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滕吟的独生女儿滕爱诗,比唐莫扎小一岁,蕙质兰心的,一见到唐莫扎就脸红, 常常扒着门缝偷听他和父亲谈话。滕吟老师看出了端倪,当着两个人的面,多次半 真半假地说过,唐莫扎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就算遗嘱了。 不幸的是,滕吟一语成谶,“文化大革命”很快就开始了。因为有右派的底子, 滕吟一开始就是横扫对象,又剃鬼头又戴高帽,实在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为了让自 己安宁也让造反派省事,就自觉地吊死在学校的秋千架上。唐莫扎当时读到了高二, 并没待在学校,因为别人都胳膊上缠着红箍造反,他却因为成分而不能,只好扛着 铺盖,回到青泉村眯着,得此噩耗,就连夜返回翠溪镇,和李富贵招呼了一些不怕 忌讳的同学,把滕吟老师送到火葬场。看着那缕袅袅升腾倏忽飘散的青烟,所有的 同学都哭得一塌糊涂,唯有最该哭的唐莫扎却一声没吭,坚强地挺立在那里,把嘴 唇都咬破了。李富贵问他,他擦擦口血说,男人不该轻易流泪,哭是没有用的,有 泪也该流进肚子里。李富贵就跟别人嘀咕,唐莫扎的血里有冰碴子,不那么容易沸 腾,这样的人日后肯定是非同小可的。 青泉村也在动荡中完成了人事代谢。老李头带着懵懂和遗憾,睡进了自己选定 的坟地。村里正经牌号的老贫农已经所剩无几,而且都是昏聩老者,印把子三传两 传,就落到了狗剩子秦三发手上。秦三发是不希望李富贵和唐莫扎回乡的,因为他 没上过中学,觉得凡是学问比他高的就是潜在威胁。他们也是时运不济,一个造反 的,一个不造反的,最后还是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统统回到农村撸锄杠 了。秦三发觉得他已经把握了时代的脉搏,轻易就做出了一碗凉水看到底的判断, 当众散布说,不过就是多读了几天书,球事不当。也不是我嘴损,李富贵将来能开 上拖拉机,那还得借老一辈的光;唐莫扎能娶上媳妇,生几个地主狗崽子,那就不 错了! 秦三发这话是很刻毒的,却也是很真实的。收拾别人还有些犯忌讳,收拾地主 子弟唐莫扎就名正言顺了。便打发他干苦累脏险差的活计,还常说些贬损话,不给 满工分。唐莫扎表面上很驯顺,其实是鸭子凫水——暗中使劲。他赶着送粪的花轱 辘大车,从萧索的田野里辚辚走过,看着天上飞翔的鸟儿,臆想着那种根本就不存 在的大鹏,暗自立下毒誓,一定好好干,早日混出个人样来,起码要把狗剩子秦三 发压下去,如若不然,唐家世世代代就难有出头之日了。 到处都在轰轰烈烈学大寨,秦三发学得更为出彩,不仅神似,还求形似,索性 把山上的树木都剃了,也修起层层叠叠的梯田来。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想 多打粮食,而是想踩着梯田一步一步往高处走。这事儿涟漪般传开去,一直传到了 京城里,那位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的农民副总理听说了,非要亲自来看一看。消息 一经传开,碧湖市(当时还叫地区)的领导立刻毛了鸭子,生怕露馅,赶紧从各处 抽调来数百个青壮劳力,摆开一副战天斗地的壮观场面,以待副总理参观检阅。唐 莫扎和李富贵自然都在这个浩大的阵容里,而且被明确告知,如果首长说同志们好, 必须回答首长好;如果首长说同志们辛苦啦,必须回答为人民服务;如果首长亲切 接见,必须做出簇拥和烘托的队形,朝着首长葵花向阳一般微笑,也可以适当涌出 激动的泪花来。 所有的人都想近距离看看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农民领袖。唐莫扎是浏览过《史 记》的,其中无论陈胜、吴广,还是刘邦、项羽,见了秦始皇威严的仪仗全都激动 得发晕,甚至在刹那间膨胀出取而代之的狂妄构想。人们的骨子里充满了对大人物 的敬畏和妒羡,这种感觉似乎辈辈遗传,从娘胎里就带来了。唐莫扎当时是这样想 的:如果能挤到首长跟前,说不定就能和首长握握手;首长一高兴,顺便拍拍他的 肩膀,也许他此生的命运就改变了。他就从边缘地带,一点一点踅了过来。那是春 天,遒劲的季节风刮起漫天尘土,朦胧了亦真亦幻的历史时空。陪同前来的有各级 领导,光是小汽车就排出二里地去。小小的青泉村一时静谧非常,鸡犬不闹,鸦雀 噤声,连村边的翠溪似乎都凝住不流了。 