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月真的怀孕了。肚子好像故意在气二姐似的。接下来的事情是,怎么处理肚 子里的这个孩子?二姐夫没有表态,始终没有。她曾问过他怎么办呀?他反问道你 说呢?她索性告诉他,她决不想再去医院打掉,她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将他抚养 成人,因为这是爱的结晶。 她说这话时,二姐夫将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仅此,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眼见肚子明显了,她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二姐的注视。但每次二姐的眼 睛都会直逼过去。她以为二姐会气坏的,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姐对她的态度突然 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不但不再骂了,而是每天赔着笑脸,对她呵护备 至。这让她更加恐怖,真不知道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二姐开始给她做各种有营养的东西吃。她还嘱咐小妹不要生气,要心情放松些, 快乐些,胎儿就会发育得更好。要多看画报上的漂亮小孩儿。她还亲自动手,将找 到的画报上的胖小子细心剪下来,张贴到她的床头,让她每天都看。二姐的变化是 惊人的,究竟是什么促使她变成这样呢?她怎么越想越后怕呢?危险好像就潜伏在 她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之中。 有一次她问学东哥,他说:“你二姐可能想开了,她自己不能生育了,希望你 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由她来抚养。毕竟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生下孩子也无法 抚养的。” 小月想了想,突然问道:“是不是你给她出的这个主意?” 二姐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句:“你觉得这个想法不好吗?至少,这是个息 事宁人的办法,而且,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坏处的啊。你说呢?” 小妹不语。 见小妹经常唉声叹气,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二姐不免担心会出什么毛病的。她 以为小妹是在想诗人,于是,她动不动就骂他是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并说,男人都 是这样的,只图一时的快活,一时的兽欲,等到他知道你怀了孩子,他们才不会希 望你生下来呢,巴不得你赶紧去医院做掉,这样才会感觉没有包袱。 二姐这样说时,小妹故意试探她:“哼!他不想背包袱,我偏让他背上,他想 逃清静,休想。到时我就把这个孩子生给他,看他怎么养!” “傻妹子!”二姐笑着说,“你还想以这样的方式吓唬他呀?他才不会怕呢! 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你呀。你不用烦的,有二姐在,什么都不用怕的。二姐会给 你撑腰,等孩子生下来就搁二姐这里,二姐替你照看好孩子。天下好男人有的是, 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对小月来说,二姐对她越好,她就越忐忑不安。二姐守候她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这就使得她没有任何机会与学东哥单独呆在一起。即使偷偷地用手与手的触摸表达 心情、表达爱意的机会都在减少。天天在一起,却天天压抑着不敢表达,这可把人 憋死了。所以,她一天比一天心烦,她的食欲也在减少。二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 的,鸡鸭鱼肉,换样吃。平时,都是姐夫下班后到菜市场买菜回来,而现在,她自 己天天去菜市场挑样买了。 二姐去菜市场买菜,应该是他们最好的幽会时间,然而,偏偏二姐夫跟她一块 儿出去。他们一路出去,二姐夫是去单位上班,他只需上半天班的。小妹心情不悦, 她希望二姐夫晚点走嘛!可是,二姐夫却丝毫没有顾及她的想法,好像有些故意躲 着她的意思。她发觉了,二姐夫很怕单独跟她在一起,因为他担心小妹不管不顾。 这段时间,是这个家庭最祥和的时候,他们夫妇居然也有了说笑的时候。然而, 这一切对于小妹均构成了不悦,她一天天在心烦。她开始哭闹起来,起初还有所节 制,可是,后来她也不知怎么搞的,简直无法克制,竟开始大闹起来。她骂人骂得 很难听,指桑骂槐,二姐肯定能够听出来她在骂谁,但她故意装出笑脸来哄她,劝 她。 那么安静的小妹怎么成了个泼妇?不仅骂人还粗暴地摔东西,摔饭碗。二姐做 好了饭,她不起床,怎么哄她她也不吃。二姐给她端过来哄她吃,她索性就将饭摔 在地上,碗里的鸡蛋面溅得满地都是,二姐大叫着你这个死鬼是怎么了呀?赶紧跑 出去拿拖布过来收拾。后来,二姐渐渐开始怕她了,她也不敢轻易上她的屋里,有 什么事,她就会打发丈夫过来。这样,他们总算可以相聚了,但是,学东哥却并不 感谢小妹这样做,相反,他批评她太不理智,会把事情搞糟的。 她开始生学东哥的气了。 他劝她别耍小孩子脾气。她说你才是小孩子呢!