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姐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对她而言是痛苦不堪的,她的脾气 变得更加暴躁。只要心不顺,就会大发脾气,发起脾气来不分场合,也不管有什么 人在场。她动不动就会对丈夫发火。她明明知道他是瞎子,是看不见的,他能够每 天过来照看她,已经很不简单了,病房里的人都为之感动,而她却没有增加任何感 激之心。相反,她像对待一个可以随便打骂的小孩子,他成了她的出气筒。常常是 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家里就会唉声叹气。小月就会及时安慰他,只要回到 家里一见到小月,他就会立刻云开雾散。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个家,成了他们的伊 甸园。这里带给他们的甜蜜与美好,让他们彼此格外珍惜。但是,他们都知道好景 不会长久的,二姐已经住院两个月了,这两天肯定要出院的。假如二姐回到这个家 中,那么,他们该怎样面对?他们在甜蜜的时候似乎把这样重大的事情给忘了,统 统抛到脑后去了。等到二姐真的要出院时,却突然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令他们无 法招架。 其实,他们都不曾忘过这种随时会出现的现实,毕竟这是每天都在逼近的事实。 这个家不是他们的,他们绝对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只要二 姐一出现在这个家中,就等于国王归来了,属于他们的可怜的欢悦肯定是短暂的。 于学东本来就是心事重重的人,此时他更加陷入了深沉的忧虑之中,有时候他光顾 想事了,连小月跟他说话都没听见。这样的时候,小月是要跟他撅嘴的。 小月自从跟姐夫有了那种感情之后,情绪变得非常之好,每天笑脸盈盈,毕竟 她还年轻,这种来自身体与内心的彻里彻外的愉悦,随时都会喷涌到脸上的。那是 一种无法掩饰的洋溢而出的情绪,这种洋溢能从头发梢上带有侵略性地展露出来, 即使不长眼的人也能够接受到这种情绪信息的。何况对于二姐这样的成年女性,是 很容易察觉到的,因此,二姐夫就不得不随时提醒她要注意,要小心!小心驶得万 年船。 小月才不呢。她是故意说不,气他的。她感觉跟他在一起最有趣的事情不是别 的,而是气气他。当然,她不会真的让他生气。她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知书达理、 非常乖的女孩子。当然,她也太单纯了。她活得很性情,很真实,敢恨敢爱。你要 是想让她将什么秘密掩藏起来,那是非常之难的。除非你一刻不停地叮嘱她。何况, 即使她想去隐藏,怕也是藏不住的,因此,她就尽量避免跟二姐见面。她每天充当 了在家中做饭的角色,做好饭,她就将饭菜装好,让二姐夫去医院送。这样一来二 去,二姐虽然总是对二姐夫发火,却没有机会发现更多的异常,也不可能查到他们 之间的隐情。 然而,二姐出院了。 那天是个阴天,很沉闷。二姐夫跟二姐打车从医院回到家,小妹在家迎接。三 个人到了一起,小妹热情最高,她不停地说着,为姐姐总算痊愈出院高兴,让姐姐 赶紧躺下休息之类,她生怕一停下嘴,屋里气氛太僵。二姐并不怎么在意小妹的热 情,也没有怎么迎合。等小妹的话一停,空气骤然凝固了。 二姐的眼睛像猎人嗅到了什么气味似的,眉头蹙起了一个大疙瘩。她挨个屋巡 视,眼睛中充满了疑惑与挑剔。丈夫小心翼翼,连喘息都不敢出声,生怕撞到她的 枪口上。小月呢?倒是摆出一副撒娇状。她知道二姐就喜欢看她撒娇,只要她一撒 娇,二姐就会更显出强大来,像个女英雄。 她扯住二姐嗲声嗲气地说:“二姐,你一回家怎么就不高兴呀。你看看我给你 把房间收拾得多干净呀,你还不满意,真没良心。” “你个小妖精,还敢跟我说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为了你,我能在医院躺这么多 天?那个挨千刀的是不是又来勾搭你?瞧你打扮得这个妖精样儿,就知道你不是盏 省油灯。是不是趁二姐不在家,你又跟他勾搭上了?” “二姐!你,你说得多难听呀。” “难听?只怕你做得事情更埋汰。” 她心头突地一惊,怎么感觉二姐每句话都带刺儿呢?她瞥了眼二姐夫,见他脸 色灰暗,头一直低垂着。头发像故意弄乱了似的。