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非常不情愿地跟着二姐回到家。当时有种特别无助的感觉。跟在身后边的姐 夫不断发出的唉声叹气,一直让她深感不安。她不希望自己的事情惊扰他们,更不 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失而给他们带来担心。尤其她不想让姐夫跟着她操心上火,二姐 夫本身就够令人同情了,他活得那么难受,却还要为别人分担忧愁,为别人难过。 这样想着,她便希望自己能够去安慰姐夫。 但是,她越是想跟姐夫多说说话,安慰他,却越是不敢跟他接近,不敢跟他说 起这些。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两个人之间飘忽不定, 若即若离。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在小月心中,其实也很简单:姐夫是个好人, 是个好丈夫。他知冷知热,关心着二姐,体贴着二姐,他对自己也是这样真心实意 地关心体贴。她虽然年纪小,但她毕竟也是经历过男人的女人,她已经由女孩转化 为女人了。作为女人的她,更知道如何心疼一个男人,如何贴近一个男人,当然也 知道如何去恨一个男人。在对男人的感觉中,她认为史新歌确实不是真心去爱她疼 她,而是一味地爱着她的肉体。虽然二姐说得难听一点偏激一点,但她不能不承认 二姐说得有道理。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她没回家,他就忍不住了,就会再找一个女人 上床。他的无耻嘴脸暴露无遗,他一点都不想念不牵挂自己,他太没良心了。他就 是把天说个窟窿,这回她都不再会相信他了。他是个会说谎的骗子,她越想越认为 自己被他骗惨了。 如果说在她有限的对于男人的阅历中,诗人是最坏的那种、最不靠谱的那种的 话,那么,姐夫这种男人就是与之恰好相反的男人,即最靠谱、最最靠谱的男人了。 而她想不清楚的是,为何最靠谱的男人却受到二姐这样苛刻的折磨?这就跟自己那 么真心实意地去爱着这个年长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而他却一点都不珍惜一样,连怀 了他的孩子他都不珍惜,还有一点人味儿吗?!这简直让她“伤心太平洋”了。她 几天前买了一本《收获》,上面有部长篇小说就是这个题目,她就是冲着这个标题 买的。 时下女孩子中流行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时候居 然会因为他的样子“坏坏的”。而要是哪个男人太老实了,太守规矩了,对于女孩 子来说确实是没有吸引力的。而女孩子喜欢男人的眼睛发出的笑,是要那种“坏笑”, 坏笑是什么笑呢?有种幽幽的光,像从洞里发出的,但比洞里的光线要亮的那种。 其实,她也形容不好这种坏笑的具体形态,反正,每次当诗人要跟她做爱时,她都 会发现他的那双小眼睛发出的如同耗子眼一样的幽幽光亮,会盯得她面红耳赤,心 跳不已。这就是她认为的坏笑,色迷迷地缠着你。而在这样的目光盯视下,每次做 爱都会让她迅速进入港湾,并能够迅速将她抛入波峰浪谷。 有二姐在家,她是不敢出去的。而他也不敢靠近门口一步,他只能远远地给她 发短信,告诉她出门往左走一百米,他在一棵树下等她。有一回,可能他感觉她一 直不回复短信,便无比大胆地敲二姐家的门了。二姐当时正在厨房忙活,一看是他, 顺手端起一盆水推开门就朝他泼去,边泼边骂:“你个臭流氓,你敢上门耍流氓, 我跟你没完!” 二姐把他泼跑了,并不解气。她当时在给小妹做面条。二姐从来不喜欢城里人 的挂面,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喜欢自己赶面吃。她擀的面确实好吃,尤其小月最 喜欢吃的是二姐做的鸡汤面。小月喜欢吃二姐做好的面条,却不喜欢看她擀面条的 场面。这种场面充满火药味,二姐的胳膊粗壮有力,而她在生气詈骂诗人时,就会 咬牙切齿地滚动碾压。把面团迅速挤压成薄饼时说:“哼!今天算是便宜这个臭流 氓了。下次他要是再敢来,我就用这根擀面杖敲断他的腿!” 就好像为了应验二姐这句话似的,两天后,他真的又来找小月了。二姐在门镜 处观望着他,像一只猎豹。小月清楚地看到二姐手里攥着那根擀面杖像挺着一杆长 枪,手和长枪都在兴奋地发抖。她吓慌了,赶紧给诗人发短信让他快些逃走。结果, 诗人根本没去注意她的短信,她一直懊悔的是她不该在这种时候发短信,而应该立 马打电话提醒他。她没有打电话还是惧于二姐的威猛。 诗人还算庆幸,二姐的叫骂让他有了准备。他左躲右闪,结果,还是被二姐一 棒子打在身上,他发出一声惨叫。二姐大叫着,发疯般地抡起擀面杖追打着:“打 断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再来耍流氓了。”说话间,那根擀面杖又要砸下来,却被 小月冲上去拦住了。