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童 按照乡下习俗,孩子满月之后,唐莫扎就和邢美玉一起,回青泉村“认坟头” 来了。他们坐的是县革委专用的铁壳轿子,司机也是主多大奴多大,作派难免骄横, 一进村就鸣笛喈喈,有如过去的鸣锣开道,直吓得满大道鸡飞狗跳。唐莫扎立马阻 止说,怎么能这样?当官不能做老爷,注意影响嘛! 车上拉着好多稀罕东西,村里人见都没见过,比如说鲜荔枝,竟然被秦三发当 成了洋橡子,囫囵着就嚼起来,差点儿把牙崩了。还有那种瓶装的名酒,喝着挺绵 软,却是很有后劲的,三下五除二,一桌人就喝散了桄子。 唐莫扎也是借酒发散多年的积郁,指着秦三发,呵呵醉笑,一改往日的斯文, 拣起了村话说,狗日的狗剩子,你他妈的别拘束,都乡里乡亲的,发的什么怵啊! 秦三发就讪着脸赔笑说,我这不是拘束,我这是敬畏领导。 唐莫扎说,给我脱鞋,我要上炕! 秦三发已经明显处在下风头,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哪里还管臭不臭,不但脱鞋, 连袜子都给脱了。 唐莫扎又说,我要吐,给我拿家什来! 秦三发一时找不到家什,就急中生智,把自己头上那顶全天候的帽子摘下来, 准确而及时地接住了那一摊秽物,整钵抛到外面,被狗吃了二馍,也醉步蹒跚,走 得扭捏而滑稽。 秦三发给他敷了热毛巾,又伺候了一气浓醋酽茶,这才战战兢兢提出了拖拉机 问题。他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一口一个唐主任,像太监似的点头哈腰说,唐主任 啊,咱村里的拖拉机太破了,怎么好让李富贵开?也丢你的脸。你就高抬贵手,批 给一台吧! 唐莫扎躺在炕上,看都没看他说,你个狗日的,心眼只有虮子x 大。干吗只要 一台?好事成双,干脆就给你两台吧! 秦三发感动,所有的乡亲都感动,一圈眼睛全都泪光烁烁的。 怕影响唐莫扎休息,众人就来到另外一屋,和邢美玉闲聊,夸孩子虎势,还围 坐在唐家的大炕上,帮着唐家父母剥芸豆搓包米,有说有笑的,营造出前所未有的 人气来。那是下午,火红的夕阳照耀着大山深处的青泉村,炊烟四处氤氲,田野里 飘荡着庄稼和草木成熟的气味。人们忽然发现,躺在炕上的唐莫扎不见了,正在纳 闷,只听山上唐家老地主的坟茔处,有一个男人在号啕,那声音撕肝裂肺,低沉而 富有穿透力,就像行将被宰杀的老牛一样。 得到了唐莫扎,邢美玉真个是如获至宝,如何捍卫胜利果实,就成了她的头等 大事。唐莫扎和滕爱诗的老底,邢美玉也知道一二,闲着没事,就常常话里有话地 刺探说,你咋不看看咱舅妈去?咱舅妈可想你呢! 唐莫扎说,别瞎扯。我们是屯亲,她爸爸是我的恩师,别的啥都没有。 邢美玉哼着鼻子说,别以为我糊涂,顶多我就是装糊涂罢了。 唐莫扎说,其实,婚姻也是政治,只有没出息的男人女人才会相信什么爱情。 苏东坡的《留侯论》你读过么?你肯定没读过。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古之所谓 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 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 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邢美玉呵呵笑,说少鸡巴跟我之乎者也,我不懂得那一套。天底下的男人全都 老大不做老二主,可惜男的没有那层膜,要是有,你肯定得露馅。 这么说着,邢美玉就采取了黑狗钻裆的招式,直取唐莫扎的要害部位。起初唐 莫扎还坚忍不动,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架不住女人再三撩拨,索性将那块黑肉坨坨 压住,一阵暴雨狂风,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邢美玉掂着那块零碎唏嘘说,看 来,你唐莫扎也不是铁打的金刚。今后要有猫三狗四的事,我就敢把你劁了! 邢美玉不是说说就拉倒的,她雌风泼悍,利用一切机会,给唐莫扎严正警告。 家里杀鸡,邢美玉亲自操刀,非叫他现场观摩不可。邢美玉立眉眦目,手提雪刃, 明明母夜叉一般,却自称当代穆桂英,薅着鸡脖子一抹,那鸡柔弱地扑棱几下,就 死塌塌了。邢美玉一面揩着刀上的血,一面觑着丈夫说,唐莫扎,你看明白了么? 这就叫杀鸡儆猴,看明白了就好!唐莫扎起了一身的米糁子,把脖子都缩进了腔子 里,连气都喘不匀了。 唐莫扎在正科级的岗位上干了三年,干得一溜胡同,上上下下没有说他不好的。 当时碧湖地区大搞烟草经济,牛不喝水强摁头,向各县下达了一系列硬性指标。