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家,雪花还在满天飞舞,满天都是指甲大的雪花,使着劲往地上铺,悄无 声息,大地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的。 关上门,柱子妈赶紧端过来一个炭火炉。柱子和李白天顿时感到全身像掉进了 一个冰洞里,身上直打寒战,牙齿敲得咯咯直响。李白天这时仿佛连站都站不稳, 气喘吁吁。柱子和妈把李白天半扶半搀弄到床上躺下,看看李白天脸上全是乌黑一 片了,又赶紧把家里的衣物全拿了出来,盖在身上。李白天还是直喊冷,柱子又到 自己床上把铺盖抱过来,搭在李白天身上,才总算好了些。可是躺了没一会儿,李 白天身子暖和了,却又觉得身上压得太重了,直嚷压得痛。 柱子妈把炭火炉放到床前,又从柜子里翻出那土方子配的药来,李白天吃下去 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柱子妈看看屋里算是稳定下来了,就问李白天:“今天,法院咋个判?让他们 赔多少钱?” 李白天抽了一口气,气冲冲地说:“钱,钱,你就知道个钱?没钱就不过了? 这么多年不都过了?” 柱子低下头说:“人家法院说,那些处罚单和工资表没有公安局鉴定,证据不 足,不予采信。” 柱子妈站了起来:“那是被他们厂里扣了钱的依据啊,怎么就不足呢?那不予、 不予采信,又该赔多少钱?” 李白天说:“哼,哼,不予采信,就是不相信!” 柱子妈眼睛一睁:“不相信?不相信就不赔钱了?” 柱子一拍桌子:“跟你说你也不懂,不予采信就是不立案,连案子都不立,还 赔个鬼哟!” 柱子妈一屁股坐了下去,眼望着炉火出神,喃喃自语:“那就完了?那就完了?” 李白天眼睛一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没那么回事,就是不赔钱,也要讲个 理字。我就不信,哼,天下就没有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我要和他们拼到底!” 柱子觉得肩膀有点发冷,侧过头一看,用塑料布蒙死的窗户,被风破开了巴掌 大的一道口子,冷风就从那儿哗哗直往里刮。柱子心中压抑的火腾地一下就点燃了 :“你能干,这不关钱的事,又关个屁事!你看咱们这个家都拖成啥样儿了?还不 是没钱!” 李白天一急,就轰隆轰隆隆地咳了起来:“咳,咳,我知道我拖累你了,你走, 你走,我一个人也要讨回个天理来。” 柱子妈赶紧去给李白天抚平胸口。李白天的嘴唇又开始发乌了,人一急,气就 不顺,那氧气就供不上了。 柱子一甩头,赶紧去倒过来一碗热水,递到李白天跟前:“嗨,不知道那窗户 啥时候破了。” 李白天手一挥:“你走,你们都走,我晓得我残废了,成了你们的拖累了,我 怎么不被矿上的石头给砸死,还可以给你们留些卖命的钱,活着的人肉不值钱。” 柱子的心里像有把刀子不停地在心脏上剁着,他知道爹很难受,可是这一切该 向谁说去呢?柱子攥着拳头走出门去,柱子妈直嚷:“柱子,柱子,你爹是急糊涂 了啊。” 风送来柱子哭丧似的哼哼:“没啥。” 柱子妈把水碗放在床边往门口追去:“天这么大雪,你到哪里去?你要丢下我 们到哪里去?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儿啊,变成了蚯蚓就是少不了钻泥巴的啊。” 李白天在床上直哼哼:“让他走,让他走,干脆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柱子妈一回头也生气了,这可是几十年来的头一遭啊:“你别拿死来吓唬人, 要死就死去,我们对不起你了。早知道你要这样死就不该要我们娘俩啊!几十岁的 人了还像个三岁大的毛孩子!” 柱子妈说着眼泪就下来,她背过身无声地啜泣起来。 屋子里静了下来,雪风从那道口子上呜呜叫着旋进屋里来。李白天伸手去端放 在床边的水碗,手抖了好半天还是够不上,要知道自己以前可是一次能提上两百斤 的水稻谷啊。