她说你老婆这回占了大便宜了, 你也跟着高兴了,是不是?可是,我成了什么?我成了你们的代用品了?!他吓坏 了,让她小点声,别说得这么难听。 她对他凶:“你想让我憋死不成?”他哀求她:“为了我们的爱情,也为了我 们的孩子,忍一忍吧。” 小月很怕他哄,一哄,她就乖了。但是,哄得次数多了,就不起作用了。她开 始用话刺伤他,她说他真窝囊,真不像个男人!她不希望这样下去,她劝他离开家, 跟她一起走。躲开这个倒霉的家,走得远远的。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个主意时,二姐夫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说呀,走不走啊?” 二姐夫深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往哪里走啊?” “往哪里走?去南方嘛!去深圳,去东莞。报纸上说那边招工需要人的,好多 人都去往那里。” 二姐夫像块礁石,任她劝说。她的情绪像海浪一阵阵淹过石头,又一阵阵退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着:“那你说怎么办?你说呀!” 他劝她别急,办法总会有的。但是,他总说办法会有,却总也拿不出什么像样 的办法。他劝她再等等看,千万不可上火生气,免得肚里的胎儿受到影响。最后, 他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个人相安无事平静如水,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至于 水下潜藏着多少惊涛,无法预测。他们都在关心着她的胎儿,都对这个未出生的小 生命充满希望。 隔段时间,小月就会去医院检查一次胎儿。开始是二姐和姐夫两个人陪同,小 月非常不希望两个人一块儿跟去。她就对二姐说,你们两个人去一个就行了,用不 着去那么多人。二姐就对二姐夫说,那你在家呆着吧,我去。二姐夫却说,你问问 小妹吧,看看她希望我们谁陪她。小妹赶紧接上话茬:“让姐夫陪我去吧,你在家 做饭。”二姐说:“那好吧。我怕你姐夫眼神不好,耽误事儿。” 二姐夫说:“放心吧,我能行的。” 有二姐夫陪同去医院,这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她为此而快活无比。到了 两个人的世界时,她会撒娇,她会气他。一会儿说自己头痛,他就会给她按摩头, 一会说腰酸,他就会手托着她的腰。他们是打的去往医院的,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 排,她见出租车司机全神贯注开车,便对二姐夫说她嘴痛,并把嘴撅了过去。而二 姐夫犹豫片刻,也迎上来了,两片久违的唇贴在一起绞在一起颤动在一起。她希望 车一直向前开,不要停,可是,车很快就停下了。 下了出租车,小妹娇嗔地说:“我还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你知道我有多 么痛苦吗!每天看着你,却不能跟你亲热,多难受啊!你可倒好,像没事一样。学 东哥,我们还是去南方吧。我们远走高飞,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他说,他也这样想过,而且他想得比她还多还细,但一想到她已有身孕,南方 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便立刻打消了这种远走高飞的念头。在这里,他毕竟还有一份 铁饭碗的,每月都能开工资,而一旦走出去,这饭碗就要丢掉的。到哪里去找房子 住?到哪里再去找份工作做?自己是个瞎子,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外面闯,一点 把握都没有。他说,假如他不是瞎子就好了,他会立刻带上小妹飞到天边,去外国 都不怕的。他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说他对不起小妹,不该让小妹跟他受这份煎 熬。他说他也没想到会怀孕的,这很对不起小妹。他说小妹这么年轻,更不该喜欢 上他这样一个瞎子。 小妹听他说这样的话,心就立刻软成了豆腐。小妹说,就是因为你是瞎子,我 才会爱上你,而且,我爱你爱得死心塌地,永远不变的! 他被小妹感动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而小妹这时候就像哄一个孩子, 别哭,别哭,边哄他边给他擦拭眼泪。 他告诉小妹,他一直在做着去闯南方的准备。他跟人家学习按摩,也去学习吹 笛子拉二胡什么的,尽管这些乐器以前他也摆弄过,但他还想再提高一步。在部队 文艺汇演时,他还登台拉过二胡。他当时拉的是阿炳《二泉映月》中的一段。战友 们夸他拉得太好了,说如果他将眼睛闭起来,就跟真的瞎子阿炳差不多。他便开玩 笑说:假如有一天他眼睛瞎了,就靠这个吃饭。没想到一个玩笑开成了真的。他告 诉小妹,即使流浪远方,他也决不会让小妹受苦的。 小妹又一次被他感动着。可越是被他感动,就越是想尽快离开这里,去寻找他 们自己的家园。尽管二姐的脾气十分收敛,对她恭敬极了,但她仍然感觉这不是她 的家,她在这里有难以排遣的压抑。 小妹有时候心一烦,就会折腾他们两口子。有时候肚子里的小家伙不安生,她 就会让二姐趴在她肚子上听胎音。二姐边听边说,这个小野种胎音很强呵!她就会 说,他是在踢你啊!二姐笑了,踢吧!我才不怕你踢呢!小野种,等你出生后看我 怎么收拾你!二姐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罕见的幸福感。 小妹风一阵,雨一阵,猫一天,狗一天的,情绪起伏很大。