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滕爱诗怀胎七月,不小心自行车撞了一块石头,跌出一个不足月数的儿子,却 又粉雕玉琢,煞是招人喜爱。唐莫扎还跟李富贵一起前去“下奶”,只站在门口道 喜却没进屋。姜国涛把孩子抱到窗前,隔着玻璃向他们炫耀,还让他们看了完整的 十指,特别强调说,我这是后天残疾,不遗传。 回来的路上,李富贵就嗟叹说,多好的孩子啊,实际上这个孩子就应该是你的。 唐莫扎吓了一跳,忙说,你啥意思? 李富贵说,你和滕爱诗,一个好男,一个好女,当时只要往前走一步,事情就 完全不一样了。 唐莫扎说,世上的事有得就有失,常常不能两全的。 李富贵说,听说英国有个国王,宁可不要江山,也要美人。 唐莫扎说,英国是英国,中国是中国;他们是资本主义,咱们是社会主义。 李富贵说,这主义那主义,不都是人嘛。 唐莫扎说,如果你这么想,那你这辈子恐怕只能撸锄杠了。 李富贵被唐莫扎玄妙高深的理论弄得晕头转向,也自惭短识,只得噤声不语, 跟着他到县机关食堂,去蹭乡下难得一见的精粉馒头和粉条炖猪肉。 唐莫扎低姿行进,不显山不露水,见谁都是谦和地一笑,在县机关里深得好评。 因为资格嫩,又是副手,凡事从不僭越,把毛刺都摘净了,最后才交给科长定夺。 实际上科长是个囊膪,三杠子压不出扁屁,他却一直恭而敬之,从来不说这个那个, 还把自己干出的成绩全都算到科长头上。革命大批判,他深得其要领,坚持空对空, 只上挂不下连,不得罪具体人。工作起来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听不到他半句牢骚 怪话。下乡抓三秋,一身的灰土泥浆,跟社员们一样吃着窝头咸菜,一样没黑没白 地猛干。有一次为了清淤,水库里都结了冰,他还带头往里跳,把周围的人感动得 一愣一愣的。这些蓝河县的头头也有所耳闻,问他,他就谦逊地笑笑说,这算什么, 都是应该做的。很多人看好了他的前程,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还有的姑娘毛遂自荐, 写了让人脸红的情书,要和他喜结连理,比翼双飞,一起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培养 可靠接班人。可他轻易不肯吐口,总说忙不了忙不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干,哪有那 份闲心?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科长既感动又不安,三天两头就去找县领导磨叽,觉得不提拔唐莫扎实在是罪 过罪过,天理难容了。唐莫扎的名字好几次都被提到了常委会上,可这回姜国涛副 主任不干了,他笑眯眯地别着杠子说,还不够成熟,再考验考验。毕竟年轻,还是 个地主子弟嘛! 谁都不知道幕后的真实情况。唐莫扎本人也只是隐约感到,是滕爱诗在报复他 哩,只恐怕把那天夜里假公济私的事情都跟姜国涛说了。那天看姜国涛出去解手, 就像个小厮似的相跟在后面,想说几句套近乎的话,可还没等他开口,姜国涛就笑 了,掐着那货,一面抖着残余的尿滴一面说,小唐啊,你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 回我也给你介绍一个,这样咱俩就算扯平了。 姜国涛介绍的是他的外甥女,叫邢美玉,当过铁姑娘队长,长相却和名字相去 甚远,人偏黑,像糙面饽饽,眉眼儿极朴素,竟是个烈辣的货色,由于总以假小子 的形象出现,混进男厕所都不用化装。后来被安排在县城交换台当话务员,整天戴 着耳麦,拿着黄铜插头插来插去的,闲极难忍,除了织毛活,还总爱跟打电话的人 斗嘴。