,虽苦一些,可一天能挣一二十元钱,比我 们在药店的收入高多了。” 后来,他们的话越说越多,气氛也越来越松弛,松贵居然说:“也真奇怪,都 过去两年了,你写给我的信我都留着呢,一个字都不少。”九月说:“你总共给我 回过两封信,我早都不知扔到哪去了。”松贵说:“我的信回得很马虎,也很不礼 貌,确实不值得保存。” 此后,连续三个傍晚,松贵都守在药店门口等着九月下班。 第四天傍晚,天真的九月要将松贵带到自己家去见自己的父母,松贵有些为难 地说:“这才见面三四天。”九月说:“怎么是三四天?见面都快三年了!”九月 掏钱买了两瓶酒两条烟,让松贵拎着拜见未来的岳父母。走到九月家门口,松贵停 下脚步突然不愿进去。松贵胆怯地说:“我是一个农村兵,你爸妈会不会不同意?” 九月拉着他的手说:“不会的,我爷爷就是乡下人,我爸是乡下人的儿子,哪有乡 下人瞧不起乡下人的。” 九月的父亲原是县东方红农机厂的工人,工厂破产倒闭后,父亲靠修摩托车、 三轮车维持生计,每每想起自己从堂堂的领导阶级一下子沦为真正的无产阶级,他 的情绪和脾气就很坏,在一个穷人就是罪人的年头,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哪 能瞧得上从穷山沟里跑出来当小兵的松贵。松贵在九月父亲面前依然没说自己考上 了军校,他只是说家里有一片山场,里面种了些茶树还有松树等,母亲守寡已经多 年,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继续读书上学几乎没有可能。九月的父亲躺在 一张油污深厚的躺椅上,粗糙的手里捧着一把肮脏的劣质紫砂茶壶,喝茶的声音咕 咕噜噜,像是喝进了一肚子怨气。他从沉闷的空气里坐起身子,然后将桌上的烟酒 强行塞回到松贵的手里,“九月不懂事,随便把人往家里带,带就带了,哪能随便 要人家东西,太不像话!”松贵很快就明白了九月父亲的意思,他将烟酒重新放回 桌上,“对不起,打扰了!”说着拔腿就走,九月父亲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松贵, “如果你不把这些东西带走,我就把它扔到外面垃圾筒里去!” 松贵折回身子拎起桌上的烟酒,走了。九月紧跟着追了出来,她拉住松贵的手 说:“别听我爸的,我跟你一起去乡下种树!我不怕蛇。” 松贵将泪流满面的九月轻轻地揽入怀中,他听到九月怦怦乱跳的心脏快要蹦出 了胸口,他轻轻地拍着九月颤抖的肩:“九月,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九月折回家里跟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像所有干涉儿女婚姻的家长一样抖出了 毫无新意的威胁,你要是跟农村兵谈恋爱,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女儿,九月说你不 也是农村出来的,父亲说所以我既无家产,又无靠山,你妈跟我受了一辈子罪。九 月说我妈能跟你受一辈子罪,我也愿意跟松贵去受一辈子罪,父亲急了,气急败坏 地发出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跟那个乡下当兵的来往,你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 去!” 九月说:“我现在就滚!”说着走进房间,收拾起几件衣服,摔门而出。 九月跟仍在“蒙巴特迪厅”打工的叶子、鹃子合租在一套民房里,虽说每月要 掏四十元钱房租,可一夜之间人就翻身解放,获得新生了。自由万岁!那是三个姑 娘挤在宿舍里喊得最多的一句口号。不过叶子和鹃子还是劝九月好好想想,“乡下 小兵退伍留在城里的工地上扛水泥、沙包,挣不了几个钱,养不活家小的。”九月 很认真地说:“要是能到银行当保安就好了,那里收入会高一些。” 又过了一段日子,松贵的录取通知书寄来了,松贵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九月,九 月像是听到天外来客一样惊呆了,“你一直没跟我说考上军校。”松贵说:“对不 起,通知书没拿到,我不敢多说,也不能多说。” 九月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松贵的手说:“走,我去跟你们大队长说一说,证 明写信那会儿没跟你谈恋爱,让他把你的处分给撤销了。” 松贵说,“算了,你现在去解释,谁也不会相信。以后我们写信再也不会受处 分了。” 松贵临离开县城上军校的时候,大队长、教导员等都到车站为他送行,大队长 杨克发现送行的人群中大家都兴高采烈,一个姑娘却被另外两个姑娘架着,哭得一 塌糊涂,杨克看了看松贵,又看了看哭得很透彻的姑娘,然后对松贵说:“你小子 暗度陈仓,瞒天过海,把我们都骗了,我还以为冤枉了你呢。” 松贵笑了笑,没有辩解。 火车在县城小站停靠一分钟,一声惊心动魄的汽笛拉响后,车轮轧着钢轨,在 硬碰硬的对抗中仓促加速,拐过一道弯,列车立刻钻进大山深处,松贵视线里的县 城和九月,突然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