他一见小月冲出来拦挡,趁机抓住二姐的擀面杖,企图要夺下。 哪知二姐不肯撒手,两人抓着擀面杖在大街上扭打起来。毕竟他是男人,他一使猛 劲将二姐闪倒在地,偏偏二姐的脑袋重重地跌到了马路牙子上,只听二姐一声闷叫, 便扎撒开两手,仰面朝天一动不动了。小月眼睁睁看到二姐的脑袋处流出一股鲜血。 她大喊一声:“二姐!” 诗人似乎也被眼前情景吓呆了,可随即悻悻地说:“是她自找的,哼!泼妇!” 他扔下擀面杖,掉头走去。 二姐被送进医院:脑震荡,每天昏迷不醒。平添的这份灾难更让小月不安,她 在送二姐去医院的路上就抱着二姐哭喊:“二姐,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连累。我对 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等她稍为安静之后,二姐夫悄悄对她说:“你别难过了,其实,这也怪不了你。 这只能怪你二姐,她太不冷静了。她也不想想,抡着擀面杖冲到大街上这是行凶啊, 人家又不是拿大棒子打你。你说人家耍流氓,你有什么证据啊?你二姐太没头脑了。 将心比心吧,人家史新歌再有问题,那也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嘛。再说了, 即使不谈,那也轮不到你跟人家玩命啊!你说,她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小月没有想到姐夫会这样看问题。这种不俗的见解,让她对这位盲人的眼睛注 视良久。透过深茶色镜片,她看到了里面的眸子,暗淡中拢聚着一种坚毅,还有一 种更深层面的东西,那是她这个年纪还无法读懂的深邃。 为了表达自己对二姐的愧疚,她天天守护在医院的病床前,她每天给二姐做最 好吃的饭菜送到医院。同病房的人开始以为她是二姐家雇的小保姆,后来知道是亲 妹妹,无不感叹道二姐真有福,有了这么一个好妹妹。而每当人们这样夸她时,她 都要羞愧地低下头,不说一句话。 她的愧疚并没有随着二姐的病情好转而淡化,而解脱,相反却日甚一日!她越 发感觉对不起二姐,甚至连抬眼看二姐都不敢了,仿佛只要与二姐对视,她就会被 看穿内心的隐秘似的。好在二姐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睡眠过程,就好像她要将欠下的 睡眠,要在这些日子里都找回来似的。 她在担心:假如有一天二姐睡醒过来,一眼看到她,她会怎么办呢?她能够掩 饰住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她一生中所不敢想象的,就像梦中一样。有时候,她 痴痴地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不知道这种事情最后会怎么收场,但她总是 感觉不会有好结果的。她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 事情的发展是她始料不及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出这一步。 这要从哪里说起呢?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倒霉蛋——诗人。那天二姐住院时,住 院处要交一万元医疗费。她马上给诗人拨通电话,非常严厉地叫他马上过来交这笔 费用。对方支吾着搪塞,她警告道,假如你敢不过来交钱,我就到你们单位去,我 要将你所有肮脏的勾当公布出来,让你们编辑部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这 一招,果然奏效了,半小时内,诗人打车过来,乖乖跟她去住院处交住院费。可是, 到了窗口她往里递钱时,穿白大褂的收款女人在电脑里查询片刻,问了句:“是古 淑珍住院吗?”她说,是啊。白衣工作人员将钱还给她说,已经交完钱了。她正纳 闷时,发现二姐夫的背影,赶忙跑过去叫住他。二姐夫说是的,他已经交完了住院 费。她一听,便不由分说地将那一万元塞到二姐夫的手中,可是,二姐夫坚决不收。 二姐夫问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她说你别管,反正就不应该由你付住院费,谁惹的 祸就该谁出这笔钱。二姐夫认真地说:“小月,你不能这样。这钱你是不是让人家 诗人出的?这是不对的。你快给人家,千万不能这样做。这要让人家笑话我们的。” 二姐夫的话让她怔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她 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护士在那边喊古淑珍的家属呢,古淑珍家属来了 没?二姐夫赶紧应声回答来了,试探着朝走廊那端走去,她也赶紧奔过去,帮着二 姐夫办入院的相关手续。