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莫扎住在翠溪镇机关单身宿舍,敞开后窗,就是滕吟老师家的院子,如今父 亲故去,只有女儿一个人独守。人们凭窗而视,常能看见滕爱诗甩着长辫子挑水, 步子踽踽的,很像是寂寞孤独的舞蹈。或者捧着一本厚书,在阳光下态浓意远地研 读。滕爱诗眼波明澈,面色娇嫩,犹如一朵初绽的菡萏,身上还有一种优雅文静的 气质,这在一个山重水复的小镇上是很难得的。她曾是公认的班花校花女秀才,走 进过很多男人的梦境;只是因为出身问题,就像痨病患者那样,自己幽闭在小镇的 一隅,似乎除了通过嫁人改变命运,再没什么好办法了。 唐莫扎一直默爱着滕爱诗,这是确定无疑的;可他又不大敢大张旗鼓地深爱,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就不断和滕爱诗交往,说一些双关而多义的话,却又保持着 不温不火的状态。李富贵常来看他,有时回不去,两人就在一张床上挤着过夜。那 天不知道是怎么睡的,两人竟然稀里糊涂搂抱在一起,硬邦邦顶了牛,醒过来都有 些不好意思。 李富贵说,妈的,到岁数咧。 唐莫扎红着脸不吭声。 李富贵说,老大的麻烦还没解决,又得解决老二的麻烦了。 唐莫扎说,老大的问题解决不好,老二的问题也就无从谈起了。 李富贵说,高人安邦定国,草民开花结果。现在你已经混得挺不错,干脆把滕 爱诗娶过来算球了,也省得总吃食堂,平时见不到一个油星儿,放屁都是萝卜白菜 味儿。 唐莫扎说,燕雀之志。你以为我真会像秦三发说的那样,娶个媳妇,生几个地 主狗崽子了事么?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啊! 李富贵想了想,又说,可也是。你我毕竟还不一样,你不开花结果,我可要开 花结果了。 相对大鹏而言,唐莫扎把李富贵比成燕雀,实际是很贴切的。没过多久,李富 贵就丢人现眼了,夜里看场院,就跟村里的姑娘大娥子钻了草垛。大娥子也是土肥 水美,还没怎么认真躬耕,肚子就腆了起来,这样李富贵只得先走一步,没到节气 就把庄稼收进仓了。结婚的时候班上好多同学都去了,唐莫扎自然是不能少的,这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是找了一辆北京吉普车送来的。当时男女 同学和村里的一大群闲人聚在李家大门外,只等着吉时一到就鸣鞭放炮,看到了那 时还很稀罕的吉普车,就惊出一个静场。唐莫扎就在众目睽睽下走下车来,回手把 车门关上了,那车门脆快地响了一下,衬托出了他动作的连贯和潇洒,在同学们和 乡亲们眼里,这无疑是很震人的。然后他微笑着,径直朝傻愣愣的秦三发走过去, 还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和他握了握手。秦三发的脸变幻了好几个颜色,最后固定在 一种黑紫的基调上,就像火候过大的缸釉一样。他说,莫扎,乡亲们都很想你,盼 着你常回来呢!这绝对是言不由衷,可唐莫扎已经是上级机关的人了,他又能怎么 办呢? 在当时,青泉村最叫响的人物不是唐莫扎,而是姜国涛。他在部队上干得大红 大紫,因为被林彪点名表扬过,刚刚三十啷当岁,已经蹿到了副团级,可谓尺蠖成 龙,是典型的直升飞机干部,只是离得比较远,人们似乎把他给忘了。那一天他突 然就出现在了蓝河县政府大院里,身份是革委会副主任。他本来是主动回到老家蓝 河县来搞战备教育的,领着民兵大力普及“七人背”——一种简便易行具有机动性 能的小兵工厂,整天烟熏火燎,弄得黑眉皂眼。想不到的是,自制的土手榴弹质量 太差,还没出手就爆炸了,所幸威力不是很大,只炸掉了右手的三个指头。人们尊 敬虽尊敬,背地里却把这位准英雄叫做姜秃爪子,民风向来如此低俗,谁又有什么 办法呢?把他留在蓝河县,也是随弯就弯两将就,有武责自负的意思。 姜国涛到蓝河镇来蹲点,就住在唐莫扎的宿舍里。唐莫扎对姜国涛那身没有帽 徽领章的军装依然敬畏有加,每天早起,不仅负责打洗脸水,牙膏都替他挤到牙刷 上;夜里弄一只镀锌铁桶,由他咣咣地滋着,天一放亮,就给提着倒掉了。这么一 来,简陋的宿舍就被提档为宾馆的标准间了。姜国涛对此很感动,别人也认为这么 做并没什么不对,毕竟他大着几岁,既是领导,又是伤残军人嘛。姜国涛因为忙于 “三支两军”,没工夫谈对象,加之身体上的原因,一直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婚 配的最佳时期。