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八年是一个时间长度,如果与某一历史事件相对应的话,那就是中国的抗日战 争。松贵到榆林中队第八年,转业最后期限到了,松贵对新来的县消防大队长王建 安少校说:“抗日战争都结束了,我也该走了。” 县消防大队王成海中队长从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治好手臂烧伤回来后,准备 与松贵对调,王建安大队长说这是市支队政治处陆主任的意思,松贵对王大队长说 :“我到年底就转业了,不到八个月,没必要对调了。”王大队说:“陆主任让你 先回来,其他事回来后再说。副营不想要了?”松贵说:“我想要孩子,要老婆, 要我妈,还要房子。王大,我都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我才知道,我不是为我一个 人活着的,我是为一大家子活的,不能由着性子来。”王大队长说这事是陆主任交 办的,成海的工作也已做好了,如果你不愿对调,就给陆主任去一个电话,解释一 下。当天晚上,松贵就给陆天军打了一个电话,比他小两岁的陆天军说,“你们农 村兵就是小农意识太强,我不勉强你,到期你就转业吧!” 松贵虽然挨了批评,但批评后却一身轻松,就地转业不是安置在公安局就是工 商局税务部门,反正这么多年县里复转军人都是去了好单位。松贵想到了从此他不 再提心吊胆地睡觉了,他就想唱一支歌,可唱什么歌呢?《小白杨》挺好唱的,于 是他是一路上哼着《小白杨》回到他和九月的小窝的。房子签过合同交过了首付, 只等钥匙到手,他们的小家就正式开张了。一晚上,九月都在跟松贵讨论装修格调 的事。松贵说:“我妈那间就按传统样式装,不要装吊灯,一个日光灯管就行了。” 兴奋中的九月一下子就不再说话了,她不好说不让婆婆来,于是就心不在焉地说, “你是家里的男人,怎么装修你说了算。”松贵知道现在城里的媳妇宁愿养狗也不 愿养娘,但九月应该不在其中,她只是想先体验一下二人世界和小家庭的温暖,所 以态度变得有些不明朗。松贵不想扫短暂团聚的兴。于是说:“等拿到新房后再说 吧。” 秋天的时候,松贵妹妹写来了一封长信,她说妈妈自从在嫂子精心伺候和县医 院高明医术治疗下,身体越来越好,如今都能上山采茶了。妈妈说她不想跟哥哥嫂 子们一起住,主要是不想再给嫂子添麻烦,妈妈说城里的嫂子比如今乡下的媳妇还 要孝顺,哥哥真是有福气。妈妈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城里的汽车太多,看到大街上 人多,头就晕,要是住楼房,会晕倒的。松贵把信带回去给九月看了,九月看着信, 眼泪流了出来,她对松贵说:“我做得不好,我不孝顺,我都不知道妈是表扬我, 还是讽刺我。”松贵说:“你做得很好,每天把汤熬好了,送到医院,没有哪个媳 妇能做到你这样。”九月听松贵这样一说,心里好受多了。她说:“只要妈妈一生 病,马上就接到我们家来,好不好?”九月还告诉松贵一个好消息,自己可能怀孕 了,例假都过了二十多天了,还没来。松贵一下子抱住九月。“我还以为我自己有 什么毛病呢,你总算为我平反昭雪了。”两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榆林中队建了一个新营区,中队又增加了一辆五吨的水罐消防车。两辆消防车 严阵以待地停在车库里,干净整洁的宿舍、篮球场、训练场一应俱全,中队添了录 像设备和投影放映室。而且就在松贵即将退伍转业的时候,榆林中队将给十八个编 制,配备两个班的现役军人,义务消防员全部退出中队。这样一来,中队就不必再 为聘用的义务消防员发薪水而到处找政府讨债了。中队不仅干部要配齐,而且还配 了一部小车,中队干部轮休回城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搬进新营区,松贵已经办好了退伍转业的手续,他在宿舍里收拾自己的行李, 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指导员小李希望晚上搞一个送行仪式,松贵说不用了,刻意送 行,他会感情失控,受不了生离死别。松贵说:“明天早上出操的时候,我作最后 一次点名,然后跟大家再见。即将接任中队长的小李说,”人在情谊在,也行。