在她与二姐夫忙着这一切的时候,诗人一直在注视着。后 来,他见小月忙完停在一边,便悄悄走过去,将她拉到一边说:“你看看,你这样 做多不得体。人家都不要我们付住院费,你却硬要给我出难题。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嘛!快把钱还给我吧,我是跟同事借的。” “你?!真恶心!亏你能说出口。滚!你给我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 说着,就用力去推搡他,一直将他推至梯道口,差点将他掀翻在楼梯下。 他愤愤地骂着:“你疯了!你他妈的怎么跟你姐一样。” 她气不打一处来。二姐都伤成这样了,他不但没有一点同情心,居然还想将钱 往回要,这是人吗?世上哪有他这样的人,她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才解恨。她自己 不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骂他,她张不开口,可是,她从心底翻涌起的委屈又太多太 深。骂不出去,就只能憋着,这一憋,就会变成滚滚的泪水,决堤而出。 怕护士看到,她赶紧擦去眼泪。二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推她去做了CT检查, 颅内有积血,需要开颅手术。家属要在上面签字。二姐夫眼睛不好,她代签了。 平板手术车将二姐推进手术室后,两扇开启的门便合上了。她跟二姐夫坐在长 廊的椅子上瞅准这扇门,她不知道手术结果会怎么样,她非常替二姐担心。一想到 二姐生死未卜,她就恨她的那个倒霉的男人,一切罪过都源自他,她永远无法原谅 这个男人了。 走廊里开始还有人来回走动着,她怕被人家听到,放低声音骂,后来,她见没 有人了,便将声音放大起来。她看着坐在旁边的二姐夫,一副可怜兮兮的沮丧样子, 头发乱蓬蓬的,脸色青灰,眼睛一眨不眨。 二姐夫听见了她在骂人,也知道她在骂谁,但二姐夫却装作没听见。二姐夫越 是装着没听见,她就越不高兴,越想骂。她就是要骂给二姐夫听的,二姐夫依旧装 聋作哑,像根木桩。她索性坐到二姐夫身边,贴近他的耳朵恨恨地问:“你怎么不 吱声?你不认为他是王八蛋吗?你见到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吗?他居然跟我说, 他跟我是一家人,你都听到了吧?你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二姐夫正了正身子,咽了口唾沫,颇有种难为情的样子。但他感觉到再也无法 装下去了,这才接上了她的话:“小月呀,我不赞同你这样骂人家。而且,这个钱 我也不同意你管他要。如果你能听二姐夫的话,我劝你还是将钱还给他吧。” “什么?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小月气得干瞪眼。 “小妹,你别动气,你听我说。我们凡事应该全方位考虑。不是讲要换位思考 吗?你不妨寻思寻思,他不就是要来找你吗,他为什么要来找你呢?还不是因为他 心里边有你才来找你?可你二姐却动粗伤人。就算他有过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也应 该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由你们自己解决才对,可你二姐她为什么要越俎代庖 呢?要是真正会当姐姐的话,真正负责任的话,她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将他请进屋里, 坐下来好好谈谈,拣那些关键性的问题谈嘛,看看能否谈得拢。要是实在谈不拢了, 那就来个君子式的解决方式,人家也是诗人,也是读过书的人,你二姐一口一个臭 流氓的骂人,这多让人家下不来台,也多显得我们无礼啊!这件事我没少跟你二姐 交换意见,可她就是不听我的。你想想,这事情发生了,主要责任是不是在你二姐?” 小月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二姐夫嘴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于别人而言,肯定 是不合情理的,你的老婆被人家打伤以致住进医院,你不仅不大打出手,你还那么 冷静,这且不说,医药费总是应该让伤人者赔偿吧?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你可倒 好,你不仅不让对方拿,我给你索要回来,你却不领情,还要动员我还给人家。你 还一口一个不怪人家,只怪你二姐。你怪你自个儿的老婆?!天底下有你这样胳膊 肘朝外拐的丈夫吗? “你说什么?你是帮谁说话呢?