那天从后窗看到了滕爱诗,就有些惊艳不已——他参军离开,她还 是个小妞妞;转眼之间,已是鲜花盛开艳艳夺目了——便一整天都对唐莫扎嘟囔说, 右派哪能有这样的女儿?竟然还是你同学?这太不像话了! 唐莫扎听懂了这话,心里很是刺痛。他有了很多熟人,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也 包括同乡同岁同学的李富贵——燕雀是很难理解大鹏的,他们只能唠到一个肤浅的 层面上。唐莫扎一个人来到翠溪边,对着滚滚流去的溪水,一声声默念着滕爱诗的 名字,好像他心爱的人落进了水里,他却无法搭救,只能看着她顺水漂走一样。那 以后一连几天,镇上的人都能看到,姜国涛副主任倒背着手踱到滕家的院子,又笔 挺着身子踱出来,脸上浮动一丝怅然和无奈,就像没攻下来坚固的堡垒,反倒吃了 排子枪似的。他回来后直对唐莫扎说,真他妈的怪球啦,如今全国上下,到处都是 一片金珠玛米亚古都,她怎么就不亚古都呢?这样的青年人,思想有问题啊。 正赶上动员乡镇知青到农村插队,滕爱诗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了插队落户名单 上,而且一竿子插到底,地点正是青泉村。在青翠蓝碧一带,都懂得这样一个简单 朴素的道理——顺水走越走路越宽,顶水走越走路越窄,这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 她又一次重复了流人先祖和右派父亲的命运。滕爱诗哭得很无助,在家躺了两天, 然后就敲开了唐莫扎的后窗。 滕爱诗说,唐莫扎,你爱我吗? 唐莫扎脸红了,他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滕爱诗说,既然如此,我跟你回老家种地去吧。 唐莫扎的表情很愁苦,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让我想想吧。 唐莫扎躺在吱嘎乱响的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不过他渐渐明白了, 所谓辩证法,其实就是一元二次方程,一般来说,两个解都是对的,关键时刻,只 能取一个舍一个。姜副主任还以为他有病了,伸出蟹螯般的右手,关切地摸了摸他 的额头,并不发烧。姜国涛就笑了,似乎洞察了背后的一切,干脆点破说,是不是 心疼后院的小女子啦?我听说你和她有点儿故事。不过你得明白,你们俩要往一起 凑合,那才是“小二黑结婚”呢! 姜国涛笑得很爽朗很坦荡,不过在任何人听来,那都是极为残酷的忠告。唐莫 扎咽了一口唾沫,两缕眼泪刚往眼角上蠕动,就被他憋了回去。他坐起身来,吁出 一口长气,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态说,首长可真能开玩笑。眼下就凭我这身份,怎么 能考虑婚姻问题呢?我倒是想给你们介绍介绍呢,其实,你们很般配…… 就这样,唐莫扎壮士断臂,做出了这一决定性的选择。那天晚上趁着姜国涛回 县里开会,就利用对地形的特别熟悉,从后窗跳进了滕家的院子。敲门的时候他还 有些寒战,可看见滕爱诗一身亵衣站在昏灯下,凸凹着女性生动的曲线,就抑制不 住青春的冲动,一把将她箍在怀里。滕爱诗剧烈地颤抖着,一时泪水滂沱。他索性 把她横抱起来放到炕上。扒光了薄弱的包装,那烂银也似的胴体就一览无余了。 滕爱诗一点都没反抗,她说,你同意了? 唐莫扎不说话,只是抖抖地在那些逶迤的起伏上摸索。 滕爱诗说,不回乡下也行,我豁出待在镇上,一辈子什么都不干,整天伺候你, 为你做饭生孩子! 唐莫扎还是不说话,他把眼泪涂在了她身上。 滕爱诗似乎明白了,笑声就有些失真。她鼓励说,唐莫扎,你要是个男人,就 上来吧。哪怕你整天挨批斗,我也陪着你! 箭在弦上,唐莫扎真就上去了。他们都是生手,在紧张激烈的肉搏中谁都不得 要领。唐莫扎湍急地一泄,这才突然猛醒,他是来保媒的,适当打打秋风还行,怎 么可能把啃过的果子再送到领导的嘴上呢?那样可就真的没法交代了。就喃喃地说 着,诗啊诗啊,我宁可对不起你,也不能对不起滕老师。你好好想想,要是咱俩结 婚,还能有翻身的一天吗,恐怕连下几辈都给耽误了……滕爱诗默坐片刻,笑声就 很像枭鸟了。她蘸起自己身下的贞红,凑到眼前看了看,顺手涂在了墙上。 滕爱诗说,你认得这是什么? 唐莫扎说,是惊叹号。 滕爱诗说,错了,这是炸弹。