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段日子,九月很少跟叶子、鹃子联系,叶子和鹃子已经不在舞厅干了,当 然首先是舞厅倒闭了,城里流行飙歌,没人跳舞了。叶子和鹃子养得像很白嫩的鸽 子,她们整天打麻将、泡茶楼、逛商场,而九月还得在药店拿着六百元钱的月薪, 每天在柜台里将自己的腿站得麻木不仁。九月觉得,她和叶子、鹃子已经不是一类 人了。九月倒没怪松贵没把她当金丝鸟一样地养起来,眼下,她怪松贵申请转业的 力度不够。一般像他这样的连级干部,三十一出头就转业了,越早转业越好安排, 可松贵非要挨到兵龄的最后一天。不过这么多年来,九月已经感觉到了,干部一到 榆林中队就像买了一只危险的股票,被套住了。 说陆天军为难松贵不够公正,陆天军确实想过同意松贵转业,可山区支队干部 一直很缺,一些门路很广的干部往往一个招呼下来,就转业了,只有松贵这样的农 村兵必须站完最后一班岗才能离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向省总队要过干部, 总队说全省各支队都缺干部,增派干部要慢慢来,急不得。调回县大队,陆天军也 考虑过,他准备把县城一中队的王成海中队长与松贵对调,陆天军也通知了松贵, 松贵回到城里跟九月热烈庆祝回城,他们破天荒地封了家里的煤炉到小馆子花了三 十多元钱隆重地大吃大喝了一顿。就在调动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县城“鸿运 酒楼”火灾中王成海被烧伤,现已到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去了。松贵对一脸 失落的九月说:“人算不如天算。这说明我跟榆林的缘分还没尽。”九月说:“还 有多长时间到期转业?”松贵掐指头算了算,“还有一年零两个月二十三天。” 松贵让九月看楼盘,九月说钱不够,看有什么用,松贵说你先看了,然后我再 想办法。九月算了一下,他们这么多年的存款总共有三万六千元钱,连级干部的转 业费、安置费也就三四万元钱,加起来有七万多元。县城房价已经涨到两千六百元, 一年多后,突破三千元不成问题,松贵让九月现在就下手订房,九月说所有的钱加 起来只能买二十几平方米,城里没有二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松贵考虑过到银行贷款, 九月说银行贷款利息太高,公积金贷款两人都没有。松贵说,你跟父亲借一点不行 吗?他们的房子是置换来的又没花现金,家里总是能拿一点出来的。九月说我试试 看吧。 榆林中队自从被取消了全省先进中队后,没出过任何一次火险,也没发生过任 何一次疏忽。松贵跟指导员小李晚上闲聊时探讨这件事时,小李说:“这说明你命 中就不该当全省先进,煮熟的鸭子飞了;而你命中就该上军校,都准备打背包滚蛋 了,突然通知考军校,这叫咽到嘴的肉吐不出来。至于你跟九月都断掉了两年联系, 一联系就迅速粘上了,这叫躲到天边也躲不过。都是命。”松贵听得很开心,但他 嘴上却说:“你是唯心主义!” 九月看房子的心情比看电视剧的心情肯定差多了,她看好了一处两房一厅七十 二平方米的房子,房价两千四百元总共要十七万多元,她不想找叶子、鹃子借,只 好回了趟家跟父亲说自己想借一些钱买房子,父亲说:“松贵不是军官吗,还能没 钱买房子?”九月说:“不就是差点吗?”父亲问差多少,九月回答说不到十万元, 父亲说:“你口气不小,不到十万元,一套房子总共才十几万元。”九月说:“你 借不借?”父亲说:“顶多一万元。不过,我要松贵当面来跟我借,不要搞得跟国 营厂厂长一样,什么事打个招呼就办了,当一个军官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虽然 同意借钱了,但设置了那么多障碍,九月心里像是喝下了一碗馊粥,很不舒服。九 月跑去找叶子和鹃子,她们每人都答应借五千元,而且还说这是自己的私房钱,九 月很感动,她请叶子和鹃子到街边一人吃了一把炸羊肉串。 松贵对九月的辛苦很是感激,他说本来是男人当家,这个至今还没安顿好的家 却靠着九月这么一个弱女子在四处奔走。松贵说:“转业后,家里每顿饭都由我来 做,衣服也由我来洗。”九月说:“那不行,男人家不能下厨房洗衣服的。”松贵 说:“那我做什么?”九月说:“你想办法把买房欠下的钱都还上。”松贵说: “是呀,我得还债,晚上我出去摆摊。炸羊肉串卖。”