你这话要是让我二姐听到了,她会气疯的,你 知道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并不是要故意帮着谁说话,人向理不向,凡事都有一个 理可论的,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此前,我也将这个道理多次跟你二姐 讲过,可她硬是不听,而我也听之任之,不去管她,但是,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我 没有努力坚持我的观点,没有及时制止她的不理智行为,结果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那你一点不认为那个坏家伙的行为对我有多么大的伤害吗?你没有感觉到我 二姐是出于对妹妹的保护吗?” “我的意思是说,做事要有个度,度就是分寸。我父亲是木匠,很小的时候, 他就教给我做人之道,就是要掌握好尺寸,过一点点都不好的。比方说,他的做法 确实对你构成了伤害,但你能说他就是坏人吗?而你姐的思维方式就是走极端,她 太偏执偏激,如果按照她的观点,天下没有一个好人啦!何况,她也没有法律意识, 她拿着擀面杖去抡人家,你说这是不是侵犯人权?要是让你换成你二姐,你会采用 这种极端方式吗?” 是呀,我不会的。要是会的话,当时见到他跟那个女人在床上鬼混就会将他们 打翻的,而自己只能采取哭鼻子的方式。小月这样想的时候,开始感觉心里不那么 憋闷了,接下去她在细品着二姐夫的话,越品味越觉得有道理。她明明是恨诗人的, 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当二姐真正要抡擀面杖伤及他时,她还会冲出去阻拦。她不 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那么恨他,却到时候心就会软。自己怎么骂他都可以,而要是 换了别人骂他,自己心里边就会不舒服。所以,当姐夫说他并不是坏人时,她听了 反倒有种很舒坦的感觉。 她喃喃:“或许你的话是对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而不站在自己家人 的立场说话呢?” “那我也想反问你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自己家人的立场上说话呢?如果明 明意识到自己家人的做法是不对的,却还要去偏袒,你说这样做是为什么?” “那你说是为什么?” “那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自私与狭隘。” “姐夫,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个哲人,你的话很有哲学道理。你读过很多哲学 书吗?”她突然感觉二姐夫在她面前显得高深起来,让她肃然起敬。 “眼睛没瞎时读过几本哲学书,记得有一本叫作《说三国讲哲学》,那本书里 面所有的哲学道理都是通过《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来揭示的,这本书让我获益匪 浅。在部队时,也还读过列宁的《哲学笔记》,还有《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 终结》什么的,外国的那些书读起来很难懂,读得一知半解,后来,眼睛瞎了,就 再也读不了书了。不过,在眼睛好的时候,即使读过这些书,也什么都看不明白, 倒是眼睛瞎了之后,没再读书,心里边却一点点把读过的书进行回味,进行分析, 就越发将许多道理掰扯清楚了,也就感觉心里边渐渐亮堂起来。虽然眼前是黑的, 但心里边却因为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变得有了光亮。人活在世上,需要两盏灯的, 一盏灯是为眼睛照明,另一盏灯,是要为心灵照明的。可惜呀,现在许多人只要一 盏为眼睛照明的灯,却拒绝寻找那盏为心灵照明的灯。” “姐夫,你,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写诗的?”她突然涌起了对姐夫的敬佩。她两 眼定定瞅着残疾军人黯然的眼睛,眸子是散的,是没有发光体的质地,但是,她瞅 着瞅着,却能够感觉到越往深处越有深邃感和神秘感。她突然对那里面的幽深世界 发生了强烈兴趣。 “傻妹子,姐夫哪里会写什么诗呀。我只不过是心里边这么想的,就如实给你 说了。” “姐夫,你刚才的话就是诗。你说人活着需要两盏灯,一盏是为眼睛照明,另 一盏是为心灵照明,这就是真正的诗呀。多形象,多深刻,多传神!我跟诗人学写 诗,他也在教我写诗,可是,他的诗庸俗而下流,他怎么也不会有这样令人震撼的 哲理诗句的!姐夫,你可真棒!”她一下子抓住了姐夫的胳膊。 “小妹,你是不是在笑话姐夫啊?”