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工作确实还是要靠人去督,一督这效果就出来了。牛高村的上交任务在张天 平的挂帅督收下,进展非常顺利,一天时间就清收了六七万块钱。张天平把下村的 镇干部搭配成三个工作组,每组都由一名党委委员带队,先从烂户、刁蛮户、陈欠 户收起,遇到“碉堡户”三个小组一齐上门,有钱的交钱没钱的当货,楼上的谷子 栏里的猪哪样变不出钱来?再穷的人户也有三担家当。工作组到荣老七家时,三个 党委特意碰了个头,统一了策略,这是一只麻老虎。不料大部队开进荣老七家时, 竟是兵不血刃。 这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他说这国家要的钱我不打折扣,砸锅卖铁也要交的, 只是这修礼堂的钱我不同意。刘副镇长说,老七,镇党委作了研究,跟你们定郴书 记也通了气,这礼堂的钱暂时不交了。荣老七听说不修礼堂了,觉得自己的斗争取 得了胜利,好在他欠村里的上交也不是太多,当即就出去借了三百块钱的高利贷把 钱交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一个也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儿却意外地来了,而且还牵出 了一桩人命——有个叫邓三财的老汉喝农药死了。何武当时在县里开会,听说这事 先是吓了一大跳,后来听张天平介绍了来龙去脉,才知道这人死得与镇里没什么瓜 葛。便指示说,这事儿处理要尽量低调一点,你越把这当回事儿,几个农民就越发 要谈这论那,派一个民政干部带点钱去看看就够了,这世界哪天不死几个人?但牛 高村是个敏感地带,你们要注意动态,防止有些人乘机做文章,危害社会稳定。 把收上交与死了人这两件事一联系起来,自然要生出些议论了。有的说要把这 尸体抬到镇政府去。有的就出来反驳了:这农药是你自己喝的,没人劝你也没人逼 你,再说这农药也没喝在关键的时候,就算官司打到北京去也找不着理。正反双方 各自论战一通,最后一致认为这取决于子女们的主张。大热天的,又不是寿终正寝, 子女们也图个速战速决,入土为安,于是就入土为安了。不料,却冒出一个多管闲 事的记者来,听说牛高村收上交收死了人,特来搞采访。记者姓唐,是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的。 唐记者搞了一整天采访,镇里、村里、死者家属及旁人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 民政干部刘锋说,邓三财喝农药的那天上午九点多,干部是上门催了上交,他累计 欠了九百多块钱,又不是没子没孙的五保户,他不交别人也就看样。镇干部是上午 去的,他喝农药是下午三点多。邓三财先前做了六十大寿,有两千块钱的进账放在 儿子那里,他想要点钱出来,媳妇不肯,吵了几句嘴,想不开就喝药了。 但跟邓三财一起长大的国平爹说,他们这是在推卸责任,他们说三财爹前不久 做寿进了两千二百块钱这是明摆着的,有钱不交这是抗拒皇粮国税,不主动送去下 午就派人来搬他和老伴的两副杉木棺材。午饭后三财爹还跑到我屋里坐了坐,说 “只有去寻短见了”,还问我是吊颈好受些还是喝农药好受些。我以为是句玩笑话, 想不到他真的喝了药。 邓三财死了,并且下葬了两三天,早已不能开口来辨别是非。镇里和村里看在 他可怜的分儿上,答应从下年的救济金里解决一千五百块钱,他的儿子和媳妇也接 受了这个协议,把事情了结了。唐记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避了旁人对干部们说, 你们基层干部要注意政策,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要减轻农民负担,保持社会稳定。 干部们说,这个我们知道,稳定压倒一切,我们一定不给上级领导添麻烦。 牛高村第一次来了记者。记者是个什么官,牛高村的人搞不大清楚。唐记者这 次是受命而来的,为了加强落实中央和省里的减负精神,人大、政协都派了一批人 在下面搞调查督促。唐记者无意中在车上听说了这件事,记者的职业敏感告诉他, 这是一个重大的信息,说不定可以写成一篇有分量的内参。就在唐记者有些失望的 时候,牛高村人的热情与纯朴让他感到慰藉,并进而让他产生要为他们做些事的冲 动。于是决定在这个村子里住一个晚上,和农民说说心里话,了解他们的心声,以 便下情上达。 听说记者来了,许多人都跑来看记者。有冤的说冤,有苦的说苦,请记者到家 里去坐坐喝杯茶。 “记者同志,我们不同意修礼堂到镇里去反映了一下情况,他们就说是聚众闹 事,冤不冤?您给评个理。” “记者同志,我邓兴来最冤,就是打了个锣,派出所就把我像罪犯一样审了一 个多小时,还打我,罚我跪……” “记者同志,前年我一块屋基地花了两千多块钱,村干部做了两层楼,占的还 是上好的田却一分钱也没出……” 仿佛这记者便是青天大老爷,是八府巡按,是包文拯。 荣老七的老婆毛翠翠杀了只老母鸡款待唐记者。晚饭搞得很丰盛,又请了邓玉 超、退休老师邓东伦和邓兴来等来作陪。