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梨元村“继德堂”刚刚被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县里镇里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松贵皱起了眉头,“继德堂”三进九十九间深宅大 院,纯砖木结构,其雕梁画栋为徽派木雕的经典之作。继德堂主人胡茂庸是江南最 大的盐商,曾有富可敌国的美誉,据说最多时候他的银两是国库的一半,东南沿海 一次抗倭战役的军饷都是他出的,皇上钦赐了六角牌坊一座,上有“义擘云天”的 石刻,以此嘉奖胡氏的卓著功勋。揭牌那天,松贵因禁止燃放烟花与市县领导争执 了起来,县长火冒三丈地对松贵说:“要是一点火灾隐患都没有,那要你们消防队 干吗?给我把消防车开过来,所有消防员全部到位。庆典不许放烟火,真是岂有此 理,这不等于娶媳妇不让发喜糖一样,太荒唐!”松贵用无线电台给县大队杨克大 队长报告,杨克说:“县公安局刘局长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他们会让榆林镇派出 所全体民警也赶到现场,万一出现意外,第一时间全都冲上去。老弟,我要转业了, 你好自为之吧。有机会先回城里来,你老婆也不容易,好像还没要孩子吧!”松贵 想说,是你不调我回城呀。可这么多年下来,松贵已经弄明白了,山区县城都没人 愿意来,深山里的乡镇中队更没人愿来,也没人敢来。 “继德堂”庆典隆重而热烈,烟火鞭炮炸红了半边天。看着从空中坠落的火花, 松贵眼睛通红,浑身直冒虚汗,他站在消防车上,手里几乎攥着水枪,随时准备救 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于消防人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惊心动魄的鞭炮 和漫天飞舞的烟花如同敌人扔过来的炸弹。还好,庆典安然无恙。吴镇长对松贵说, “乡下老百姓逢年过节、婚嫁寿辰,都放了好几千年鞭炮,也没听说出过事。”松 贵说,“也许放好几万年都不会出事,但要是出一次事,那就是天大的事,这文物 烧了就再也没有了。” 常年绷着神经睡觉,松贵得了个神经衰弱的毛病。到榆林镇的第六年,三十三 岁的松贵第一次向市支队提出转业的请求,他给市支队政治处陆天军主任打了一个 电话,说自己最多还有两年兵龄就到顶了,看在至今还没要孩子、还没自己蜗居之 地的份儿上,请陆主任网开一面,批准转业。陆天军在电话里说:“松贵,谁说两 年兵龄就到顶了,你这样的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们消防队伍离不了你,副 营职迟早要解决,这事包在我身上。眼下你不要提转业的事,我先给你派一个指导 员过去,你们轮休,两个星期回城一次看看嫂子,人家当初给你写了那么多信,老 不回去,是有些不像话。”松贵说:“那你先把我调回城好不好?”陆天军在电话 里很为难地说:“我怎么不想把你调回来,可现在榆林中队派谁去我能放心,谁又 能担当得了那么大的重任?你今天找到一个代替你的干部,我明天就调你回城,转 业也行。” 松贵想了一下,觉得这是上级对他的器重和珍视。这地方条件艰苦,夏天蚊子 在庙里大白天都敢公然咬人,晚上更是猖狂至极。冬天庙里的窗子四处漏风,吃水 要到河边砸开冰块挑回来,生活苦倒也罢了,一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巡逻和防火监 督,跋山涉水,一天下来,人累得半死,他不知道还有谁能扛得住,又能扛多久。 他把这想法对九月一说,九月再也没有了早些年那种隐忍克己的心境了,她抱怨着 说:“我也三十多了,再不生孩子,就不能生了,也不想生了。你要是同意,我们 就这么凑合着跻身于丁克家庭,断子绝孙是你们家的事,与我家无关。眼下县城里 的小区都是浙江房地产商来开发的,房价一天天地往上涨,去年的存款还够买一间 房子,到今年连一间厕所都买不到了。你是家里的男人,房子要不要,孩子要不要, 我全听你的。” 松贵没有说话,他将用于应酬别人的一包香烟自己一个人抽完了,他坐在租来 的小屋里拼命地咳嗽着,松贵掐灭了最后一个烟头,对九月说:“房子要,孩子也 要。支队派来了教导员小李,已经到任,今后每两个星期我就回来一次,中队有两 个人撑着,我压力轻多了。” 九月说:“你一天不转业,我一天就不要孩子。” 松贵说:“只要当兵,就不能要孩子了?” 九月说:“那得有住的地方,得有人帮着带孩子,我们什么都没有。” 松贵说:“我继续给支队打报告,大不了还有两年,那时候我不走也会赶我走。 转业费、住房安置费,大概有四五万元钱,房子应该没问题。” 九月说:“四五万元钱只够买半间房子。” 松贵开玩笑说:“你不是说我们以前存的钱可以买一间厕所吗,有房间卫生间, 够住了。” 九月说:“不吃饭了?” 松贵说:“房间外面应该有个阳台,在阳台上烧饭。” 每次,他们这样的交流,围绕着转业、住房、孩子,由于说得太多,所以也就 缺少严肃性和有效性,属于说了就忘,不忘也没用的话。夫妻间最大的可能就是, 说话可以由实而虚,由真而假,虚实相间,没对没错。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这一年秋天九月却一无所获一贫如洗,本想怀上孩子, 以加快和推动松贵转业的步伐,可九月的肚子依然风平浪静。