李白天心想:完了,完了,自己连端水的力气都没有了,非但决定不 了自己怎么生活,连想寻个死都很困难。以前生活穷,还能给家里人一点希望和奔 头,现在废了,不再是家里的主心骨了,自己还能为家里做什么呢? 李白天咬着牙,直到脸上淌出汗来,终于把水碗端了过来,可是刚刚被水打湿 了嘴皮,他就又不想喝了,喝多了水,起床下地不方便,又得给家里添麻烦。李白 天手一松,碗“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水把地上洇湿了好大一片。李白天眼睛一 闭,一滴眼泪慢慢地浸出了眼角。 柱子妈听见碗掉地碎裂的声音赶紧冲过来:“老头子,老头子,你可别想不开 啊,这不大家心里难受吗?” 李白天的眼泪不断喷涌出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拖累你们,我不服啊!我不 想死,把病医好了,我还可以跟你们看看屋,早点把账还了啊。” 雪停了,天又放了晴,气温升上来,李白天胸闷气紧的毛病又松了些,地里的 活也闲了,就是不闲也荒得不成样子了,家里又没啥事,李白天又到西方集团来了。 柱子是不大愿意来的了,劳动局都判了,还来找他做啥?可是看看李白天那样态度 坚决也就同意了,看爹这样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李白天想,自己这事不管怎么样 总是在你西方集团落下的,要解决归根结底还得来这儿,再怎么说,能给家里弄些 钱回去,也好给他们娘俩过一个冬,这病看来是医治不好的了。今年的冬天好冷啊, 早春晚冬,村里的老牲口都得死上一批。 来到门口,穿着黑色制服的门卫就不准李白天往里面走,李白天就坐在门口望 着人进进出出。过了一阵,门卫让李白天进去,这样坐在公司门口实在有损大集团 的形象。 在人力资源经理室,余青植把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足足的,李白天刚一进去还 不适应。 余青植嘻嘻哈哈地打了个电话,在那个身边的女人的屁股上一拍,就这样了。 余青植一看李白天,脸色立即就像岩石崩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狠狠地盯住李 白天说:“你又来干啥子?没事干啊?” 李白天有些迟疑:“这总得要解决。”余青植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过了很久, 从鼻腔里冒出来一串白烟:“嗯,劳动局的判决就是解决。” “可是,你多少总要给点说道。”李白天心里很想说的是,你要给我个道理和 说法,可是话到半途,他又想起了柱子,年轻轻的,脸上已经胡须纷乱,憔悴沧桑 了,这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呢!他马上就把赔偿变成了钱,钱是魔鬼样的宝贝呢, “多少总该给点钱。” 余青植脸色一变,冷笑了一下:“钱?你还想来骗钱,小姐爱钱,都……算了, 小钟,小钟,你给他们讲清楚。我马上要去忙个事,下周那件事必须办好,连领导 起夜用的每个角落都要想到。” 李白天又开始讲自己的陈述,小钟一挥手:“算了,算了,你这个事,我又不 是不晓得,你晓得事情已经摆成这样了,谁还有法?劳动局都判了。” 李白天说:“你别急,兄弟,不,领导,我病很严重,你看。”脱开鞋子,脚 上坏死的脚趾头已经烂掉了,用块白纱布包着,没有鲜血,只有污浊的脓血,“我 身上的肉都开始烂了,没有钱医,你们还是要讲点良心啊。” 小钟没言语,傻了一阵,突然觉得很恶心。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眼望着窗外 的红日白雪,眼里的泪水差一点就掉下来了。忍了好一会儿,心里平静下来:“说 实话,你肯定打不过我们的。我再帮你一次,这样,按文件,你上了五年班,就算 是在册职工解除合同,赔你五个月的全市上年平均工资,就这么多了。