记者下榻在荣老七家里,荣老七家里无疑 成了一个政治中心。喝了两瓶包谷酒,唐记者很兴奋,便谈改革开放,谈党中央的 政策,谈减轻农民负担的问题。荣老七等人听得非常认真,脑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唐记者说,上面的政策是非常好的,但有些东西一贯彻到下面就走样了。各部门利 益刚性化,都在农民身上揩油,农民的负担实在是重啊!这一点党中央是知道的, 正在采取措施减轻农民负担呢。我们这次下来,也就是督促落实中央减负精神的, 文件我带了几份,你们有空也看看。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说是记者和荣老七等人搅和在一起,恐怕不利于社会 稳定。何武慌忙召开党委会,连夜派车将唐记者接到镇里住。说是刚刚接到了县委 宣传部的通知,要好好款待下基层来支持工作的记者。 唐记者还想推辞,负责来迎接的人大主席刘兵兵就说:“我请您不回去,县里 怪罪下来我也不好交差,有什么需要了解调查的,明天再说吧。村里的条件有限, 老七的家庭状况我也知道。”然后就开了个一百块钱的条子,递给荣老七的老婆说 :“把这个给村里,说是招待了上面领导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唐记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荣老七为了这顿晚餐少说也破 费了七八十块,对一个农民来说确实不是个小数字,于是就同意了到镇里去住。 刘兵兵欢天喜地,荣老七却哑口无言,气呼呼地从老婆手中抢过条子一扔,说 :“刘主席,我请来的客你硬要抢走,我也不怪你,只是这条子你还是收回吧。我 荣老七穷是穷,餐把饭还是呷得起。” “你看你这个老七!”刘兵兵从地上拾起条子,尴尬地笑了笑说:“等会我打 电话给定郴书记,直接从你下年的上交任务中免一百块钱算了。” 唐记者怕荣老七有什么想法,上了车又下来跟荣老七等人一一握手道别。 唐记者也许没有想到,他在这里扔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引信就是那本省委办公 厅下发的减轻农民负担的宣传小册子。 清早,太阳还没有完全放出光芒,牛高村的上空就响起了清脆的广播声,清晰、 辽远,一句句送到村民们的耳朵里去,起懒床的还送到了他们的睡梦里去。毛定郴 一个激灵,从床上翻滚下来,支起耳朵一听,是一个幼稚的女娃娃声音,普通话还 念得蛮标准蛮好听。他以为是镇里的宣传车,又来宣传森林防火或计划生育什么的, 可仔细一听,有点傻眼了:广播的内容是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的中央13号文件和省政 府128 号通告。 这些文件镇里开支部书记会时何武在会上讲过。何武说,这文件要保密,只传 达到支部书记一级,连村长都不能知道。文件是文件,上交还是照老办法收。并且 要根据人均纯收入增长百分之十一的速度递增,这是县里下达的任务,是政治任务, 支部书记应该有这个政治觉悟,密切注意本村的动态。 毛定郴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屋外地坪里听,广播声是从上片邓家弯的屋顶上传 过来的,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嗡”地响了一下:不好了,一定是荣老七等人搞的好 事!便脸都没洗牙也没刷就去找村长毛金金。刚出门,毛金金和村小学校长邓树生 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毛定郴气呼呼地说:“谁借的?广播怎么跑到人家的屋顶上去了?” 邓校长结结巴巴地说,昨天荣老七他们来借广播,开始我不同意。荣老七就说 村里的东西人人有份,又不要你的,搞坏了赔就是。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说。 邓兴来说得还气人些,说上个月某村干部的岳母娘家办丧事你们不是借了广播吗? 我们借用一下就不行了?我说这是村里的东西,我只负责保管,借我不借,你们硬 要拿去我也没办法。荣老七就把设备搬走了,打了个借条我也没收,扔在保管室的 办公桌上。早知道他们是搞这个事,打死我也不会给他们。 毛金金说:“毛书记,广播架在荣老七的屋顶上。那里面的东西是从哪里弄来 的?说是中央文件呢,我们村干部都没看到,他们却看到了,怕是有鬼呢!” 毛定郴黑着脸没有做声。广播里的声音一圈圈地缭绕在牛高村的上空,经久不 息:“……××省人民政府关于落实中央13号文件精神,切实减轻农民负担的128 号通告,各级党委政府……” 荣老七说,党中央是关心农民的,可惜这些好的政策都给他们贪污了,用歪了, 老百姓根本看不到,只知道瞎眉细眼地出钱出钱出钱!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沉默了 他们就把农民当猪,稀里糊涂地宰了,杀了,还说:这猪怎么这么瘦,油呢?