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天上午,一家三口回桂花娘家,跟家人团聚。桂花姊妹四人,有一个哥哥,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郭雪江的大舅哥原来在电线厂上班,后来厂子改制,被廉价 买断了工龄,靠拉板车维持生计。大舅哥有两个孩子,老大大学毕业多年,就是找 不到工作,老二在一家汽车修理厂打工,勉强混碗饭吃。郭雪江的小姨子嫁在县城, 丈夫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家里的日子算是还过得去的。郭雪江的小舅子端的倒是 铁饭碗,在县委组织部开车。桂花母亲早逝,父亲也已年近古稀,可身体很好。郭 雪江老家远在银川,在县城里没亲没故,所以岳父家就成了他的家。虽是普通人家, 可家庭气氛蛮好,岳父也向来把郭雪江当自己娃看。 郭雪江二十八岁提副科长那年,家里人欢喜得不得了,以为桂家出头的日子到 了,不料郭雪江的副科长一当十年,从此没了动静,大家的热情才慢慢地淡掉了。 平时,郭雪江到岳父家都是有说有笑的,今天不行了,一是头天晚上彻夜不眠,脑 袋昏昏沉沉的,二是孙青云的脸孔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如鲠在喉。 包饺子的时候,桂花说,你累就去歇歇吧,我们人手够了。郭雪江知道自己也 睡不着,就说,累什么累,包饺子又不是什么力气活。小舅子坏笑着问,老郭,昨 晚是不是睡得太晚?郭雪江如实回答:岂止睡得太晚,我是一夜无眠。小舅子阴阳 怪气道,一夜没睡,姐夫你身体真行啊!那确实够累!桂花脸沉了沉,少跟你姐夫 开这种玩笑,没大没小的。 郭雪江倒是开通,笑笑说,食色性也,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冤枉,好像我 夜里睡不着就干一件事了。老舍是公认的幽默大师,但是老舍反对人家说他只会幽 默,好像没思想似的。我不反对房事,但也不提倡时时刻刻房事。 说话间,小姨子从厨房里端着面盆进来了,懵懵懂懂地问:房事?什么房事? 郭雪江哈哈大笑起来。小姨子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话,赶紧打岔,说出了一个治失眠 的偏方。桂花道,他也不是老失眠,昨天是撞见鬼了,就把金芳要罚她的事讲了一 遍。临了说了句:那个狗日的,不是个好鸟! 这时,郭雪江的岳父不乐意了,正色道,桂花,你也是个教员哩,说话斯文些。 桂花撇了撇嘴,没敢吱声。 半分钟后,桂花突然说,反正,郭雪江要是局长县长,那娘们儿肯定不敢。 郭雪江就有些急,我当不了局长县长,你找局长县长去吧。 桂花啧舌道,看看,还不让提,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小舅子说,局长县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朝里没人难做官。 小姨子说,是啊,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没人。 郭雪江道,你们别把世道说得那么黑。咱又不是什么旷世奇才,凭什么局长县 长就让咱干了。我是这么想的,让咱干,咱就感恩戴德,就一定干好它;不让咱干, 咱也不瞎盘算。 小舅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郭雪江跟前,像活佛摸顶一样摸着郭雪江的头顶 :纯洁的老郭,高尚的老郭,无比清高的老郭,你什么时候开开颅换换脑子啊? 郭雪江一边躲着小舅子的手,一边麻利地擀着饺子皮,去你的,别动手动脚的。 小舅子冲桂花眨眨眼说,姐夫不想当官,也别逼他,唱唱京剧,写写诗歌,也蛮不 错的。 郭雪江道,说不想也是瞎说,谁不想掌点儿权呀?谁不想坐公车吃大餐自个一 分钱不花一出门还前呼后拥的呀?可这,这不是你着急的事。 小姨子说,可是你得琢磨,得下工夫,就跟搞对象似的,你不主动追我姐,我 姐上门找你呀! 郭雪江笑了,夸赞道,这个比喻倒是蛮好。 小舅子也竖起大拇指说,二姐这个词说得好,主动,一定要主动。我敢说,全 县这么多局长镇长的,大多数都主动了,被动当上的凤毛麟角。 小姨子立刻说,他是组织部的人,有发言权。 这时候,岳父开口了。老人家语重心长:雪江啊,你是个好孩子,正直、老实, 爸爸知道。桂花他们希望你往好里混,也不是错误。我想,必要的活动活动,还是 应该的。比如请领导吃吃饭,过年过节了去领导家看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事情,处感情嘛。人是讲感情的,有感情了事情就好办了。你要是手头紧,爸爸给 你凑一些。 说罢,岳父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撂在桌上。 小姨子立刻说,我也算数。一千。 小舅子举起了手,两千。 郭雪江鼻子一酸。 这时,骑着板车去上访的大舅哥回来了,进屋后问道,什么一千两千的?小姨 子抢先道,赞助姐夫送礼的,好让他当官儿。大舅哥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 遍,知道不是玩笑了。已经有些驼背的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在屋里踱起步来, 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憨憨地说:我出三千! 桂花姐妹同时惊呼:大哥! 小舅子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岳父赞许地望着大儿子。 郭雪江道,哥,别……别这样,您的日子我知道。 大舅哥说,我买断工龄的钱还没动呢,我这么留着它,就是指望花在刀刃上。 郭雪江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他突然觉得肩上重重的,但是,他的腰身 仿佛也更硬朗了,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三天后,“自救行动”开始了。郭雪江给这次行动起了个名儿:自救。这次行 动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不能说十分成功。 小舅子带着郭雪江去了翟部长的家,向部长说明了他们的关系,坦陈了郭雪江 想进步的愿望和阻力,并委婉地表达了要部长帮忙的意思。翟部长倒是很温和的, 只是目光大部分都在小舅子脸上,这令郭雪江很心虚。翟部长没有承诺什么,关键 的话只有一句:抽空儿跟他说说。这就等于答应了。如果翟部长真的跟统战部长 “说说”,那事情就有门儿了。这又让郭雪江信心倍增。但是,翟部长拒绝了那个 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只是勉强把烟酒留下了。这让郭雪江颇感意外。 郭雪江的心又悬了起来。 不久,他在网上认识了“墙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