据说有个短舌子——也是冬天舔铁器造成的,咬字总爱秃撸扣,扭着摇把子 猛喊,总机妈(吗)?总机妈?邢美玉说,我就是啊。你要奶(哪)呀?那人心缺 一窍,轻易就入彀了,说我要喝口(河口)啊。邢美玉乘胜前进说,好咧,儿(而) 你就管够嗍(说)吧!有一次全员义务劳动,她非要告假,说是身体有情况了。单 位的领导就诧异说,上星期你不是有过一次情况了吗?月经又不是周经,你也不能 说有情况就有情况啊。邢美玉就说,你怀疑我撒谎?那我把骑马布子掏出来给你看 看!说着就动手解腰带,吓得领导跟头把式地逃了,好长时间见了她都躲着走。 那一阵唐莫扎很上火,都没睡过囫囵觉,一闭眼睛就是邢美玉杀气腾腾的黑脸 盘子。叫他最痛苦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要跟昔日的恋人叫舅妈,这个人生的大玩笑 就开得太恶毒了。唐莫扎不甘就范,就去找滕爱诗,想让她出面把这件事情搅黄了, 要不然那就是几个人一辈子的尴尬。滕爱诗正在伏案写什么,见他进来,颇感意外, 把东西锁好,眄视着他冷笑说,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这得多大的勇气啊,你的脸皮 可真是够厚的!唐莫扎窘得不行,就说,看滕老师的面子。滕爱诗想了一下说,你 先坐吧,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滕爱诗出去了,结果整整一个下午再没露面,害得唐 莫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文化馆锁门下班,他才明白,这是滕爱诗故意涮他呢。 李富贵还窝在村里种地,有事没事,常在拖拉机跟前逡巡,两眼流露出相当的 渴望,还指望着唐莫扎居高临下替他说话呢。拖拉机毕竟只有一台,秦三发不敢轻 易送人情。他也十分关注这桩婚姻,因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唐莫扎是龙是虫, 是蟠着还是伸着。他对李富贵说,老弟呀,你得劝劝唐莫扎,你们毕竟是一个妈奶 大的。千万别犯糊涂,让一张黑皮把眼睛蒙住。丑妻近地家中宝,实际上只要是蹲 着撒尿的,关了灯都是那么一回事!背着个乌龟壳壳似的孬成分,只能一步一步慢 慢爬,哪能放着送上门的驸马不当?那可叫乘龙快婿啊。再说,邢美玉多能干哪, 当年还是全县学习的榜样呢!李富贵完全是真情实感,转述这番话的时候,竟然眼 泪汪汪的,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上面都是洗不净的绿色黑色,粗大的关节都有些变 形了。唐莫扎听着看着,一声不吭,就那么久久沉默着。 那天蓝河县领导分豆油,姜国涛就让唐莫扎给送到家里去。姜家住在一个带上 下水的平房里,院子很大,走了纵深的一段,透过敞开的窗子,一眼就看见了,已 为人母的滕爱诗正裸着两只雪白的膀子洗头,那头发在水盆里荡漾开来,很像一簇 精黑的荇草。唐莫扎心里被搅得乱糟糟的,万千往事被勾起来,一面警示自己,一 面赶紧转移视线,吆喝一声,放下豆油桶就走。就在这时,大门开了,姜国涛领着 邢美玉从外面走进来,把他可可地堵在院子里。 姜国涛说,谈一谈,快点办了吧。 邢美玉抿着嘴哧哧直笑。 姜国涛又说,你舅妈可同意呢,你舅妈总说你有出息,这门亲事也是你舅妈撺 掇的。 唐莫扎惊定片刻,这才恍然大悟,竟也猜不透未来舅丈母娘是何用心。 就这样,姜国涛这位从来没参加过战斗的伤残军人,利用从林彪那儿趸来的 “口袋战”,轻易把唐莫扎这条大鱼逮住了。那一刻唐莫扎恍若梦境,不知道该说 什么不该说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出汗。