叶子那位烟贩子丈夫 很仗义地说,松贵转业到县公安局一点都没问题,他跟公安局刘局长是哥们儿。九 月将这个消息告诉松贵,松贵提醒九月说:“你少跟这些烟贩子来往,他们都敢吹 在阿富汗跟本·拉登一起喝过酒,你信吗?” 九月告诉松贵,他江西老家的弟弟前天来过一次,想跟哥哥松贵借两千元钱学 驾驶,“我见他胳膊上刺着一条蛇,心里就有些不踏实,想不借,又怕他跑到榆林 镇去找你,我就给了他两千元钱。”松贵急了,“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我的 意见?”九月委屈地说:“我怕你在值班,打电话说私事,不是又要拖你后腿了, 当初不经过你同意就给你写信,让你受了处分,这么多年,我心里都在发虚。”松 贵说:“这事过去多少年了,没必要提了。我不是说你做得不好,是妹妹来信说弟 弟在矿上当保镖,为争采石场,整天打打杀杀的,母亲经常为他流泪。我不是不想 给他钱,我担心他的钱用不到正路上去。” 果然没多久,妹妹跑到老家镇上给松贵打了一个电话,妹妹哭着说,弟弟犯事 被抓起来了。松贵急了,他向市支队请假直奔老家,母亲坐在石片垒起的土屋前晒 着太阳,稀薄的阳光落在母亲凄惶的脸上和枯草一样的头发上。母亲拉着松贵的手, 将手里的一卷票子塞到松贵的手里,“你寄回来的钱,我攒下的,快去救你兄弟。” 松贵的兄弟是救不出来的,他在矿上当保安,实际上就是矿主的打手,不久前 因两家采石场争地盘发生械斗,闹出了人命。警方侦查表明,弟弟往脑袋上拍下的 石块是导致第三位受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弟弟即将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被起诉。 松贵去看守所看了弟弟,弟弟对松贵说:“从嫂子那借的两千元钱,我出去后会还 你的。”弟弟说借两千元钱不是学驾驶的,是准备逃往中缅边境的,那里有许多赌 场需要保镖,可火车还没到云南,人在火车上就被铐上了。弟弟说这些话的时候, 一脸的不在乎,像是说别人的事,或是在说古代的事。 松贵隔着铁窗,鼻子酸酸的,“我不是来跟你要钱的。我想问你的是,我在外 当兵,妈妈有病在身,你可带妈妈看过一次病,你尽到了多少责任?小妹初中没毕 业就失学了,你把我寄回来的钱拿去买烟抽买酒喝掉了。没钱我可以给你,我在外 当兵,人走不开,你就不能为我分担一些家里的担子?”松贵越说越伤心,眼泪不 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弟弟无动于衷地看着松贵,他挪动着脚上的镣铐,镣铐发出笨重的钝响,“你 是家里的老大,你跑到外面当兵,你可问过我的死活,你又给这个家尽了什么责任? 你以为你寄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初三最后一个学期,我经常饿得头发晕,人摔倒 在教室里差点就死了,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松贵底气不足地说:“那时候,我刚当兵,每个月补贴只有几十元钱,实在没 办法。我马上要回部队了,律师我已经找好了,律师费我也付过了,争取从轻处罚。 等我转业了,等你出来了,到时候我会问你的。” 松贵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部队前,他带母亲到县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 说母亲的肺心病已经很严重了,再不治疗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松贵将身上还剩下的 几百元钱全都留给母亲住院,母亲死活不愿意,母亲说:“我老了,我不住院,把 钱留下来救你兄弟。”母亲的目光很坚决,松贵很无奈,问了医生,医生开了一些 药,让回去多休息,暂时先保守治疗。 松贵从老家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九月也没多问,她除了每天卖药,一有空 闲就四处往县城新开的楼盘跑,跑一次,房价涨一次,她都搞不清这房价怎么比东 南亚海啸涨得还快。九月说:“快得连刘翔都追不上去。”松贵对房价毫无兴趣, 他一直在等着老家弟弟开庭后的判决,一直在牵挂着母亲的病情。妹妹的电话终于 来了,母亲的病情吃了药后大有好转,弟弟被判了十二年。 在榆林镇消防中队值班的松贵听完消息后,腿一阵阵发软。他第一次不能以笔 直的姿势站在初冬的季节里,他倒在床上,身上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十二年,十二 年出来后,弟弟都已经人到中年了。松贵难受的是,他觉得弟弟是毁在自己的手里, 要是自己盯得紧一点,关心得多一些,又哪会走上歧途呢。这么多年来,松贵总是 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军人就应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一原则下的人生走向, 往往伤得最重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