在二姐面前,他总像个受气包, 逆来顺受,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何况,他有了跟小姨子的偷情之后,见了老婆就更 加紧张。幸亏他没有视力,无法看到对方的眼睛,否则,他的眼睛怎么躲得开他老 婆这双带刺的雷达。 女人确实有着超常的嗅觉,尤其她在自己家中,她凭本能就够了,甚至可以不 用眼睛的。她总是转着圈儿去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即使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她也 会凭直觉察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劲儿。她抽动着鼻子,甚至感觉连气味都不对了。 “这屋哪来的这股怪味儿呀?”她嚷嚷着。 “哪有什么怪味儿?你一定是闻惯了医院的药水味儿,不习惯家里的味道了吧?” 小月跟她打趣道。 二姐巡视了一圈儿,仍然满脸的不高兴,回到自己卧室,看了一眼大床,挑剔 道:“怎么,这床单你洗的?” 小月赶紧说:“是我洗的呀,怎么?嫌没洗干净?” 二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不是洗得不干净,而是太干净了。” 她的心咯噔一下。太干净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话里有话呀。莫不是二姐发现了 什么?她在紧张地搜索着,什么地方让她看出了蛛丝马迹?她忐忑起来。 二姐将床头的枕头拿起来,重新摆放,也将床单重新揭起来,似乎是嫌床单没 铺好,但她分明发现二姐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盯在床单下面的棉垫上。她立马意识到, 她好像在寻找什么“罪证”。她的心不由得猛跳起来。床单铺好后,二姐又开始整 理旁边的床头柜。突然,二姐在电话机旁边发现了一本杂志,那是一本文学杂志。 二姐将杂志拿起来,翻了翻,抬眼盯视着她,她心下里想:坏了,这真是一个重大 疏漏,为什么没把杂志放到自己的房间呢?她肯定知道杂志放在这里,就一定是在 这大床上躺着翻看的。她的男人是瞎子,是不可能看报刊杂志的。 她在抱怨自己绝不该有这样重大的疏漏。平时她就有这个习惯,看完杂志随手 扔的,坐火车就扔在火车上,坐公交车就扔到公交车上。在这样的场合,她将看完 的杂志随手扔掉,准会有人捡起来看。这让她欣慰,毕竟多一个人的阅读,也让杂 志多了一份效果。但是,她怎么可以将杂志随手放到他们夫妻的房间床头柜上呢? 这又怎么去解释? 果然,二姐翻了翻杂志,往她怀里一扔:“你看书都看到我的床上来了?” 她灵机一动,解释道:“还不是因为过来接电话,顺便就把正看的杂志搁下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 二姐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颇有犀利之感:“谁来电话?是不是那个倒霉的家伙? 你不会趁我没在家的时候引狼入室吧?” “瞧你说的,二姐!他把你都害成了这样,我怎么还会搭理他。” “说得好听!上次你在大雨天遭了那么大的罪,被他害惨了,你也恨他,恨得 骨头流香油,结果,你好了疮疤立马就忘了疼,前脚迈出这道门坎,后脚就跑到了 他那里鬼混。要不是你撞见了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你才不会离开他呢。女人就是 好哄,男人一哄就发傻。我住院的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你们两个人勾勾搭搭, 我这当姐姐的能管得了吗?你们爱怎么勾搭就怎么勾搭吧,只是别勾搭到我的家里, 更别想勾搭到我的床上。要是胆敢勾搭到我的床上,我会杀了他的!” 这几句话像炸雷,让在场的两个人同时一震,她极力做出撒娇的样子,以掩饰 内心的慌张。但她的表情已经僵硬了:“二姐!看你说的,我发誓,在你住院的这 些天,如果我跟他见面了,我出门就让车撞死好了!” 她的这种恶毒发誓,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相反,就好像故意捉弄她似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感觉一阵难以抵挡的恶心袭击上来,她想努力控制住,却做不到。 