“ 晚饭后,松贵有些恋恋不舍地对小李说:“鸟枪换炮了,我要走人了,八年前 我刚来的时候,冬天庙里的窗户只能用塑料布钉上挡风,夜里山风呜呜地刮得塑料 布哗哗作响,半睡半醒中以为火灾中屋顶正在坍塌,一骨碌惊醒坐起来,屋内漆黑 一片,躺下就再也睡不着了。”指导员小李说:“反正你转业就在县城,也不远, 以后要是想起中队弟兄们了,就回来看看,我用好酒好肉招待你。”松贵情不自禁 地进入了角色,“不行,值班不许喝酒!”小李说,“我看着你喝也不行吗?” 松贵到宿舍区看了看,晚上有的人在看电视,有的人在阅览室看报纸杂志,没 有人知道松贵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松贵走过来时,他们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松贵 觉得这些收入低微的消防员从来就没有人叫过苦叫过累,也没有向组织上提过任何 要求,松贵觉得自己这几年经常想着自己的小家,心里就有些惭愧。人就是这么一 种奇怪的动物,追求崇高,又本能地抗拒着崇高对日常生活的伤害。 晚上十点多了,松贵和指导员小李在探讨冬季防火安全,松贵提醒说:“明天 就是冬至了,冬至、腊八、送灶,山里人都要烧纸放鞭炮,今年冬天风特别大,这 新房子里是听不到屋外风声了,可山谷里的风刀子一样尖锐,只要有一个火星飘到 古民居上,对于中队来说,天就塌下来了。” 小李也忧心忡忡地说:“你出去办转业手续这几天,除了加强巡逻密度外,消 防员们还对几个邻近文物单位的老百姓家进行了险情排除。老百姓将柴草堆在灶堂 门边,里面的火星飞出来,就可能烧起来,可老百姓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就这么放的。 我想根据《消防法》将几个顽固分子抓起来,可又怕影响警民关系,真让人头痛。” 松贵说:“老百姓要以教育为主,不能随便抓人。我要是在乡下,我也会把柴 草堆在灶堂门口,那我也是你抓的对象。主要还是要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说服教育。” 他们正在说着的时候,值班室里警报声尖叫了起来。松贵和小李本能地从床边 反弹起来,他们一起冲下楼,第一时间换上消防服,跳上了消防车。 “继德堂”起火了,消防车赶到的时候,大火借着风势已经将“继德堂”第二 进正屋烧得只剩下骨架了,消防车无济于事地喷着水,所有的人都无法靠近,松贵 大吼一声:“跟我来,把前屋里的文物抢出来!”松贵带领着消防员将明代的家具、 器皿、字画抢出了一大半,大火很快烧到了前面的老屋,松贵在扛前屋中堂里一张 紫檀木八仙桌的时候,燃烧着的屋顶突然坍塌。 松贵是和那张明代的八仙桌一起被大火吞没的。 松贵牺牲三个月后,九月挺着肚子找到县大队王建安大队长,说松贵都成烈士 了,当年跟她通信受的处分能不能撤销,我以我肚子里的孩子发誓,当时我真的没 跟他谈恋爱,只是通信的笔友。王建安大队长很吃惊,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松贵受过处分,而且还是记过处分,这要问支队,干部档案全都在支队。”九月又 跑到了市里找到已转业到工商局当科长的杨克,杨克说:“根本就没处分他,说给 他记过处分那是吓唬他的。谈恋爱这个错误,好多人都犯,我当年也犯过,同病相 怜呢。” 五年后的一个春天,一个素身装扮的年轻女子手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县烈士 陵园。在一个黑色的墓碑前,小男孩突然盯住了墓碑上的烈士照片,用稚嫩的声音 问道:“妈妈,你说爸爸到很远很远的边疆当兵了,爸爸怎么跑到石头上来了?” 年轻女子蹲下去,一把搂过小男孩,眼睛注视着石碑上沉默不语的男人,像是对小 男孩,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爸爸是跑到石头上来了,你爸爸站在石头上当兵,这 儿比边疆还远。” 后来,年轻女子站起身子,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抬起头,她望见深蓝色 的天空正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一串串密集的鸽哨声尾随着一路浩荡的春风,飘向 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