油都 到哪里去了?他这个只念了三册书的土农民第一次运用了比喻句。 广播在牛高村的上空响了三天,播完了减负文件就放一段革命歌曲,有《东方 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村里人都听得耳熟能详了,沉浸在一种有 些担忧的兴奋里。播音员是荣老七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童稚的声音传达着无 比严肃的内容,让人感到一种纯真和质朴,也很搞笑。广播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随 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荣老七等人从会计那里要来了本年度上交任务表,在屋子里七算八算起来,结 果越算越糊涂,越算越气愤。拿着中央和省里的小本本一对照,荣老七便跳起脚来 骂娘。 ××年村上交总额为352293元,人平205.3 元,占上年人均纯收入一千二百五 十元的16.42 %。(一)三税人平31.13 元,镇统筹(教育附加、计划生育、军烈 属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五项)人平32.01 元,村提留(公积金、公益金、 管理费)人平31.50 元。(二)劳务负担。镇村两级强制性以资代劳,提留金额40192 元,人平23.42 元。(三)社会负担。人平87.23 元,占上年人平纯收入的6.98%, 其中双基达标人平30元,集镇建设35元,水毁工程人平6 元,企业解困18元,生猪 防疫人平2 元,农技服务人平2 元,镇村人口计算人平2.55元,党报党刊人平3.2 元,医卫建设3 元,森林防火2 元,车辆管理1 元。除以上各项外,还有镇司所法、 派出所、交管站、教育办等部门的服务费。 荣老七说,不算不知道,以为只要是上面布置的钱都是合理的,都交给国家了, 哪里知道是交给一群王八蛋了啊! 农技服务两块钱,钱是不多,可他们服务了什么?卖给我们的是假农药、劣质 地膜,去年还搞了一批优质稻,优他娘的屁,栽到田里卵都没长。企业解困十八块 钱是干什么的?咱们镇里有么子企业?有几个工人?大前年办了个竹胶厂,花了二 十万块钱还没开工就破产了,人家说副镇长万德生口袋里的票子都扎满了。镇村人 口计算这2.55元是什么意思?全镇27000 人口点一下数就可得八九万块?养着百多 个镇干部,八九十个村干部吃屎啊! “玉爹,您说呢?”末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邓玉超。 邓玉超很久没有说话,事实上也一直没有说话。一口一口地吧着纸烟,眉头紧 锁着。这些天来,他没事了就在想一些问题,用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良知想一些问题, 他清楚地记得举起拳头对着党章和毛主席像宣誓入党的那一刻。关于农民上交,他 比在座的农民更清楚其中的奥秘。他不清楚的是全中国的农村都是这个样,还是只 有云山镇是这样。上次上访反对修礼堂他参加了,私下里也和毛定郴说过多次,在 村里的党员会上他投了反对票,毛定郴就说有些党员搞山头,搞宗派主义,和支部 不是一条心。张天平在村民会上说个别党员没有党性暗中怂恿村民闹事,指的就是 他。究竟什么才是党性呢?是他没有加强学习已经落伍了吗?邓玉超是个小康人家, 响当当的上等户,不愁钱粮,不愁子孙,要武有公安局的副局长,要文有京城里的 研究生。叔伯兄弟一大家人里,大学生四五个,眼镜七八副,呷国家粮戴大盖帽拿 教鞭做大小干部的可以武装成一个班。镇里村里也没有人敢欺负到他的头上来,就 算不交上交也没有哪个干部敢说要赶他家的猪拆他家的屋搬他家的粮食。邓玉超抽 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自从十八岁入党以来,从未这么惶惑过。 前几天,儿子不知怎么听说了村里的事,打电话劝他说:“爸,你跟他们瞎掺 和个啥呀!要说干部呷冤枉,我们家呷冤枉的人还少呀!”邓玉超就发了脾气,说 :“梦伢崽,你书是比爷老子读得多,如果读书跳出农门了,就把祖宗十八辈子做 农民的事给忘了,你就不是我邓玉超的崽!1968年,我在京广复线带队修铁路,你 娘生下你一身病,你差点饿死,是队里的妇女一口一口的奶水轮流把你个畜生养活 的,空囊囊的奶子一扯尺把长……” 荣老七激愤地说,中央明明规定上交不得超过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五,现在是 三倍多。说句良心话,我荣老七一年做到头天光直到黑,哪赚得那么多纯收入!人 均纯收入一千二百五十元,我一家六口的纯收入就得八千块。我还不算是最困难的 户,像邓八驼、毛瘸子他们一家一年满打满算能赚个三千块钱就顶天了。 你荣老七一年赚不了八千块,可镇长、书记一年光小车费就是十几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