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月的手背。顿时,小 月感觉有股说不清的温暖气流在周身飞升。 “不,姐夫,你真的是个诗人。你的眼睛虽然是暗的,但是你的心灵却是明亮 的,而我们,在你面前,白长了一双眼睛。” “可别这么说呀,小妹。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你将来会有远大前程的。” 这是小月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聊天,这也是残疾军人这么多年来,头一次 真正让自己内心敞亮无比地聊天。他们虽然整天在一起,却彼此不曾敞开心扉,而 现在开始,两个人才算真正进入了内心的交流与碰撞。 当二姐的手术车被推出来时,他们两人一起迎了上去。手术还算成功,这让他 们俩深感欣慰。 此后的日子里,她跟二姐夫一起到医院照看二姐,一起回家做饭。她非常喜欢 跟二姐夫聊天,她很喜欢跟他探讨各种问题,甚至她会跟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假如 他不是偶然因为一场大火失去双眼视力,那么,他会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呢? 他说,我也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会选择今天这样的婚姻生 活。“那你会选择什么样的?”她追着问。 “至少,我会选择一个知书达理的贤惠的女人。” “那,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是知书达理的贤惠女人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反正不是你二姐这样的。” “不嘛,我就是要你说!”她任性起来。 “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天还得起早去医院的。” “不行,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去休息!”她撒娇着拦挡住他,不让他进房 间。两人在走廊上站立着,彼此挨得很近,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索性他稍稍退后 小半步,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自从女主人住院,这个家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少了一个人,这屋子就像 突然少了很多很多喧闹,安静得不得了。越是安静,越是让他们两人感觉拘束,反 而不能轻松了。原本很自然的谈话,却变得非常拘谨起来,她甚至连卫生间都不敢 去了。因为她一到卫生间,就会联想到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幕,那一幕太让她怵目惊 心了。她睡不着,一听到有响动,就会心疑他会不会又去了卫生间。她说不清楚自 己为什么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想他,都在为他担心,都在可怜他。她突然感觉到他就 是一个孩子,他不再是那位身材高大表情木讷的姐夫,而是一个受尽委屈却无法倾 诉的孩子。他需要关心,需要慰藉,尤其需要她的慰藉。她在跟年长她二十岁的诗 人有过初夜之后,每每到了那种做爱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男人再大,到了女人的 怀里也会变成孩子。他们会偎依会撒娇,而他们最渴望的就是来自女人的温柔体贴。 想到二姐对她的男人那么凶,那么冷酷得不近人情,她更加唤起了同情心。那一夜, 她就是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下熬到了天亮。令她奇怪的是,二姐夫一夜也不曾起来, 更没有去卫生间,他将房门关得紧紧的,连道缝隙都没有。她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更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姐夫,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我一直想问来着。” “想问你就问嘛。不知道你又想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是挺奇怪的问题。不过嘛,我要是问得不合适,你可不要骂我啊。” “那当然不会的,你只管问吧。” 