你小心着吧,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头上。 唐莫扎说,诗啊,我也是为了你好…… 滕爱诗推开了他,把脸扭向墙壁,用手指着房门说,你走吧,今后再也别来了。 我爸爸真是瞎了眼睛,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无情无义见风使舵的东西! 唐莫扎走到门外,才把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要是我不见风使舵,那 就得让风把船掀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莫扎度日如年,跟着姜国涛下乡抓麦收,心里也惶惶不安, 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姜国涛很能干,两个指头攥不牢镰刀,却能捆麦勒子,犹如 铁匠手里开阖自由的火钳子,灵巧地一捏一转一拧,事就齐了。唐莫扎本想紧跟在 他后面,累得半死,却怎么也赶不上趟。姜国涛就指着身边的翠溪,用了比兴的方 法说,小唐啊,你吃不了这碗饭。要想活得好,你得顺水走;顶着水,这辈子你就 惨啦! 尽管一再小心,唐莫扎的手还是被镰刀割破了,伤得很深,差一点就断了筋骨。 这次伤痛使他的面部表情增添了一些深沉和坚定。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出现在翠 溪镇的大街上,就像一只行在沙滩上的招潮蟹。见了同学和熟人,仍然保持着恒定 的笑容,说起话来既亲切又恭谨,好像和谁都是姑舅表亲似的。谈到了滕爱诗,唐 莫扎就模棱了意思说,其实回到出生地去锻炼锻炼,接受一下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时正好被滕爱诗撞上,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幅度夸张,就 像一朵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不定眼看凋落的虞美人花。 滕爱诗看着他的手说,伤得重吗? 唐莫扎说,不重,离心大老远呢。 滕爱诗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照搬照抄姜秃爪子呢。 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讽刺挖苦,可唐莫扎却装做浑然不觉,他笑一笑,话里有 话地说,姜副主任问你好呢! 滕爱诗凄然一笑,回望着潺潺流去的溪水,扑闪着睫毛,忽然两眼一闭,似乎 要纵身一跳,最后决断说,我想好了,人一辈子横竖就那么回事。既然你当介绍人, 我认了,就姜秃爪子吧,起码我儿子会有一个好成分! 滕爱诗就主动来找姜国涛“谈话”。姜国涛当然很高兴,一高兴就要留宿,滕 爱诗也就以实为实了。唐莫扎无处可去,如同丧家犬一般,围着宿舍 来回转悠,不过在别人看来,那样子就很像是侍卫和更夫了。姜国涛犹如渴龙 得水,穷凶极恶,把破铁床弄得哐哐乱响,制造出了惊心动魄的声势。滕爱诗发出 了濒死的呼号,甚至高喊,唐莫扎救救我!唐莫扎怎么可能救她呢?这正是他不想 看到却又巴不得发生的事情。就扯了两片草叶把耳朵塞住,然后用那只伤手猛擂路 边的大树。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震裂,流出的血涂满了树干。 对于大龄单身的姜副主任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重要呢,甚至连世界革命的远 大目标都没这个重要了。而作为对月下老的回报,唐莫扎很快就被调到蓝河县里, 不仅代干转正,还被提拔为副科级。滕爱诗的右派血统似乎也一下子被冲淡,有了 正式工作,还被安排进了文化馆,骑一辆二六坤车,在蓝河县城平整的水泥马路上 婵婵娟娟地驰骋,让很多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子女看着眼蓝。遇到唐莫扎,她是绝 对不说话的,或者假装没看见,偏偏头,日地一下就骑远了,只有衣裳和头发在她 的身后飞扬着,画成了一幅令人刺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