我知道这很 不公平,这句话,我当着你说,有其他人我就没这样说过,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不能再来闹了。” 李白天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好人啊,好人啊,好人啊,我听话,不闹了, 不闹了。” 余青植一听小钟的汇报就火了:“这事你也敢做主?这不是钱的问题,也就是 不到五千块钱,关键是还有三千多他这样的农民工,你说怎么处理?工伤保险、失 业保险、社会保险,全给买上,不就变成了和我们一样了?不就是变成原来的大锅 饭了!这是社会的倒退!兄弟,这个企业里我们大家可是都有股份的啊,你不要头 发昏,年轻人要少说话,我们要是捅出这样大的祸事来,天都会垮,太不成熟了。” 小钟的头低了下来,一言不发。 余青植正发火呢,女秘书进来了:“哟,余总你硬是发威了啊,那么凶。” 余青植马上就笑了起来:“徐徐,我硬是忙昏头了,你看啥子事都来了。算了, 小钟,我还是相信你的,这件事,你赶紧去摆平,嗯,不要讲啥子补偿了,现在你 给他一块钱都是你输理,要维护公司的整体利益。你想就算是补偿,也就五千块钱, 前次我们给了他两千块,最多剩三千块,起不到多大作用。就这么定了,他再闹, 就让保卫处把他弄走,一只烂跳蚤还蹬得翻一床铺盖。还有,马上考虑把厂里那些 上访户控制起来,把不听话的人调开,后天省里一号首长来,是全集团的大事,要 保稳定,接待也是生产力,方方面面工作想仔细。” 小钟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对李白天说:“这事还需再研究,领导不在,呃, 你身体又不好,别再来找。这世上能办成的事不找都成,不能办的事找也没有用。” 李白天一下子又从兴奋陷入了惊慌:“这,这,这事就这么算了?” 小钟苦笑了一下:“不算,还能咋样呢?你也别闹,现在的治安管得严,还有, 你也得为我想想,别为难我,人都活得很难。” 李白天直甩头:“我不服,我不服!” 小钟叹了气:“现在大家都忙,两天后,省里的主要领导要来,也不知是不是 真的,大家都忙这一块呢,要来上百人呢。你这事要说恐怕也得拖到那以后去了。” 李白天停下脚,屏住呼吸,望着小钟。 小钟眼神一闪,看看左右无人,伸手从兜里拿出一百块钱来:“坐个车回去, 天冷。” 李白天点点头,没有接钱,走了。小钟一闭眼睛,自己这是干什么啊? 回到家,听完李白天的话,柱子说:“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李白天忽然冷静了下来,教训柱子:“这个时辰不好拿捏准,人家还不定会让 咱们靠上去。” 柱子急了:“那,咱就跟他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李白天轻轻一拍柱子的肩头:“那样不好,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人家就不同 情咱了,咱就不在理了。再说,我这病又不是姓余的给弄上的,也不是老板个人弄 上的,我连他的面也没见过呢,咱就是要个公理对不对?眼前……”李白天歇了一 口气,像个教师在教育小学生,小学生低着头在听课,“眼前,是要弄个响动出来, 让省上的领导知道,这世上是有公理的。” 李白天就开始和家里人商量起省上领导来时怎么办的事,屋子里很冷静,像法 庭上开会,每一个环节,每一步计划,都要仔细地想,这可是李白天家从来没有的 事。最后定下来,李白天去制造响动,不能再像上次堵大桥一样了,两个人分开, 柱子年轻负责跑过去递诉状,老婆子在家做好饭,当心人被抓看好家,一切就这样 部署下来。家里还要留好证据,就怕这次还告不赢。 领导下来那天,天色很好,艳阳高照,西方集团老早就会同驻地公安局清场了, 连靠近办公楼都不可能。办公楼外全是欢迎的人。 李白天坐在一块木块上,身上捂着棉衣,柱子把他扶到这儿就藏到另外一边去 了。