假戏真做的民工们散在大野地里,在一面面红旗的掩映下,煞有介事地刨着头 年留下的玉米茬子,是拖着镢头烟尘滚滚地聚拢过去的。唐莫扎不是正经庄稼把势, 干农活稀松二五眼,家什也就马马虎虎,这是可想而知的。他的镢头容易掉头,平 时白天用过,夜里总是用水浸胀了楔子才派用场;偏偏那天就忘了这档子事,又加 上风干物燥,拖着拖着,觉得后面轻飘飘的,回头一看,镢头的头早已不知去向, 只剩一根柞木把还攥在手里。作为农民的后代和现役农民,他深知手里的家什联系 着生活的一饮一啄,具有须臾不可或缺的重要,即便是一根镢把,也是祖辈传承, 不该轻易扔掉。来不及去找镢头,就把那根光杆镢把背在身后,掺在七长八短的人 流里涌过来,离老远脸上就绽放出又似虔诚又似愚蠢的微笑。 事情恰恰就出在这里——有头的镢头是农具,没头的镢把又是什么呢?偏偏又 拿在一个地主后代手里,这就不好界定了。就悄悄上来三五个魁梧的便衣,机智勇 敢地把唐莫扎屏在外围。可怜的唐莫扎并不知道究竟,看看挤不过去,便又跷脚又 蹿跳,还用镢把拄地,作孙猴儿爬竿状,却只能看到首长头上随风拂动的白手巾。 副总理眯起眼睛,看了看完全是照搬照抄的梯田,眉头就攒起了大疙瘩,大失所望 地说,画虎不成,像个狗啊!轻轻一掌,就把往上猛蹿的秦三发打落尘埃了。这边 首长一离开,那边马上就有人缴下了唐莫扎手里的“凶器”,不容分说,用细麻绳 拴了,解到蓝河县里审讯起来。 村里人极为惶恐,都以为唐莫扎犯了天条,一道绳加一道锁,恐怕永远回不来 了。专案组下来调查,因为成分的忌讳,秦三发虽然没说坏话,却也没敢说好话。 人们都从唐莫扎家门前绕着走,生怕沾上不好抖搂,唯有李富贵一直待在他家里, 陪着唐莫扎的父母说话,还帮着劈了一大堆烧柴,一劲儿安慰说,莫扎没事,球事 都没有。他怎么可能谋害首长呢?他巴结首长都巴结不上呢! 唐莫扎在小号里蹲了三天,着实吃了几顿拳脚。起初都以为是捉住了大鱼,后 来越审查越不像,甚至连小鱼都不是,只好带着遗憾和恼怒,浑抓浑放了。唐莫扎 却站在民兵指挥部门前不走,执拗地要他的镢把,这就很有意思了。蓝河县很多人 都看到,他又粗又硬的头发在春风中倔强地飞扬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灼灼 不熄,就像刚从魔窟里走出来的志士仁人那样。那几天滕爱诗一直在县城候着,当 时就站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看着她父亲最喜爱的学生,她心里暗自许下终身 的人,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翠溪中学前后左右的毕业生,有的就业,有的参军,有的随同父母搬到了别处。 唐莫扎比谁的境况都惨,被阶级斗争的大筛子筛落到了最底层,连基干民兵都不让 参加,怕他摸到枪杆子,一时性起实行阶级报复。有一次,村里有人扒了女茅厕, 秦三发分析来分析去,就赖到唐莫扎头上,因为他一直刨粪送粪,条件最为便利。 唐莫扎还没怎么样,李富贵就不干了,用他强劲的膂力,揪住秦三发的袄领子来回 搡着说,狗日的狗剩子,你王八咬人不撒口啦?唐莫扎又没弄你妹子,咋就非跟他 过不去!秦三发只好把水搅浑说,就是个怀疑,不是讲究怀疑一切嘛,连我本人都 是怀疑对象。 这年秋天,翠溪公社组织民工修水库,又是一个轰轰烈烈,能参加的青壮劳力 都参加了。当时都住着简陋的茅草窝棚,好一点儿的则是油毡纸搭建的工棚。做饭 的伙夫欺负唐莫扎出身黑五类,就给他最小的窝头,最稀的米粥,还拿他当狗一样 呵斥。李富贵气不忿,绾起袖子就要挞伐,却被唐莫扎拽住。他们来到一个避人的 地方,嘀嘀咕咕一阵,李富贵就明白了。这一天,李富贵帮助食堂烧火,一不小心 就将油毡纸棚子点了大蜡。别人只顾大呼小叫,唐莫扎就奋不顾身冲了进去,把身 处险境的李富贵扛出来。由于火势凶猛,两人的头发都被燎着了,胳膊上腿上还有 几处水泡。这一幕自编自导自演的活报剧无疑促成了唐莫扎命运的转机,李富贵大 肆张扬,逢人就讲,还眼泪汪汪地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把唐莫扎舍己救人 的英雄事迹演义到了极致。上面正好需要这样的典型事迹配合形势的需要,就把唐 莫扎树了起来,成分问题也忽略不提了。唐莫扎的文字才能和嘴上功夫终于得到了 展示,真个是讲一处响一处,讲一地红一地,很给公社长脸,自此告别了镢把,调 进翠溪镇,当了一名跑跑颠颠到处打补丁的代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