松贵拎了很普通的两瓶酒和 两条烟到岳父家里借钱,“爸,我们年轻,不太懂事,大事小事都得靠您指点和帮 助。”岳父很高兴地看着军官低头弯腰的姿势,潇洒地说:“指点谈不上,帮助是 应该的,”老头从房间取出旧报纸包着的一万元钱往桌一扔,“拿去,明年,房子, 孩子要一起办下来!”松贵接过钱,“是!谢谢爸的指点。” 还差八万元钱,九月说想办法到银行办贷款。到售楼处一问,售楼小姐说只要 能提供业主合法收入证明,开发商帮业主办贷款。没想到这事这么简单。九月是打 工的,而且工资太低,开发商说药店证明不行,只要松贵把部队的收入证明开过来, 房子就可签合同,明年冬天就可以拿到新房钥匙了,那时候,松贵刚好转业。 证明很快开过来了,就在九月准备去售楼处签合同时,松贵的母亲和妹妹来了。 松贵的母亲肺心病发了,脸色苍白,神情黯淡,她们是在黄昏时分摸到九月租住地 的,九月有些措手不及,但她还是将母女俩安顿住下了。乡下的婆婆像一件散了架 的旧家具,全身都在摇晃着。九月问母女俩晚上想吃点什么,母亲说:“麻烦你了, 闺女,熬点稀饭就行了。”夜里,九月听着婆婆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心里一阵阵 发紧,她担心婆婆一口气上不来会死掉,所以一夜没睡。 松贵妹妹说本来是不想过来找哥哥的,她带母亲到县医院看病,医生说要住院, 先交三千元,她身上只有三百元,走投无路之际就带着母亲来了。母亲说:“松贵 当军官,人头熟,到他那看病,要不了三千元。”九月在带着母女俩去县医院的路 上说:“松贵在乡下当兵,跟坐牢差不多,一步都离不开,县城里除了认识我,谁 也不熟。”母亲见九月这么说话,就说:“那就不麻烦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就 拉着松贵妹妹的手要走,九月说:“我不是赶你们走,松贵不认识人,我认识。” 其实九月也不认识人。 松贵从榆林镇给九月打来电话,指导员小李父亲去世了,回家奔丧去了,中队 上一时走不开,他请九月带母亲到县医院看病,“我妈第一次来,你待她热情一点。” 九月有些不高兴了,“你不在家,你又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不热情了。医院上下 都是我在张罗,人已住到医院了,我还得回家烧饭送过来。”松贵在电话里说: “九月,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妈老早就守寡了,很敏感,提醒你注意一些。 我知道你对我妈很好。” 松贵母亲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临出院前,松贵回来了,一结账,住院花掉了 四千多元,松贵看到九月掏钱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知道这笔钱对这个家来说,已经 是伤筋动骨了。松贵在医院交费处站在九月的身边,他没提钱的事,却说:“我妈 住院这么长时间,让你受累了。”九月手里攥着用现金换来的住院发票,没说话。 松贵和九月将母亲和妹妹送到县城火车站,火车在这里好像停了还不到一分钟, 所以当母亲和妹妹上车后,还没来得及招手,火车就开走了。回来的路上,松贵有 些遗憾地对九月说:“我已经想好了,明年新房一拿到手,就把我妈接过来跟我们 一起住。正准备跟我妈说这事,火车门关上了。”九月这次再也沉不住气了,还没 说话眼泪就流下来了,“四千多元钱住院费,得让我站柜台站上大半年,房子还没 买,你都把你妈的房间留好了。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定下了。”松贵安慰她 说:“这不在跟你商量着吗?没办法,你嫁给我们这些农村兵,就得受苦,当年你 不是要跟我一起回乡下种树看山场的吗?现在怎么住在城里就容不下我妈了?”九 月说,“不是容不下你妈,是我没有那个能力,将来我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你 妈,我没长四双手呀!”松贵很轻松地说:“加上我的两双手,正好四双。” 九月实在找不到不让婆婆到这来的理由,她也不是那种忤逆不孝的人,可她想 起来都后怕。慢性病的婆婆随时都得住院,她没钱,松贵也没那么多钱,于是她对 松贵说:“要不,我们暂时不买房子了,把钱留给你妈看病,继续租房子住,我不 在乎。”松贵很吃惊地看着九月,“九月,你在将我的军?” 