她想了想,干脆换了一种口气说,我认识一个人,年纪跟你差不多,长得也跟 你差不多,他找了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结婚了。结婚前,两个人山盟海誓, 可是,结婚后跟结婚前,这两个人的感情发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结果,他们两个 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是真正的貌合神离。他们每晚都睡在一起,却没有了夫妻 生活。 二姐夫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身子筛糠般发起抖来。他的眉头相当痛楚地拧成了 一个疙瘩,他看着她,那种死定定地看令她不免惶乱起来。 她被吓住了,她怯怯地盯着他,不敢往下说了。她从没发现二姐夫会这样可怕。 “你,你还没说完吧?”二姐夫的声音有些抖也有些飘。 “我,我是……唉,算了,不说吧。”她不敢往下问了,她生怕不小心刺伤对 方。哪知她已经收不回去了。 停了好久好久,彼此只以喘息相对,却没有了任何话语。她感到非常沉闷,像 被憋了一场大雨的天气。最后,还是二姐夫打破了沉闷:“我明白你要问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说你的这位熟人是个瞎子,他在结婚前将他的老婆骗到手了,所以,结 婚后他们的婚姻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女 人一直跟着这个瞎子受罪,一直生活得非常痛苦?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他们如此痛苦, 如此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睡在一张床上,为什么还不离婚,是不是?你问呀!你 怎么不问了?” 他开始还尽力将语气弄得平和些,可说着说着却激动起来了,到了最后竟有点 失控了。 她从未见过姐夫这样怒发冲冠:“你不问,我来替你问,这个瞎子为什么这么 犯贱,偏偏要爱一个不跟他做爱的女人,为什么这么不像个男人,为什么连性的要 求都没有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她也大声吼叫起来,“于学东你听着,我想问的只是一个问 题,你听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委屈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自——己!” 她被陡然升腾的悲伤噎住了。 “说得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不住自己,我,我能 够怎么样啊!我的上帝啊。”二姐夫突然用拳头擂起了自己的脑袋,而眼泪在这一 刹那间突然从他那无神的眼睛中飞迸而出。她头一次看到瞎子落泪,那种枯井般的 眼窝里怎么会涌出那样滚动的饱满的泪水。 “我是个窝囊废,我是个无用的人,我不能给人家带来幸福,只能给人家带来 累赘,我没有权利要求什么,我只能逆来顺受。我知道千不该万不该,让你看到了 我那天夜晚在卫生间可耻的一幕。被你看到了,我,我简直生不如死。”二姐夫悲 痛欲绝,更猛烈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 她惊呆了。她被二姐夫如雷般的话击倒了,她倒在了悬崖边上。她必须要做出 挣扎,她本能地怕自己跌下去而一下扑过去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泪水夺眶而出。 二姐夫浑身在颤抖,他在努力摆脱她,他显得十分紧张:“别,别……”他嘴里这 样拒绝着,却将怀里的她拥搂得更紧了。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亲切的女性气 息,这股气息让他熟悉也让他陌生,更让他发抖。他伏下头,贴近她的头发,他们 的脸贴到了一起。他嗅出来了,那种无比亲切的气息,正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 的。他们像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彼此终于找到了倾诉的一方。这是一种久违了的 找寻,彼此的伤口都因为这样的找寻而同时迸裂开来,他们看到了那汩汩地流淌着 的殷红的伤口,他们震惊着,他们也在彼此擦拭着,他们更是在彼此安抚着。那是 一种彼此需要的安全感,他们需要彼此的勇气来支撑。 她终于意识到了平时那么深沉稳重的姐夫,瞬间竟会变得这样孱弱,这样令人 怜悯。他受到的伤害太深太久了,因此爆发得就太迟太迟了。