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年深秋,邓玉春第一次在公社登台演出,唱的曲目是《红灯记》。她只用 了点腮红,几乎没用化妆,眉眼就像画上的一样,一条粗黑发亮的大辫子自自然然 一梳就得。邓玉春往台上一站,底下的掌声立刻像刮过一阵大风。人们争着往台前 挤,挤不过去的甚至爬到了树上,都想以最近的距离看清楚这个美得仙女一样的女 子。邓玉春居然一点也不慌乱,张嘴一叫板:“奶奶,你听我说——”声音就像铜 铃撞在巨石上震荡着人们的耳膜。老琴师笑吟吟地微闭着眼睛坐在那儿,他手里的 琴弓动了,胡琴响了,邓玉春微昂了头一张嘴唱了起来……顷刻间,人们常年闲置 得几乎麻木的心瓣儿像被什么震荡了,积在上面的灰尘纷纷扬扬地飞落,那清清亮 亮高高亢亢的唱腔便如一池春水一浪一浪地涤荡了过来……掌声如暴雨一样一次次 地响起。那一天,玉春的金嗓子唱醉了辛苦过活的乡亲们,乡亲们的掌声和喝彩也 喊醉了寂寞苦楚的玉春。 那一年邓玉春二十岁。 从此,四里八乡凡有演出,必有邓玉春,附近几个村能拉会弹的人还在老琴师 的训练下组织了一个戏班子,专门为玉春伴奏。除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玉春 还演过《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杜鹃山》里的柯湘,《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 《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无论哪一个角色,都被她唱得感人肺腑荡气回肠。人们 都说玉春响彻云霄的嗓子可以让人回味三天三夜茶饭不想。到后来,凡是有邓玉春 演出的地方,其他村子的人也几乎全村出动,从三十里、五十里外赶来听戏。台下 老婆婆们的目光和小伙子们一样痴迷。 在听戏的人群里有个男人从没错过邓玉春的一场演出,玉春走到哪儿他就悄悄 跟到哪儿,而且每一场听下来他都情不自禁地流眼泪。看着邓玉春在台上的一举一 动一颦一笑,他的心跳得很快,同时也像被什么揪着一样,很疼。这个男人叫许文 轩,就住在玉春家隔壁,长得清秀瘦弱。许文轩的父亲曾做过教书先生,给他取了 个文雅的名字,还教他写一些带韵的古体诗。怎奈家里给许文轩娶了个五大三粗的 女人,整天嫌他抱着个书本连扛袋麦子的力气都没有,又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女人 骂他不是真男人所以生不出儿子。许文轩觉得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个混账世界, 书里写的那些美妙全没有一点,他的心在这些混账人和混账事里被揪扯得七零八落。 只有玉春姑娘的歌声像春雨润湿了他的心房。玉春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唤起了他藏 在深处的一个梦。他想:如果说这个世界还能让他有一丝留恋让他有一丝安慰让他 有一丝希望,那便是因了玉春了。 开始,许文轩只是偷偷地注意玉春,远远地躲在青草棵儿里听她唱歌。玉春的 歌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比任何一种禾稼的香气都让许文轩陶醉。他微闭了眼,任 歌声一下子攫住他的心,在一片绿绿的田野上空盘旋起落,再一起飞上飘着流云的 天空……后来玉春和老琴师学戏,有一些写在谱子上的戏词儿不认识,玉春就常到 隔壁来找许文轩请教。许文轩简直受宠若惊,觉得肯定是老天爷可怜他才给了他这 样做梦都想不到的机会。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眼里含着一层泪花,一遍遍地教玉 春认那些字,还把那些字掰开了讲透了教玉春去写。每回玉春一走,许文轩就像抽 了骨头一样瘫在那里,动也不能动。他久久地嗅着玉春留在屋里的气息,这混合着 青草和淡淡花香的少女的气息再一次让他的泪水涌满了眼眶。许文轩还偷偷为玉春 写了很多诗。有一次,玉春来了,他刚刚写好的一首诗没来得及收起来,纸上的墨 迹还没干,玉春好奇地拿起来看。