松贵心情很压抑地回到了大山里的榆林中队,晚上他躺在无法入睡的床上,甚 至想着自己要是有机会,就一辈子待在部队,部队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一回到家 长里短的日常生活中,焦头烂额的事冷不丁就冒出来一个。回中队还没几天,远在 老家乡下的表舅过来了,他在县城里找到九月,说要跟松贵借钱,九月说:“松贵 不在,你要借多少钱?”表舅在出租屋里很利索地将一口浓痰吐到砖地上,“还差 一万八千元,实在不行的话,借一万五千元也行。”表舅还节外生枝地论证说乡下 亲戚中就数松贵最有出息,挣钱最多,当军官的钱比乡长的钱还要多。九月冷冷地 说,“我没有钱,你找松贵去借。” 表舅花三元钱坐上了一辆拖拉机,颠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了榆林镇。晚上松贵 将表舅带到镇上的一家小酒馆,买了一瓶酒给表舅喝,表舅还没开喝,就对松贵说 :“你那个城里的媳妇不好,看不起乡下人,说老实话,你当这么大官,要是找个 乡下的姑娘做老婆,连洗脚水都给你打。”松贵说:“九月挺好的,你一下子借那 么多钱,把她吓住了。我们到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在到处借钱买房子,挺不 容易的。”表舅端着的酒杯突然停在空中,“松贵,你是不是也跟你老婆一样,不 想借钱给我?”松贵抓起酒瓶给表舅加满杯中的酒,“你既然这么大老远跑来,肯 定要带些钱回去,八千元,怎么样?”表舅把一茶杯白酒倒进喉咙后突然哭了起来, 老泪纵横地抹着鼻涕说起了自己的无奈和走投无路,表舅的儿子小海开着农用三轮 车拉木材下山,路上将一个老头撞死了,死者家属要抬着死尸到表舅家来办丧事, 经乡里调解,表舅家赔老头三万元钱,从此两清。借遍了所有村邻和亲戚,才凑了 一万二千元,还差一万八千元,人都撞死快一个星期了,还没下葬,如果三天内不 凑齐,尸体就要抬上门了。 松贵晚上给九月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对九月说:“先给表舅拿一万八千元, 房子等我转业回城再说,你那天说房子暂时可以不买,这个主意很好。”九月在电 话里哭着说:“房子我要买,我不想再上旱厕了。”就在前两天,一个租住在一条 巷子里的打工妹居然大白天在旱厕里被人强奸了,松贵听得毛骨悚然。松贵说: “你先拿八千元,好不好?”九月说:“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我们分手算了。” 松贵觉得九月说气话经常不着调,所以也不计较,他说:“你先给表舅拿八千元, 离婚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说好不好?” 指导员小李是城市兵,父母以前是给人看病的大夫,后来猫狗身价比人命还贵, 就开了一个宠物诊所,家里赚的钱用不掉都发霉了,他前些天听说松贵要买房子, 答应借给他一万元钱,第二天一早松贵就以买房子的名义取出了小李存在镇信用社 的一万元钱,表舅怀揣着松贵的借来的一万元钱,又赶往县城在九月那里拿了八千 元,一身轻松地走了。临走前,表舅对松贵说:“要不是你平时私下里留一万元钱 私房钱,我这回真的就回不了老家了。你妈身体也不好,往后看病要用钱,不能把 钱都交给老婆。” 松贵回到城里探亲,九月神情很忧郁,她当然没提出离婚,却提出了买房子的 钱被婆婆看病和表舅拿走总计一万二千元后,买房的预付款不够了,她说药房老板 答应借给她,还说以后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她问松贵这钱能不能借,松贵说你 看能不能借,九月说这事有点不靠谱,老板老是用一双不怀好意地眼睛看着她,还 给她发过好几条暧昧的短信。松贵说:“你告诉你们老板,就说我虽然是救火的, 但枪法很好,在军校时拿过射击亚军。至于那钱嘛,让他留着准备后事。” 九月说:“那你说,房子买不买呢?” 松贵说:“同意把我妈接过来住,就买;不同意,就不买。” 九月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还差预付款,怎么办?” “我已经跟陆主任说好了,先由支队预支半年工资给我,然后按月从我工资里 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