按照计划,等领导的车队一来,李白天就负责炸响一个油桶,然后估计那些人 就会来抓李白天,柱子就趁机把诉状送过去,拼死也要冲过去。 领导的车队在警车护卫下,准时来了,一时就锣鼓喧天,李白天看见大家都在 笑了。可是柱子看见第一辆警车开进集团大楼前,第二辆又进了,整个车队快进去 一半了,响动还没出来,急了,难道爹这个老炮手也潮了火了? 柱子往李白天藏身的地方望去,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柱子眼睁睁看见有残手 断脚在空中飞舞,满天溅起鲜血点点,散在雪白的大地上如桃花朵朵盛开。柱子傻 了,这不是最初的计划呀。柱子不知道,其实李白天早就打定主意了,这是李白天 自己的决定! 柱子惨叫一声:“我的爹呀!” 这时,大地在那声巨响过后,突然寂静如空无一人,所有的人都呆了,看着雪 地上硝烟升腾。接着大家就看见从一个雪堆里冒出一个人来,穿着白被单缝制的背 心,上面大大的写着一个“冤”字,红红地映在雪原上,那分明是鲜血写成的,随 着他的身躯踉踉跄跄往前跑,像大地上有鲜血在流淌。 那个人手里高高举起一个包袱,口里发出痛苦的舞台剧样的尖厉嘶叫:“青天 大老爷,我冤啊!”那声音像刀子样刮过雪白的大地,战战抖抖,好多人的皮肤都 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有西方集团的人和公安局的警察扑了上去。柱子在被他们扑倒在地的时候, 眼睛红红地望着办公楼门口,可是没有人出来,在被拖上警车的时候,柱子号叫着,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有野兽样的呻吟。柱子心中想着:完了,白死了,完了。 警车开始启动,柱子一头向车壁撞去,鲜血长流,迷住了眼睛,耳中全是轰轰 的马达轰鸣。 警车的火熄灭了,大地又从喧闹转入了寂静,柱子觉得有人把车门打开,把自 己拎了下来。 柱子看见一个干干瘦瘦的老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所有人的脸色全变 了,有的红了,有的绿了,有的白了,有的青了。 那个老人走过来,静静地看着柱子。柱子一言不发,望着他。太阳在老人身后 照过来,很温暖,那个老人的喉头动了几动,轻轻地说:“不要这样对他,我说, 不要这样对他,我的父亲也是从农民参军进城的。” 有人就来松开柱子的手铐。柱子靠在那人身上,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没有声音, 地上马上就被热泪敲出了一个一个的小洼。 老人走过来拍拍柱子的肩头:“有话好说,啊,这世上没有说不清的道理。” 柱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往地上一跪,双手捧起了申诉状递上去,那老人赶紧 走过来,一把拉起柱子,周围一片寂静。 这时有人靠近老人说:“书记,你看今天这事是不是调整一下日程安排?” 老人看了看状纸,让警车把柱子送去医院,回过头来心情沉重地说:“是该调 整日程了。” “那咱们就回吧,今天这事我会督促他们写报告上来。” 老人一点头:“怎么,怕了?不要怕走进去,它还是个股份改制企业的典型嘛! 就算它是私人企业,哪怕是外资企业,也还是办在中国的土地上嘛,还是在共产党 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嘛,也还是要遵守中国的法律法规嘛!我要和工人见面,你 们市上的几个主要领导也参加。至于集团领导,我暂时是不愿看见的,但也可以参 加,人人平等嘛。至于这件事,我想他们肯定会给法律一个交代的,我还是会看到 的。” 两天后,省、市两级税务、劳动、审计和纪检部门组成的专案组驻进了西方集 团,开展了大规模的调查工作。省委责成专案组妥善处理好李白天的案子,并向省 委上报有关西方集团劳动用工的工作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