她赶紧跑到卫生间,对着洗面池呕吐起来。她以为是吃东西不注意,引起胃口的毛 病,哪知她怎么吐也吐不来东西,反倒更加重了想吐的感觉,以至于她都无法直起 腰来。莫非又有了? 有了上一次的怀孕经验,她脑子里霎时掠过一层阴影,意识到可能是妊娠反应。 妈呀,真的会怀孕吗?一种无助的悲凉感顿时弥漫开来。 她在卫生间吐了好久,只吐出一些苦水。她记得进卫生间时随手将门带上了, 却怎么门会开了呢?抬头看去,二姐正斜倚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二姐两眼专往她的腹部瞅,仿佛要将她的肚子看穿。那样子十分吓人,令她不 寒而栗。莫非她看出我又怀孕了?一时间小妹心慌得不行,两条腿开始打颤。 这时,二姐忽然叫喊起来:“你这个贱货,刚才还嘴硬,不承认跟那个倒霉的 诗人来往,怎么样?没跟他来往就养汉了?你说吧,我倒想听听新鲜,你没跟他来 往怎么又怀上了?这是哪条骚狗的啊?好模好样的,你会有这种反应吗?告诉你, 你别把我当瞎子,我看得明明白白。真不要脸!我为你害臊!可耻!” 接着,她又骂丈夫:“你个瞎子,瞎透腔了!我在医院里躺着,你在家什么也 不管,你怎么能让那个流氓又欺负她呢?那个挨千刀的把我们姐俩害得好惨!亏你 还是个男人!你老婆让人家打成那样你无动于衷,这回你看看,这个小贱种又让人 家给祸害了,她这么小的年纪,连着怀孕,这不是要了命吗?你个窝囊废!那个流 氓居然敢到我们家来欺负人,你都不吭不哈?” 她这样一骂,小妹慌张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二姐确实很敏感,她觉察到她的 床的变化,她深信不疑我们是在她的床上发生了性事。但是,她也很迟钝,很搞笑。 她居然认定了这一切都是诗人干的,是他到家里来“欺负”她的妹妹,才导致了她 的妹子又一次怀孕。这让她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了。不管怎么说,她怀疑诗哥, 毕竟比直接发现了他们的隐情要好得多。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得天塌地陷。 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后,她感觉十分疲累。她瞥了一眼学东哥,那种惊怔与可 怜交织在一起,让她突然萌生要保护他的意识。当这种意识像树一样长起来时,她 就感觉自己变得高大强悍起来。在这样的时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吓住她 的。她真想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我顶着呢! 学东哥不会知道她的心里话。他长出了一口气,仍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 劝说二姐刚回来就这么生气对身体不利,劝她到床上躺着歇一歇。 二姐虽然还在骂骂咧咧,但也确实累了,就回到屋里去了。她趁机挨近学东哥, 用手拉了他一下。他接过她的手赶紧握在一起,很用力,迅速放开。 她感到他的手心汗津津的。 能够与他握手,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握手是最亲近的交流,是最甜美的事情, 轻轻一碰,就会有万千暖流在周身串腾。这是只有他们俩之间的“眼神”,都是通 过这种手与手相触的方式完成。他将所有的内心话语,都汇集到了对她手的捏动上。 到了晚上,他躲过二姐尖锐的目光,轻轻地捏了捏小妹的手,小妹默记着:一 下,二下,三下,然后,他将手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肚子,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神 情十分复杂。后来,他叹了口气,说:好好注意身体,快休息吧。 小月依依不舍地目送二姐夫进了卧室,她希望他临关门时能够回望一眼,能够 跟她摆一下手,可是,他过于小心了,或者说他太怕老婆了。当他们的门缓缓关上 时,她强烈感觉到一个人被扔在他们的世界之外。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 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