她有时大哭,有时 候又大笑,她忽而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忽而又感觉自己是最不幸的人。 “我的小祖宗呵,你闹吧,只要上帝保佑你将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二姐就 是这样祈祷着,容忍着,一天天挨着。这期间,她主要提防的对象是诗人,只要有 一点风吹草动什么的,她都会十分敏感。她认为绝不能让他知道小妹怀孕了,否则, 将后患无穷。她给小妹把手机号换了,不希望小妹受到他的骚扰,并且一再叮嘱小 妹不要跟诗人联系,就当那个死鬼死掉了。 死鬼是死不掉的,二姐越怕他跟小妹接触,他就越要走近小妹。可能是因为小 妹手机换号了,诗人又找上门来。不过,有了上次被二姐追打的教训,他不敢敲门, 只是站在窗外喊。他管小妹索要新的手机号码,说是有重要事情告诉她。二姐像卫 兵一样,严阵以待,守在门口,只要他敢挨近一步,二姐绝不客气! 小妹听到了他在唱信天游,他把跟小妹索要手机号的话变成信天游唱词,嘶哑 着喊唱出来。而小妹却装聋作哑,不予理睬。 闹腾了一阵子,诗人见没有任何回应,就走了。第二天,有个高个子年轻人上 门,给小妹送来一封信。这个人小妹认识,是工厂的一个写诗的业余作者。 那个人被二姐堵在门口,问他找小妹有什么事情。那个人不时朝屋里边探头, 不肯说具体做什么。看来,他的神情有点紧张,这更让二姐怀疑。 二姐放高嗓门:“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你怎么偷偷摸摸的?” 高个青年说:“我是受人之托,有话要当面对金月说的。”二姐说:“你就跟 我说好了,金月没在家。” 对方有些犹豫了,不语。就在这时,小月过来了,对二姐说让他跟我说吧!小 妹就扭着大肚子,出现在门口。 高个青年盯了她肚子一眼,递给她一封信说:“史老师让我亲手交你。”说完, 就走了。 二姐紧张地盯着小妹拆开信,见她脸上突现亢奋,便赶紧问她:“他写的什么? 是不是又在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给我看看。” 小月不满地瞟了二姐一眼:“看吧,看吧,你又不懂。” “那死鬼是不是又要打你的坏主意啊?你可不能被他蒙住呀!” 二姐接过信,见是一封打印的开会通知,杂志社要在海边举办一个青年诗人的 笔会,邀请十八位省内青年诗人参加。其中也邀请金月参加。上面还盖有杂志社的 红印。 金月作为青年诗人被邀请参加诗歌笔会,这让她又惊又喜。她深知自己才疏学 浅,也没发表过什么像样的诗作,以前曾发过的几首小诗,也都是经诗人修改过的。 能够参加这样的笔会,一定是诗人帮忙争取的结果,这个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假如 要是再早两个月,她会为此乐蹦高的。天天在家里猫着,在二姐的眼皮底下生活, 跟蹲监狱差不多,都快憋闷死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游山玩水,还有那么多人聚在一 起谈论诗歌,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盛会啊。尽管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笔会,但她听 诗人讲过这样的笔会是多么有趣,多么好玩。男男女女在一起对酒当歌,赋诗调情, 那些桃色新闻,充满刺激。听说一周的笔会,就会有几对私奔的,有几对离婚的。 她听后既惊讶,又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你们这是流氓聚会啊?可诗人却说,这才 是收获呢!诗人们之间的结合,才是艺术的结合,如果每次诗会都能有人结成爱侣, 那才是对于祖国文学事业的真正贡献! 不管诗人怎么胡说八道,她也还是非常向往这样的笔会的。她说,那我要是参 加这样的笔会,难道你不怕我爱上了别人?诗人说,那也可以啊!只不过我不相信 你会找到比我还优秀还值得你爱的人啊。诗人又吓唬她:“我告诉你,如果你要是 真去参加了笔会,你小心被那些色狼吃掉!你知道那些色狼多么饥饿露骨啊!就你 这个小样儿,一只没长成的小羊羔会被狼群吃掉的,连骨头渣都不剩。”她就笑骂 他:“就跟你一样的,每天就知道要那个……” 现在,她愣愣地回想着,心神向往。二姐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你能去吗? 你看看你这身板……”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郁郁地回房间了。胎又动了,很剧烈,好像知道这个好 消息,也想到海边奔跑玩耍似的。她抚着笨重的已经七个月的大肚子,企鹅般转悠 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愣神儿。镜子里的她头发零乱,脸色浮肿,还有几块蝴蝶斑,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不禁长叹一声。 二姐见状,把丈夫叫到一边,她不能让小妹这样闷闷不乐,这样对胎儿发育肯 定不利。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她真正开心起来呢?她让丈夫去劝劝小妹。二姐夫想 了想,也是一脸的为难。他知道小妹这么年轻,热爱文学,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对 她来说是多么的不易。可是,她这样的身板又确实去不了,那不是几句劝说就行的, 弄不好,反倒会激怒她。他跟二姐悄声说,先别打扰小妹了,等缓一缓,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