滕爱诗连面都没露,他只能通过隐隐飘荡 的洗发膏味儿感觉到她的存在。联想到秦三发当年舔锯条的故事,这时他方才明白, 人生免不了这样的悲喜剧,那就是喝着别人的尿,还得感谢撒尿的人。 炕沿的那一头,邢美玉黑色的笑靥自始至终热烈绽放着。她对他非常满意,这 是可想而知的。她很有耐心地削了一只大红苹果,一人一半地分着吃了。后来她说, 我给你织一套毛衣毛裤吧,看你一身的穷酸相!邢美玉绝对是有备而来,说着就变 戏法一般从身上掣出一副皮尺,抖一抖,便蛇一样在地上蜿蜒着。唐莫扎被逼到了 死角,只好顺从地举起了双手,这完全就是投降的姿势。邢美玉把每个分岔的地方 都量过了,触摸到敏感部位,还故意捏了捏,嘿嘿地直笑,似乎经过勘验,对他的 先天装备很满意。俯仰之间唐莫扎才发现,她的头发也刚刚洗过,洗发膏的味儿跟 滕爱诗使用的一模一样。 唐莫扎就这样进退两难地游移着。而邢美玉毕竟能征善战,经常到宿舍和办公 室找他,还在县政府到机关食堂那条必由之路上剪径一般拦着他,好像成心要让整 个蓝河县的人都知道。为了躲开这位黑旋风,唐莫扎特意请缨,到翠溪镇的大山里 修战备公路。一茬的同学都是骨干劳力,而他的身份已经是县里派下来的领导了。 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脸上永远都带着温暾的笑容,不说软话,也不说狠话,还特 别能融入,打扑克贴纸条顶枕头,他也毫不含糊。 中秋节放假,很多人都要留下看工棚,他却不让,非要自己留下不可。战备公 路从密林里穿过,一个人住着是很发疹的。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唐莫扎捧着一 本厚书,老和尚参禅一般坐定,在滴滴答答的天籁里研读,完全就是身外无物,其 实他也是壮胆强撑着。忽然雨滴落在了书页上,回头一看,黑不出溜的邢美玉一身 精湿,正提着个包包,微笑着站在他身后,这就很有聊斋的效果了,尽管女主人公 的模样离精魅的娇艳迷人相去甚远。 邢美玉说,莫扎呀,我陪你过节,给你送毛衣毛裤来了! 唐莫扎看着从天而降的邢美玉,竟然被感动得眼泪汪汪。一个姑娘只身穿越了 林莽,冒雨前来陪对象过节,这情节怎么说也是可圈可点的。唐莫扎放下书,当即 就把她抱住了。邢美玉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她并不按套路走,她想一步到位, 就用胸前的暄肉紧紧把他贴住,又细语呢喃说,莫扎,摸咂……她故意把两组音同 义不同的词句混为一谈,如此一来,下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不可避免了。在四面透 风的帐篷里,在凸凹不平的大通铺上,唐莫扎被邢美玉揉成了一片飘飘忽忽时聚时 散的迷雾,已然意识不到自身的存在。昔日的铁姑娘队长发出了劳动号子般的呼喊, 整个林子都在飒飒回响;而唐莫扎却高声唱和道,诗啊……诗啊……激昂隆重的尾 声过后,唐莫扎像稀泥一样塌在了邢美玉身上,啡啡哧哧地哭起来。而邢美玉这才 大功告成地接茬说,天下雨呢,怎么可能不湿?湿是必然的嘛。 唐莫扎比李富贵明智多了,他不会等到女人肚子鼓起来才想办法补救。很快, 他把婚结在了蓝河县城,除了县里的要员,还约了几个男同学出席,李富贵自然是 不能少的。知情的人都等着看唐莫扎怎么跟滕爱诗叫舅妈,仪式却安排得过于简约 庄重,唐莫扎只是跟随着邢美玉,朝长辈们笼统地鞠了一躬,这样就滑过去了。滕 爱诗站在娘家亲属一大排黑脸膛的行列里,真个是鹤立鸡群,有一种寂寞而孤立的 凄美。自始至终,她脸上都带着谜一样的笑容。本来还有一个简单的婚宴,不知道 她找了个什么借口,转眼之间就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