姜 国涛负责抓翠溪公社,偏偏唐莫扎做了那里的一把,固执地认为,种水稻才是青翠 蓝碧的优势,种烟草就有违上苍的赋予,劳民伤财了。于是就采取了“蘑菇”战术, 一拖二靠三搪塞,想蒙混过关。姜国涛火大了,用他那手枪样的残手比着唐莫扎的 鼻子骂道,你敢违抗军令?在战场上不用二话,立马就毙了!唐莫扎也不跟他急, 说你毙了我吧,正好让你那个黑不溜秋的外甥女守寡!姜国涛气得直哆嗦,又没法 跟上级如实汇报,回家就跟滕爱诗叨咕。 滕爱诗和姜国涛并无爱情可言,可她对他心存感激,她正是利用他作为屏障, 来完成残破人生宏伟大计的。因为她有着足够的知识储备,必然而然地就成了丈夫 的智囊,姜国涛也自愧弗如,对她一向言听计从。滕爱诗说,这一次唐莫扎是对的, 如果毁了稻田种烟草,就等于天灾加人祸,老百姓就遭殃了。姜国涛便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很配合地“蘑菇”下去。县革委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就把姜国涛好顿批评, 把唐莫扎挂了起来。翠溪公社的老百姓却不干了,成群结队找到县革委去,替唐莫 扎求情说话,邢美玉也挨着领导家甩鼻涕,事情才不了了之。 没过多久,林彪犯事了,姜国涛也吃了挂捞。县里组织人员进行揭批,本来没 有唐莫扎的事,他竟然也挺身而出了。他温文尔雅不疾不厉地指出,姜国涛同志尚 武轻文,军阀作风,照猫画虎学林彪,没事的时候也爱嚼生黄豆,这些都是一脉相 承的。姜国涛当个一般干部还将就,当县一级领导,实在太耽误事了。作为亲戚关 系,这么做其实已是明智之举,等于划清了界限,不但自保,也保住了别人,而且 公私的尺寸拿捏得十分准确到位。在场的还有碧湖市的领导,于是皆大感佩,目光 全都聚焦在他身上,觉得这个唐莫扎审时度势,懂得张弛起伏的做人之道,真是太 聪明了。结果姜国涛就被撤下来,安排到了一个形同虚设的部门,当了一名放屁不 响的副科长。姜家也从大院里搬了出去,住进蓝河县城那种极普通的民居里。 消息传到了青泉村,乡亲们都感到了些许惋惜,无论如何,姜国涛毕竟干到了 副团级,一度成了村里的骄傲——有人甚至穿凿地认为,有关贵人的说法,实际上 是针对姜国涛而言的。在姜国涛最走红的时日,秦三发领人把姜家的祖坟用水泥圈 了起来,还要建一座旌表性质的牌坊,被姜国涛说成封建残余给制止了。如今他一 下势,秦三发就难受了,在姜家祖坟前踯躅良久,叹着气说,日他祖宗,官场真是 个陡坡。本指望他还能升上去,哪曾想一脚没眦住,就跟头把式出溜下来了。 命运如此大起大落,让姜国涛痛不欲生了,喝点小酒,就憔悴了神色,模仿当 年的三闾大夫屈原,沿着蓝河一岸疯疯癫癫地行吟,喷吐着很狂放的醉话,也有 “荃不察余之衷情兮”的诗意,只可惜文化底子太薄,说出来都没离开脐下三指。 滕爱诗带着幼子澄波,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看 看正面劝不住,就反过来鼓动说,姜国涛,你要真是活不起,就跳下去吧,那有多 省事,别这么给我们娘儿俩丢人了。 姜国涛骂道,狗日的唐莫扎,子系中山狼啊。哪天我再造一颗土手榴弹,扔到 他办公室去。 滕爱诗笑笑说,你真是太不了解唐莫扎了。他不是狼,也不是狐狸,而是狼和 狐狸杂交出来的。他是小骂大帮忙,用不了三天,他就会来看你。无论他当了多大 的官,只要他甩不掉邢美玉,你就是他的舅丈人,在台上台下,还不都是一样的? 何况你只是一介草莽,当了一段露水官儿,已经够可以的了。林彪那么大的人物都 摔死了,你不还活着嘛! 姜国涛无话可说,酒也醒了,回家老实眯下来,见人自觉矮了三分,霜打的庄 稼一般,蔫头耷脑的,说话再也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口气,过去挺拔的身姿,竟然变 得佝偻了。 果然被滕爱诗言中,唐莫扎夫妇很快就提着大包小包来了。姜国涛咽不下一口 气,阴着脸搭讪几句,就闪下他们走了。滕爱诗不咸不淡的,倒了两杯茶,也躲到 别处去了。唐莫扎坐不住又走不开,看那澄波玲珑剔透,一身灵秀之气,比自家的 黑子强多了,就逗弄说,过来,让姐夫抱抱!澄波扭股糖似的不干,唐莫扎就退而 求其次,非要揪他的小鸡鸡。澄波被揪恼了,就报复说,你揪了我的小鸡鸡,我就 揪你的大鸡鸡!踅到跟前,猝不及防地在他裆下揪扯了一把,就把唐莫扎揪了个大 红脸。 走出姜家院子,邢美玉夸赞说,澄波长得多俊,还那么聪明,我舅真有福啊。 唐莫扎说,啥鸡下啥蛋,交叉遗传,总归是没错的。 邢美玉听出话里的褒贬来,就有些气恼,顶过去说,我是憨鸡下笨蛋,行了吧? 滕爱诗再好,也不是你媳妇,而是你舅丈母娘,这辈子,你干眼馋去吧。滕爱诗正 是用这样的办法惩罚你呢,让你永远痛苦着,而又没法吭声,难道你就没看出来? 唐莫扎不再说话。他聪明无比,怎么能看不出来呢?他只是装做若无其事罢了。