那是一首五言诗,玉春轻轻念出来: 明月似我心 佳梦无处寻 但闻歌如玉 枯木也逢春 玉春不太明白诗的意思,让许文轩解释给她听。许文轩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 了半天才把字面意思说了个大概。 玉春有些奇怪地看着许文轩慌乱的表情,问:“你写得这么好,干吗还不好意 思?我可没有文轩哥这样好的学问,能把自己想的都写出来,多了不得!我只能唱, 唱的也是别人的词儿……” 许文轩的脸更红了,像块烤过的烙铁,他摆着手:“玉春妹妹的歌儿才唱得好, 让人听了能忘掉所有烦心的事,像做了一个好梦一样不愿意醒……我,我比不得妹 妹……” 玉春低头一笑,忽然看着纸上的诗又问:“文轩哥,你这些字咋写得不一样大? 你看,这每一行的最后一个字,写得这么大。” 玉春又念了出来:“心……寻……玉……春……”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在那儿。 屋外树上的知了突然鸣唱起来,一声一声叫得人心颤。许文轩脸上密密的汗珠 滚落到地上…… 从此玉春很少到许家去了,在外面碰到许文轩也是一低头,忙忙地走过去。她 记住了那首诗,记住了许文轩那一刻的表情。 邓玉春的名声越唱越响了,各村的土戏台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的戏常常要 在一个地方演到大半夜。人们站在台下久久不肯散去,谁也不愿早早回到那盘只铺 着寂寞和清冷的土炕上。玉春一次次谢幕,又被人们如潮的掌声一次次挽留在台上。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迷醉的人们喊破了喉咙。 这一天,玉春在附近一个村子唱完戏已经半夜了,本来村干部想让车把式套好 车送玉春一程,可是车把式突然病了,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玉春说:“这儿离我 们村挺近的,我和师傅走回去就行了。快找赤脚医生给车把式大叔看看吧,有病可 不能耽误!别的村跟着演出的人也早点回去,忙了大半宿,都累了。”村干部夸一 句:“真是个懂事的姑娘。” 人们散去的戏场冷落下来,玉春帮老琴师收拾好胡琴,爷俩儿相搀着往回走。 路上已没有行人,来看戏的人们潮一样地涌来,又相跟着潮一样地涌回去了。那一 天是月初,镰刀似的弯月挂在天幕上。路上一丛一簇的树影黑乎乎的,四周静得出 奇,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地响着。 老琴师对玉春说:“丫头,你的戏唱得越来越有味儿了,路数也越来越熟络, 我看,你这就快成了!” 玉春笑一笑,“成什么?成精啊?” 老琴师也笑了:“成精那也得靠修炼,靠天分,不是啥人都能成精的!丫头, 你的天分很高,也肯吃苦,能磨炼,你现在缺少的就是机会。你快成角儿了,就差 一步!” 玉春问:“角儿是什么?” “角儿啊,”老琴师停了脚步,“角儿就是戏行里的人尖子,拔头筹的人物, 受人捧受人敬,唱戏的奔到那分儿上就有出息喽!” 玉春咬咬嘴唇:“师傅,我成吗?我觉得我一个乡下丫头,能唱到现在这样就 行了。我只图个高兴,图个心里痛快,图个能让大伙儿跟我一块高兴!” 老琴师头摇得像拨浪鼓,“光现在这样不行,这才到哪儿?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不会看错的!下一步我们就争取上县剧团,我听说他们快招人了,我已经托人先 给你在团长那儿报了名,他们都知道桃园村有个金嗓子!再接下来我们还要到省里 唱,到京城唱,我要让咱玉春的金嗓子飞遍大江南北,让人们都为它喝彩,为它着 迷……玉春,你知道吗,几千几万个人里才出这么个金嗓子,这是你的造化,是老 天的恩赐,也是人们的耳朵有福!玉春,给这样一个好嗓子伴奏,那是我老琴师的 福气!”老琴师越说越起劲,大声咳嗽起来。 玉春咯咯地笑了,黄莺似的笑声在夜路上传出去很远。老琴师的话真动听,玉 春甚至禁不住开始想象老琴师为她描绘的这一幅图景。可是玉春的笑声没能持续多 久,突然卡在那儿。 老琴师觉出自己的胳膊被玉春抓疼了。 “咋啦?春儿?”老琴师警觉地问。 玉春没有答话。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挡在路上。 “你,你是人?是——鬼?”玉春壮着胆子问,牙齿“嗒嗒”地磕在一起。 雪白的人没有声息,向着玉春越走越近。 玉春尖叫一声,本能地往老琴师身后躲。老琴师似乎明白了什么,竹拐杖捣得 地“咚咚”响,大声说:“玉春,莫怕!这世上哪有鬼?我这瞎眼人看不见,可心 里亮堂!鬼?哼,他骗不了我!”老琴师的拐杖准确地指着白衣人的方向,“说, 哪来的混账羔子,啊?装神弄鬼,一定是心里有鬼!说,你想干啥?” 雪白的影子“嘿嘿”一阵怪笑:“干啥?你说我干啥?既然老瞎子都知道了, 那我还装啥装!”说着,身上的白布掀掉,伸出一个严严实实裹了尼龙围脖的脑袋, 外面只露着一双眼。 “今天老子要尝一尝‘李铁梅’的滋味……我要看一看,‘李铁梅’的嗓子是 咋长的,那么勾人的魂儿……”男人一边说一边怪笑着,笑声震得玉春的耳朵嗡嗡 直响。 玉春惊惧着,重新抓住了老琴师的胳膊。老琴师立刻明白了,拐杖一横,护住 玉春,厉声说:“兔崽子,这是新社会,不是旧中国,光天化日的你竟敢耍流氓?” “啥光天化日?去,老瞎子,滚一边去!”说着,蒙面男人挥出一拳,老琴师 口袋一样倒在地上。 玉春连喊救命,男人一把扯住了玉春的衣服:“喊啥喊?这大黑天的没人能看 见咱!过来吧,装啥正经!谁不知道,唱戏的有几个是好货?你看哥哥我多强壮啊, 保你比跟谁都快活……” 玉春一边躲避着男人的嘴一边拼命地厮打。 “住手!混蛋!”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喊叫,随着这一声喊,玉春看见许文轩冲 到了面前。“哟嗬,还有帮手?”男人转过身,看见了瘦精精的许文轩,“是相好 的吧?小白脸子,你他娘的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敢搅大爷的好事?” 许文轩呼呼地喘着:“畜生!有我在,不许你碰玉春一手指头!” 蒙面男人哼一声,突然一拳打出去,许文轩像一捆稻草一样摔在地上。玉春捂 住了嘴。 在蒙面男人的冷笑声里,许文轩慢慢地爬起来,他盯着男人:“打呀,有本事 你就打死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碰玉春!”男人被激怒了,拳脚像暴雨一样落在 许文轩身上。许文轩又一声没吭地倒了下去。等许文轩再次爬起来,还没站稳,男 人的脚又到了,许文轩一下子飞出两米多,摔在一棵树上,树身发出一声闷响。 玉春跑过去抱起许文轩的头,热乎乎的血弄了玉春一手,她哭着喊:“别打了, 文轩哥,你会被打死的!” 男人一把扯起玉春:“他死了,你好跟我呀,我要好好亲亲你……” “放开她!畜生!”许文轩叫着,两手扶地又爬起来,“打呀,接着打,打不 死我我不会放过你!” 男人一把将玉春推到旁边,拳头上的骨节捏得一阵响。 许文轩一次次地被打倒在地上,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男人在浓浓的夜色里气喘如牛,许文轩单薄的身体在瑟瑟的风里像树桩一样挺 立。 两个人对视着,时间仿佛凝住了。 “真他娘的晦气,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傻蛋!丧门星!他娘的,算我倒霉!” 男人终于忍不住,吐了口唾沫,扭头走了。 看着男人终于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许文轩晃了几晃,仰面倒了下去。 玉春看着昏厥过去的许文轩,大哭起来:“文轩哥,你咋这样傻……你咋这样 ……你可不能死啊!” 老琴师顺着玉春的哭声摸过来:“唉,这孩儿,不要命哩!春儿,快,快掐他 的人中!”“人,人中在哪?”玉春止住了哭声,可是止不住眼泪,泪珠一串串地 落在许文轩的脸上。 “鼻子底下,上唇正中!快!” 玉春的手抖了半天才摸准人中掐了下去。 许文轩醒了过来,看看泪人儿似的玉春,嘴咧了咧,笑了:“好了,玉春妹妹, 别哭!我不要紧!坏蛋不是跑了吗?你没事就好!回家吧,啊,我也该……回家了 ……” 玉春搀起许文轩,发现他连迈步都困难了,她扶着他,一步一停地向村子走去。 “唉,一对儿好孩儿……”老琴师感叹着,抹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