他们抱在一起,哭在 一起,他们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泪水的分量。或许正是这种泪水,让她第一次意识 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什么是真正的付出与给予。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卑鄙, 什么是玩弄,什么是心心相印、休戚与共。她在哭声中渐渐成熟起来了,她眼见自 己长大成熟,却眼见他越变越小了,小得只能躲藏在自己的怀里,越来越需要她的 关爱与呵护。于是,她仰起头,用手轻轻为他擦拭泪水,轻轻抚弄着他的一缕缕弄 乱了的头发。 突然,他像苏醒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将他们两个贴得很紧的身体分开来了。 他有些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很累了,我要休息啦。”说着,他转过身就要进 屋。 小月毫不犹豫地跟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她什么也不说,就那样从容地帮他整 理好床铺,然后,倒头便躺下了。她是那么从容,那么镇定,像个回到了自己窝里 的小兽。 他被吓住了,他连喘气都不敢喘了,一动不动地竖在那里。一时间,他显得那 么手足无措。 她在等待着他,等得十分耐心。她也不喊他,就躺在那里瞅着他,看他会怎么 样。他站在那里好像感觉累了,就坐到了床边上,开始了唉声叹气。过了好久好久, 他轻声说:“小妹,我谢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我会用一辈子去感谢你的这份情 谊的。” 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在颤抖,她的手也在抖,她说,你说错了,这不是情 谊,这不是……她边说边两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仍然在挣扎着,像在哀求她: “不,不能这样啊。这不好,不好,我不能,不能呀。”他一个劲地重复着这两个 字——“不能”。他越是说着不能,她就越是将两手勾紧他的脖子。就好像这两个 “不能”的字,强烈地刺激了她,瞬间给了她爆发的勇气和力量。她整个上身从床 铺上悬空而起,等于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么紧,那么坚定,令他无法摆脱,更令 他透不过气来。她上仰着头,将嘴对准了他的嘴,随后,像两个吸力极强的吸盘, 一经触碰,就真正粘连上了,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将其剥离开来。她感觉到他嘴 里还在发出这个声音:“不能”,只不过这个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含混不清了。 随后,她感受到了他的炽烈的口腔气息,岩浆般蒸腾着滚沸的渴望,而他的舌头像 一只被绳索拴了太久,终于挣脱开来的小兽,在她的唇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格外 地敏感,也是格外地警惕。 她却不管这些,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探求去追索去给予。她只知道她要得 到他,这个极其简单的念头曾经搅得她夜不能寐。她从那次窥见到他的自慰之后, 她就有着一种无法解脱的欲望,那种欲望很怪,怪得不可理喻,却实实在在。她不 承认那是好奇,但不是好奇又是什么?她也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爱?但她不愿意去 碰这个爱字,因为,这个字早就被诗人糟蹋到烂泥里了。诗人管她叫小懂,诗人自 称为老棒,也喜欢她叫他老棒。他们成天赖在床上一遍遍地互相这么叫着,去重复 着那些简单的花样动作。她开始有着恐惧感,可后来却变成了疯狂感。他说他成功 开发了她的性能力,而他却被她战败,成了她臀下的一员败将。 “学东哥,学东哥。”她不再叫他姐夫,她只叫他“学东哥”。在他听来,这 个称号无比别扭,却又无比新奇,令他亢奋。这种亢奋让他不敢回答,生怕一回应, 这个称呼就会沉落漆黑的深涧,连微弱的回音都听不到了。 男人的能源被她从遥远的枯井中唤醒,欲望比淋浴的水流来得猛烈汹涌。她惊 奇的是,绝不仅仅是激活了一点,而是她撼动了一座大山。她分明听到了这座大山 的骨架在摇动,岩层在撞击,在震颤,在咆哮。骤然间,有种天塌地陷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